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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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谱-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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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萍说:“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江涛在黑暗中,瞅着严萍的面影说:“你说吧!”
严萍说:“我不敢说。”
江涛问:“怎么?”
严萍说:“怕你不答应。”
江涛说:“能答应的尽可能答应。”
严萍听了,抖着胸脯一下子笑了,说:“回答得真聪明,我说啦!”
江涛说:“你说吧!”
严萍迟疑着,走了五十步远,才说,“我嘛,想革命。”
江涛问:“为什么?”
严萍说:“因为你革命。”
说到这里,两个人又沉默地走了一百步。沉默压得人的胸膛透不过气来。在夜暗里,严萍射出闪亮的眼光,有力的逼着江涛问:“嗯?”
江涛说:“我介绍你参加革命救济会。”
严萍问:“和共产党一样?”
江涛说:“离着近点,是个赤色团体。你可以动员人力财力帮助革命,挽救被难的同志们。”
严萍问:“我为什么不能参加CP?”
江涛说:“论你积极工作,你可以参加,论起你的阶级和成份,你还需要在群众团体里锻炼锻炼。”
严萍听着,紧绷的胸脯松弛开来,说:“自从城里开会回来,激动得浑身发热呀!跳呀,心里老是在跳!”她语音愉快而响亮:“人,生在天地间,应当做一番有益于人类的事业!”
江涛紧接着说:“是的!我们不能白在世界上走一遭。”
走到大严村,他们从冰雪上踏过,脚下发出焦脆的响声。严萍敲门进去,又回过头来,和江涛握了一下手。江涛看着严萍进去,又在梢门底下呆呆立了片刻,才冒着夜暗走回来。
天明了,人们出来拜年。大贵二贵在街上撞见伍老拔,先拱手作揖,再趴下磕头。说:“恭喜大叔!反割头税胜利了。”伍老拔笑嘻嘻地说:“胜利了,孩子们!再有这么个好年头,给你们一人娶个新媳妇。”哥俩走进朱老星的小屋里,他正坐在炕沿上抽烟,大贵说:“大叔!斗争胜利了,夜里可安静?”朱老星说:“大年夜还安静,就是半夜里有狗叫,叫了几声又停住。”又呲牙笑笑说:“看吧,革命就要成功了,孩子们有吃有穿!”街上,小顺、小囤、庆儿,一群小伙子们沿门磕头。到了朱老忠家里,进门跪在地上,说:“老忠大伯,给老人家磕个胜利头。”朱老忠说:“孩子们忙起来,地上脏呀!”说着,把花生掖在孩子们衣袋里,端起一盅热酒,说:“来,小伙子们!喝个胜利酒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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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40节

江涛到忠大伯、明大伯、朱老星、伍老拔家里拜过年,到舅舅家磕了头,又到大刘庄、小刘庄、李家屯亲戚朋友家去拜年。拜着年,宣传反割头税的胜利。
正月十四那天,他到贾老师家去,给乍蓬胡子老爷爷磕了头,老人在牛屋里接待他。他向贾老师汇报了工作,贾老师批准他在锁井镇一带发展党员,建立支部。给他写了信,介绍他回到保属特委去。贾老师说,锁井区的工作比别区还好。又说:“你学会做工作了,同志!我心上说不出来有多么喜欢,想调你回来工作,你又正在读书的年纪。我好疲累呀,工作多,人手少。请你告诉锁井那些同志们:胜利中会蕴藏着失败,要提高阶级警惕。灾难中也会孕育着胜利,要努力工作。同志!你也要注意:越是在得意的生活里,越要准备迎接突然的不幸。这是我从事革命工作多少年来的经验,如果是有用,希望你多加考虑!”江涛听了贾老师的话,转着大眼睛说:
“是……”
灯节晚上,人们在街上耍着狮子,敲着锣鼓。朱老忠、伍老拔、朱老明、朱老星、大贵,走到江涛家里,盘脚坐在炕头上。涛他娘炒了半簸箕花生来剥着。江涛讲了“共产党是谁们的党”,讲了“一个共产党员的权利和义务”,讲了“党的铁的纪律”。他学着贾老师,找了一张写年联的纸来,剪了个红旗贴在墙上,举行了入党的仪式。从这一天起,朱老忠、朱老明、严志和、伍老拔、大贵,成了中国共产党的党员。
开完了会,涛他娘又端上一条盘酒菜。老哥们和大贵、江涛,喝了一会子酒。开门向外一走,是夜黑天,白色的大雪片,从看不见边际的黑夜里,慢悠悠地飘落下来。远处村上,锣鼓声还在叮当响着。
朱老忠说:“这是瑞雪呀,今年一定五谷丰收。”
朱老明说:“哼哼!那是自然!”
天明,张嘉庆来了,说:“冯贵堂告了状,马快班要抓捕反割头税的人们。色红的人们赶快躲躲。”说完了,连饭也没待得吃,踏着满地雪水,去下通知。江涛和严萍,坐上车赶回保定去了。
冯老兰和一起子包税商赔了钱,说什么也不干。冯贵堂熟悉法律,走到保定告到保定,走到天津告到天津。
到了那年夏季,一天晚上,贾老师看了一会学生作业,吹熄了灯,坐在窗前歇凉。远处,护城河里的蛙声呱呱地叫着。张嘉庆骑着车子,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累得浑身是汗,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拉开抽屉,有贾老师给他留下的菜和馒头。贾老师看他吃完了饭,拉把椅子,叫他坐下一块喝茶。说:
“嘉庆!你要离开这里……”
张嘉庆问:“怎么,出了什么事情?”他睁开大眼睛问。
贾老师说:“不,这是不得已的。反割头税以后,冯老兰抗交税款,县政府不答应。冯贵堂到省政府告了咱们一状,连县长都告上,说他‘镇压反割头税运动不力’。县长给省政府上了禀帖,说冯老兰‘玩忽国法,抗交税款’。冯老兰收不到税,赔了本钱,就要设法抵赖包价。省政府勒令县政府追交,一下子把冯老兰扣在县政府里。老家伙恼羞成怒,又告了咱们一状,这一状告在我、你和江涛头上。告的是‘共党煽惑民众,抗纳税款,造成国家财政上的损失’。这样一来,问题就严重了……”
张嘉庆问:“那可怎么办呢?”
贾老师说:“起先,县政府里的‘同志’们把这件公文压下,教育局的‘同志’们也设法疏通。由于农民运动的高涨,省政府指令县政府追查,要‘缉捕到案,严行法办’!我们只得避开了,县政府里有你、我和江涛的红名单。”
张嘉庆问:“哪,我们应该怎么办?”
贾老师说:“江涛已经回到保定,你也要离开这里!”
张嘉庆听得说,立时睒了眼睛,说:“贾老师!我不能离开你。你知道,我没了家,没了父亲。母亲是一个花钱买来的姨太太,她疼我,爱我,同情我。可是她在家庭里没有一点地位,除了眼泪,什么也不能帮助我。张家已经把她赶出来,也不知道上那里去了。我跟你在一块,你就是我的父亲,我也不再想母亲。贾老师!你把我引上革命的道路,我就依靠你。我愿为党、为无产阶级事业奋斗到底。我决不犹豫,决不动摇,也没有第二条路走!你不相信我的话……”说着,他把钮扣嗤地一声捋开了,用手挖着心窝,说:“把我的心拿出来叫你看看!……”
贾老师听到这里,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肃穆的脸上,射出亮晶晶的光亮。不等张嘉庆说完,他说:“嘉庆!我知道你的苦楚,别说了,再说就疼坏我了!你放心,你是党教育出来的孩子,党不能放开你不管!可是我要批评你,你应该依靠党,依靠组织。离开家,党组织就是你的家。没了亲人,每一个党组织都有负责人,你要依靠他们,懂得吗?”贾老师在政治生活里,一向是严谨的。若是看到那个同志有一点糊涂思想,就毫不留情地进行批评。当他看到立在眼前的,还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就不再批评他。
张嘉庆说:“依靠党,依靠组织,我是知道的。当我每次下乡,在路上走着的时候,一想到这里有这样一座母校,两条腿就走得更快一点。一想到贾老师坐在这间屋子里,就象母亲在这里等待我。我也想过,生我的是母亲,教养我成长起来的是党。依靠组织,服从组织,我明白。但是,这个原则要和母亲一样的人结合起来,我就能更好地进行工作,因为你深知道我的缺点和优点。”说着,他的眼眶里涌出泪花。张嘉庆是个硬性子人,向来没有哭过,为了这件事情,眼上再也啃不住眼泪了。
自从张嘉庆在河南区领导了秋收运动,他的父亲大发脾气。一天早晨,趁着张嘉庆还没起炕,叫了左邻右舍,叫了家族长,搬了铡刀来,放在台阶上。老头子敲着门,呐喊了一声,说:“嘉庆,你出来!”母亲走出来一看,阵势不好,连忙走回去哭着把他拍醒,说:“儿!好儿!你快逃活命吧!”张嘉庆猛地醒过来,从炕上跳起来,听说父亲要铡他,扔蹦跳上窗台,踩断窗棂,跳上屋顶逃走了。反割头税运动以后,冯老兰又撺掇张嘉庆的父亲,在衙门里告了张嘉庆一状,说他忤逆不孝,登报脱离了父子关系。这样一来,张嘉庆就成了职业革命者,帮助贾老师检查工作、指示工作,写钢板跑交通,成了党委机关有力的助手。他白天出去工作,晚上回来,和贾老师睡在一个屋里,冬天睡在一张床上,夏天睡在贾老师的办公桌上。有时回到自己村里,也不过在同志们家里住几天,求人把母亲叫出来说会话。母亲也只有对着亲生的儿子流一会子眼泪。后来他跑工作到了家乡一带,说起张飞同志,凡是穷人,到了那家那家高兴,到了那村那村欢迎。
贾老师看得出来,张嘉庆自从离开家庭,把几件衣裳都穿得破破烂烂。他出去工作的时候,不能按时吃饭,偷偷地藏在农民的小屋子里,这个同志送块饼子,那个同志端碗稀粥。到了工作薄弱的地方,就一天吃不到饭,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来。到了工作没有基础的地方,晚上不敢住在村里,宿在漫洼野地,睡在秫秸堆里。在机关里的时候,依靠同志们从伙房里偷几个馒头来吃。在饭铺里吃饭,他舍不得花钱,也只能吃个半饱。为了工作,他得骑着车子从潴龙河跑到滹沱河,又从滹沱河跑到唐河。不久,瘦得凹着两只大眼睛了。
这时夜快深了,屋里没有灯,人们都睡着,操场上静静的,全城没有一点声音。贾老师睁开晶亮的眼睛,看着耸立在夜暗里的古圣殿的轮廊,看着重楼上飞檐斗拱的影子,拍着嘉庆的肩膀说:“嘉庆!不要哭,你还年轻,应当更好地锻炼……”他慢慢走过来,把手搭在张嘉庆的肩头上,喃喃地说:“要锻炼得能够独立思考问题、决定问题,能够独立工作,那才是一个坚强的干部。目前,我们党就是缺少这样的干部。”他又歪起头看着嘉庆的脸,说:“要知道,你应该勇敢地向前看,不应该是个用眼泪来洗脸的人。”
张嘉庆忙用袖子擦去眼泪,说:“是。”
贾老师说:“我把你介绍给江涛,他和你一样,也是在党的教养下长大的。这人在工作上英勇、机智,性格也挺浑厚。你通过他接上关系,我要在介绍信上注明,等你年岁一到,立刻转为党员。江涛在去年已经转党了。他一定好好照顾你……
哎!他有个女朋友,你见过吗?”
嘉庆立刻破涕为笑,说:“我见过,她参加过反割头税运动。长得细身腰,长身条,黑眼珠儿特别的黑,白眼珠儿特别的白……”
贾老师又说:“是呀!我给你写个信,叫他们想办法帮助你考上第二师范。你的生活问题、读书问题,就都解决了。”张嘉庆说:“我知道江涛是个能干的人,和他们一块工作,一定是很愉快的。”
贾老师说:“第二师范供给膳宿费,不够的话,可请求组织上帮助,这也在信上注明。你再好好读几年书,文化水平低的人,就很难在政治上很快提高。”张嘉庆问:“你呢?”贾老师说:“我是不能动的,我还要在这里坚持。我要采取合法存在非法活动的方式工作下去!”
贾老师说着,站在张嘉庆的背后,用手指抚摸着张嘉庆的下颏,嘴巴上的胡子,已经硬起来了。他说:“记住,同志!光凭热情不行呀!一个好的革命干部,他需要文化知识——
各方面的知识。需要通达事理,了解社会人情……”
张嘉庆听到这里,从椅子上站起来,背靠着窗台说:“我不同意江涛早早有了爱人。”
贾老师直着眼睛问他:“嗯,为什么?”
张嘉庆说:“我觉得,这样对女同志并不好。再说,做为一个女人,多痛苦呀!她要管家,要生孩子,要……不,应该让她们独立,象男人一样的革命,在社会上做些事业。”
贾老师说:“可是她们早晚要结婚的。当然,一个好的女同志,她不一定漂亮。内心的美丽,比长得漂亮更为可贵。”说着,又纳起闷来:“他为什么这样同情女人?显然是受了一种什么刺激。”
张嘉庆是张家的独生儿子。母亲生下他的时候,唱了两台大戏,喜幛贺联摆满了半条街。酒席摆了一院子,送礼的人们,喝酒猜拳的声音,传到二三里路以外。他长大了,只许跟大娘叫娘,跟母亲叫“小娘”。生他的时候,母亲只有十七岁,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母亲晚上和父亲在一块睡觉,白天和长工们下地做活,摘花割谷,在磨房里碾米、磨面,给大娘洗衣服。
大娘不让母亲奶嘉庆,雇了个奶母。说也奇怪,嘉庆渐渐地不象母亲了。母亲哭着说:“大娘使了魔法,把我的孩子脱形了!”人们抱起嘉庆来端相端相,说:“可就是,真也奇怪!”
张嘉庆长大了,大娘不叫他和母亲见面。有时母亲背着筐下园子拔菜,在路上碰上他,就流下两行泪,抚摸着孩子的头顶说:“儿呀,儿呀,你快长大!长慢一点,娘就等不得你了!”说着,用破袖子擦着眼泪。
奶母对嘉庆说:“穷娘嫁到财主家里,一下轿大娘横着皮鞭站在天地神牌底下。装腔作势,在娘脊梁上抽了一百鞭子,立过家法。”还说:“别看大娘吃得强穿得强,生身的母亲是穿破衣裳的。”
张嘉庆长大了,母亲青春的年岁也过去了,父亲又娶了个小娘来。小娘长得更漂亮,把母亲忘在脖子后头。母亲再也见不到父亲的面,从此用泪洗脸,就泪吃饭。母亲的脸,渐渐地瘦了黄了,长上横纹。她不愿这样地活下去,在张嘉庆逃跑以后,也就离开张家,上北京去,帮人做活,当起佣人来。
张嘉庆的家庭历史情况,贾老师在他入团之前就知道。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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