《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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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城-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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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不顾的,一旦上了瘾疯狂起来,能将人连根都毁掉。 
  他去了李雪庸家,只老头子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莫小白简略地问着病情,老头子哼哼呀呀地跟他说。莫小白前几天听人说过,老爷子想讨老伴,还单单看上了魏老二,心里总躁得慌,夜里贪喝凉水,一来二去就病了,吃下阮大可几副药,看样子还没大碍。就照阮大可先前的方子略作加减,又给开了两副。莫小白一眼看见柜子上有只瓶子,里面的东西呈琥珀色,很像是乾坤混沌汤,就指着那瓶子问:“您老喝这汤到底管用吗?”老头子一听,稍稍有了点精神,说:“忒管用了,要不,小日本儿怎么能出那么大价钱呢。”莫小白点点头,说:“听说还是我叔从中牵的线呐。”老头子忽然啐了一口,气哼哼地说:“那也是无利不起早。这桩买卖要是做成了,他光牵个线就他妈能得五万。——你想想,他妈五万呐。妈拉个巴子的,还是朋友呢。”莫小白听了吃惊不小,这事他可是第一次听说,这——这可信么?李雪庸挣阮大可的中介费?不可能不可能,小城人谁听了都不会信的,谁不知道那两个人,多个脑袋差个姓罢了。然而莫小白渐渐地冷静下来,他在心里反问自己:“有什么不可能的呢?”是啊,这个世界上不可能的事情发生得太多了。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会发生一些不可能的事。动物当中最难说清的就是人,事物当中最难说清的就是钱。自古以来就没人能说清楚这两样。人一旦和钱连在了一起,那么,可能的事就有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事就有可能可能。莫小白对这种事宁信其有。于是他对老头子说:“这件事您老就不要出去说了,教人听见对李校长不利。”老头子又啐一口:“你还知道他是李校长啊,你没想想他拉的那叫人屎吗?行,这回我他妈放他一马,他小子再有下回,妈拉个巴子,我他妈给他满大街嚷嚷去。”莫小白相信老头子能干出这种事。老头子朝莫小白跟前凑了凑,又说:“还不光这,他小子喝了阮大可那汤,烧得不行,我几次三番劝他正经续个娘们儿,人家不听,拿学校里一个管敲钟的娘们儿砸垡子,祸害个溜够还不张罗娶。他小子是真他妈能作妖啊。” 
  面对红头涨脸的老头子,莫小白心中感慨不已:这爷俩,一个是阎锡山手下的老兵痞,满嘴的“妈拉个巴子”,一个是从教几十年的文化人,做得了平平仄仄的旧体诗,写得出一手漂亮的大字,可在一些事上,境界却有天壤之别,真真是教人不可思议呀。再是不可思议,莫小白也知道,其实这里面藏着人生的一个大题目,那就是——做人。这题目大得很,大到无所不包,上至元首,下至乞儿,概莫能外。莫小白心中似乎受到了某种震动。他不愿再去深究,就匆忙起身,告别了老头子,脚步却比来时显得有些沉重。            
  莫小白的医术越发的有长进,尤其是对一些疑难杂症更有自己独到的心得,他眼下已经常常单独出诊了,个别病例的处置,常教阮大可刮目相看。起初,莫小白是循规蹈矩,一板一眼地细啃张仲景及金元四大家,可最近阮大可却发现,这小子总爱捧着《石室秘录》、《洞天奥指》之类的野书看,而且读得津津有味。莫不是他真的从中悟出了什么门道?特别是最近莫小白经手的两宗病例,教阮大可觉着既有味又有趣。 
  这第一宗,是抢救一个上吊自杀的女子。 
  女子是附近韩家沟村的,二十四五岁的小媳妇,总怪爹妈贪图钱财,给她包办个又老又丑的男人,心里就苦得很,偏偏不会闹,整日闷在心里,闷来闷去,就自己拿个裤带去上吊。莫小白去的时候那裤带已经教人解下了,女人的身子还是温的,可是家人和邻居不懂救治之法,又灌这又喝那的,差点毁了那女子。莫小白号完了脉,要了一根纳鞋底的锥子,朝着印堂、迎香、人中、承浆数穴痛下针砭,三下两下,硬给扎过来了。又给围观的人讲说遇见这种情形时的解救之法,他告诫说解吊绳之前务必记住,先要用手裹了衣物紧塞住肛门和尿道口,方可解下吊绳,待把人放平卧下后,用手轻轻去揉脖颈上的绳印,再把那热热的鸡冠血滴些在嘴里,然后才好做人工呼吸,这样便可万无一失。又说,那上吊人的身子一定是温的才有救,若是凉的,任你是华佗再世也无济于事。莫小白说的这些,阮大可在经典医书上从未看到,他知道,这种为医经所不屑载录的旁门左道,必是莫小白从什么地方淘来的民间医术。咳,不管医经所载还是民间流传,能治病就是好法子。阮大可并不拘泥于经典。事后,他对莫小白经手的这一病案做了肯定。 
  还有一宗也奇,不过那招数阮大可在医书上是见过的。 
  病家是汪家堡的汪寡妇,是那个秃头校长的小姨子。好好儿的人,一天早上醒来,两只胳膊举着便放不下了,扳着又痛,吃饭都要人喂到嘴里。找到几个附近的医生,都连连摇头,称这种怪病听都没听见过,更别说怎么治。恰好莫小白也在汪家堡给人看病,那家人就去请他,他听了病情,不禁一笑,说:“要治也不难,不打针不吃药,且不用花费一个铜子儿。”莫小白去了汪寡妇家,先不提治病的事,稳稳当当地喝罢茶,却教汪寡妇的女儿到内室给她妈另换一条裤子穿。周围的人都觉得怪,在场的两个医生忍不住哧哧直笑,两个人小声嘀咕:“莫不是那条裤子上附了鬼魂吧?”秃头校长的老婆子也一脸的疑惑。汪寡妇母女俩进去没几分钟,莫小白站起身走过去,猛地就拉开内室的门——此刻汪寡妇的女儿正给她妈系裤带,还没系好。汪寡妇自来就怕羞,见莫小白拉门进来,她那高举的两只手忽地一下就落下来,紧紧抓住裤腰,张口就要骂。她女儿也要恼。莫小白忙说:“你们别骂也别恼,我已经把病给治好了,不信,看那两只胳膊!”娘俩一看都笑了。后来莫小白才告诉她们,他这是在治病,要的就是病人情急之中的那股猛劲儿。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秃头校长的老婆子一迭声地惊叹,那两个医生则满面羞愧,悄悄背起药箱走了。那女儿对莫小白说:“怎么不先给人说一声,也省得我们要骂要恼的。”莫小白说:“先说了怎么会灵呢,事先病人心中有了准备,到时候那胳膊还落得下来吗?”大家就都笑着点头称是。阮大可对这一招数的本身并不称奇,他奇的是莫小白的胆量,因为他知道,医书上载的未必都管用,特别像这种“邪招”一般的医生是不敢用的,你想,万一用得不灵,岂不是落下个老大的笑柄?以后还怎么行医? 
  这天午后,莫小白正朝阮大可家走,忽见红梅饭店一个打杂的女孩子从阮大可家出来,见到他,像见了救星似的,连忙喊住,说她们老板娘得了急病,阮大可又去了省城,便急三火四地教他快去看看。 
  莫小白不敢耽搁,跟着女孩来到红梅饭店。此刻的潘凤梅已是昏迷不醒,牙关紧紧地咬着,面部已有轻微的抽搐。情形是刻不容缓的。他先问了问情况,旁边两个女孩子颠三倒四地告诉他,说老龚在省城又找了一个小寡妇,就快结婚了,潘凤梅听说后上了一股急火,嘴唇一圈起了好些燎泡,老说恶心,抓心挠肝的要吐又吐不出。莫小白心里已将她的病情摸了个大概,他号号脉,那脉象极其洪大,而且一根弦似的绷得很紧,又掀开潘凤梅的舌头,见舌底一片青紫,明显的火毒攻心。他知道,这种病在民间也被称为臭番,属疑难杂症中最为凶险的,稍有差迟必死无疑。在这种病上,庸医不知误了多少性命。莫小白顾不得那么多了,教屋里两个看热闹的闲汉回避一下,从随身携带的药箱中取出一支银闪闪的小扁刀,让旁边的女孩解开潘凤梅的上衣,便操起小扁刀在两乳之间的膻中穴上割将起来,直割得紫血淋漓,吓得两个女孩子紧紧地捂住眼睛。莫小白用药棉拭去恶血,取出一只瓷火罐,极娴熟地拔在膻中穴上。过了一会儿取下火罐,只见穴位上又是一摊黑紫色的恶血。莫小白嘱咐女孩拿来一只蒜瓣,用牙签儿将蒜芯通掉,蒜瓣中间就留有一孔,再朝女孩要一根细线,把蒜瓣缠紧系牢,留下一尺长线头,告诉那个胆子大些的女孩,教她把那只蒜瓣塞到潘凤梅的肛门里,过半小时再扯着线头把蒜瓣拉出来。那女孩满脸通红,正要扭捏推脱,莫小白狠狠地瞪她一眼,说:“人命关天,还臊个什么劲?难道还要我去做这种事吗?”说完就走出了房间。大约半个多钟头,两个女孩子红着脸打里面走出来。莫小白进去一看,潘凤梅的症状已大见好转,只是屋子里充满一股奇怪的蒜臭味,知道那是打潘凤梅的肠胃中泄出的夹杂着火毒的秽气,就赶紧打开电风扇。临走,开了两盒清热除烦、解毒凉血的犀角地黄丸,又对两个女孩子叮嘱了一些个注意事项。 
  傍晚,莫小白再去红梅饭店时,见潘凤梅坐在那里和两个女孩子谈笑风生,正听其中一个女孩讲说着治病的经过。潘凤梅见莫小白进来,笑着说:“是莫神医来了,快请!”就教女孩子沏茶。莫小白说:“给我拿瓶可乐吧,我这一下午嘴里没味,淡得慌。”潘凤梅嘻嘻地笑:“是我那一顿臭屁给熏着了吧?”            
  正说着,阮大可一脚踏进来,没等莫小白和潘凤梅跟他搭话,他先冲潘凤梅嚷嚷起来:“你说你这个人,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还看不透个事?”显然,他已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所说的“事”,必是指老龚要娶那小寡妇,他的话外音是:“人家娶小寡妇,你着的哪门子急?”莫小白见此情形,跟阮大可和潘凤梅说自己还有点事,先走一步,急忙脱身要躲。阮大可对他说:“你先等会儿,我说几句话咱俩一起走,刚才你沈姨给拿去一只老母鸡,待会儿咱爷俩喝几盅。”莫小白只好重又坐下,不无尴尬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其实,阮大可自从与潘凤梅来往,根本就没瞒着莫小白。他早想好了,这事是瞒得了的吗?何况自己这个徒弟精得像申公豹似的。再说他也不耐烦将什么事情都掖着藏着,那个样子太累人。两个女孩也是精灵鬼,跟潘凤梅说一声要去洗碗,就快快地去了后厨房。这功夫前厅只有两个不相干的客人在那边吃饭,这一边只有阮大可、潘凤梅和莫小白三个。潘凤梅把自己还未动的一杯茶,推到桌子的另一端,拿眼睛示意阮大可坐下说话。待阮大可坐下来,潘凤梅情味复杂地咳了一声,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老龚虽说不济,那也是小二十年的夫妻情分,怎能说忘就忘了呢?”阮大可听了,就有些酸不叽叽的,声气也不大好了:“行,忘不了你就记着吧,啊?你就记它一辈子,一直记到死。可有一宗,你别真为他着急上火呀,那不值啊,人家搂着小寡妇恣儿得什么似的,你在这跟个老尼姑似的干熬着,值吗?啊?”潘凤梅默然无语,难得一见地抹起了眼泪。阮大可见此情形,说了句“你好生歇着吧”,就带着莫小白往家走。 
  一路上阮大可都没说一句话,莫小白以为他还在吃老龚的醋,却不料走到家门口,阮大可回头冲他说了一句:“潘凤梅这人不忘旧情,难得啊。”弄得莫小白一愣,一时间竟不知是应好还是不应好,无奈,便只好冲师父咧嘴笑笑。这一顿晚饭,阮大可、沈秋草、阮红旗和莫小白几个人都没什么话,只有丢丢叽叽喳喳的。一只鸡被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堆零乱的骨头,一瓶伊人酒也被师徒俩喝得一滴不剩。沈秋草不禁笑道:“咱这是吃冤家呢。”阮大可看她一眼,说:“你以为你还不是冤家吗?”沈秋草哎了一声:“我怎么就成了冤家呢?”阮大可慢悠悠地说:“吃的不是你的老母鸡吗?当然是你的冤家了。”沈秋草方知是句玩笑,就不无娇嗔地横了阮大可一眼。 
  这已算得上是打情骂俏了。在潘凤梅那里,莫小白还稍觉惊讶,阮大可当着潘凤梅的面提起沈秋草送老母鸡,居然面不改色。而在沈秋草面前,说说笑笑又惯熟得像一家人。原本属于繁难棘手的男女情事,却举重若轻,涉险如夷。莫小白服了。 
  阮红旗平素吃凉不管酸,宁可看着老爹笨笨磕磕地下厨洗碗,也轻易不伸手。这会儿见老爹几杯酒下肚,和沈秋草那声色神态也不大像,便不去拾碗,及早地进了自己的闺房。 
  莫小白面对那两个老的言语调笑,装作若无其事,帮沈秋草拾掇着碗筷,心里面却在想:“看来,师父与沈秋草、潘凤梅两个关系都非同寻常,这两个女人当中,将来必有一人入主阮家,也就是说那乾坤混沌汤的未来主人非潘即沈,照此下去,他人绝无染指的可能。这样一来……”莫小白觉着,事态的发展与他从前所预想的很不一样,简直就是相去甚远,看来自己先前不过是在做黄粱梦罢了。多么可笑!多么滑稽!他仿佛看到自己曾经绘就的那幅所谓的蓝图正一片片地破碎,随风飞扬,散落于街角路边,成了任人践踏的烂纸片。其实,这会儿的莫小白也有了几分酒意,加之心绪消沉,不留神,啪的一声,失手打碎一只茶杯。这一声脆响,将他酒意惊醒大半,他忙收敛心神,滤去杂念,坐下来与阮大可和沈秋草说些家常,又借个由头去阮红旗屋里,打点起精神,批注他新近做的一首爱情诗,直到看着阮红旗用娟秀的女体辑入《莫小白诗抄》,消沉的情绪才稍有振作。 
  流连至很晚,莫小白才回那个私家诊所,顺路将沈秋草送到家。一进诊所,他才感到很累。躺在那张值班床上,睁眼望着屋顶,一点困意没有,直到子夜时分才迷迷糊糊睡去。 
  蓝图看来已不复存在。莫小白觉得自己先前还是太乐观了。一个人独处时,他的脸上常现出沉思的神情,一双眼忽闪忽闪的,冷冷地瞄着。 
  这天是周末,不是莫小白的值班日,但他还是去那家诊所转了一圈,见没什么大事,就来到阮家,不见阮大可,也没有丢丢的影子,只阮红旗在家,莫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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