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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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择-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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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请他到公司的厂子里看看去。现在有些厂已经停产十几个月了,若再停产十几个月,或者再多一点的时间,这些厂子就再也别想开工了。这绝不是在危言耸听、蛊惑人心。如果一个厂两三年不开工,任何一个有点常识的人都会明白,这个厂其实也就等于没有了,不存在了。机器会锈坏,零件会丢光,设备会腐蚀,与其相关的一切设施都会丧失功能。如果再要开动起来,几乎就等于要再建一个这样的工厂!如果把这样的一个公司就这么无声无息。任何人也不担责任的消失了、糟蹋了,这不是最大的腐败是什么!在任何一个国家里,在任何一个历史上,都不会容忍这样触目惊心的行为!这都是人民的血汗呀!李市长!你也是中纺的老领导,我想这一点你会更明白!还有,这两三万的职工,也能这么不负责任地把他们全都推到社会上去吗?我们能忍心、能不在乎吗?看看现在的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已经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整个的成了一个贫民窟啊!犯罪在这里滋生,骚乱在这里形成,组织在这里消失,道德在这里沦丧,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么?我们不是希望社会稳定么,在这样的一个贫民窟里,又怎么能稳定得了?真让人看着揪心哪!美国人早在20世纪初就提出了要消灭贫民窟的问题,他们在那时就指出,假如再对这样的贫民窟不闻不问、放任自流,那么贫民窟将把我们消灭的日子就不会太远了。而我们不仅没有意识到这样的问题,甚至还不断地在我们手里诞生着新的贫民窟!什么“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什么“各显其能,自谋出路”,说这种话的人如果不是政治流氓,那也是恶棍帮凶!当工人们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这个国家,都奉献给了党,都奉献给了工厂,而今天他们已一文不名、真正无力自救时,让我们摸摸自己的良心,能这样对待他们吗!你让他们怎样去“物竞天择”,你又让他们怎样去“自谋出路”!这样做公正吗?公平吗?
  整个会议室和大院里都静悄悄的,张华彬的发言似乎强烈地震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
  李高成再次深深地被触动了。说实话,他真的没张华彬想得这样深远,想得这样深刻。有些问题他有时也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过,但从来也没有上升到理性的高度来看待这些。所以当今天张华彬把这些问题毫不留情、也毫不客气地全部指出来时,那种震撼的程度,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他甚至感到了自己的失职,正如刚才一些工人斥责他时说他的那些话:“我们要是不准备去,你这个当市长的会来吗!”说真的,自从当市长以来,自己整天都干了些什么?除了开会还是开会,除了文件还是文件。迎来送往、官样文章,成天泡在上边,想下都下不来。就算下去了,也总是被一大群领导干部们包围着。听听汇报、看看介绍,让人领着到几个指定好的地方走马观花般地转一转、遛一遛,然后吃吃喝喝,吹吹拍拍,一切就算完事大吉。真正思考问题、发现问题、观察问题、解决问题的时间又在哪里?真的还不如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对国家的一些问题思考得多,关注得多。文山会海淹没了思维,酒池肉林埋葬了自我,位置越高,抬轿子的人就越多。真个是吃饭有人陪,路上有人追,睡觉有人等,办公有人催,哪还有时间运思和谋虑!
  有时候,你一个市长,还真不如一个一般的公民。面对着这么多脸上充满了渴望和期望的表情的职工们,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就在前些日子里,他还刚刚批示过一个文件,文件要求下岗职工自强自立,不断完善自我,更新知识,增强竞争意识,积极参与培训,以适应新形势的需要,从而使自己能尽快重新上岗。当时他还觉得这个文件不错,所以特意批示给了有关单位,要求下发给各个厂矿组织讨论学习。然而今天到了这个地方,面对着这些职工干部时,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批示和想法是多么的肤浅和不负责任!就像眼前的中纺,就像在中纺干了一辈子的这些工人,他们也一样是计划经济下的产物,一辈子为党为国家,一辈子靠党靠国家,他们就是这么想的,也真是这么干的。一辈子就是接线头,一辈子就是扛棉包。多年来,对他们我们要求的也是兢兢业业,忠于职守,干一行爱一行,甘作一颗螺丝钉。而如今,面对着这么多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可以说是一无所长的工人,你能就这么毫不负责地把他们推到市场上去吗?你能这么心安理得地要求他们自强自立、自尊自爱吗?
  想到这儿,李高成突然记起了不知什么人说过的一句话:……你不能找一个多年被铁链锁脚的人,将他释放,把他带到起跑线上然后说,“你可以自由地与别人竞争了,”而且仍自信你做得完全公平。
  确实如此,你能这么做吗?你忍心这么做吗?
  平日里,每逢开会时,不管谁发言,他总是会不断地插话和发表自己的感想体会。而今天,不知为什么,他却连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也真的说不出什么。
  他只能默默地听着,默默地记着。
  老总工继续在声声激越、忧深思远地说着:
  “……今天还有这么多的人在为这个公司操心,还在关心着这个公司的前程。等到真的有那么一天,这个公司彻底地垮了,工人们完全绝望了,还会有什么人在这么大冷的天去找领导吗?还会在这零下二十几度的寒风里,一动不动地给你们领导汇报情况吗?到了那时候,还会指望工人们什么呢?当工人们的这些激情一点一点地被泯灭时,他们还会像以前那样热爱这个公司吗?还会像以前那样对我们的国家充满信心吗?还会像以前那样满怀激情地跟着我们的党去进一步地深化改革吗?这不仅仅是把一个公司给糟蹋了,其实也是把工人们的那颗爱国心给糟蹋了!我一点也没说重了他们,看看这几年,他们这些当领导的,都在这里干了些什么!1990年国家贷款8000万,结果亏损1200万;1991年国家贷款6000万,结果亏损1400万;1992年国家贷款5000万,结果亏损800万;1993年国家贷款一个亿,结果亏损近2000万;1994年国家贷款8000万,结果亏损1600万;1995年国家在银根极其困难的情况下,仍然贷款6000万,结果预计将亏损2000万!这真是一个跳不出去的怪圈,贷得越多,亏得就越多!为什么?这些亏损究竟是怎么亏出来的?不合情理,也不合规律,太让人深思了。就这么几年来,刨去外面拖欠的我们的债务,这其中一大部分是根本要不回来的债务,我们的外债总额。加上利息已达到五亿八千万!其实真正的数字比这个还要多得多!到底是怎么欠下来的,原因究竟在哪里?我们真的该问一问了,也真的该查一查了。是,也有我们国有企业体制的问题,包袱太重,成本太高,机构太大,管理机制太死,个体和乡镇企业同我们的竞争太不公平等等等等。但这能是唯一的原因吗?同我们的情况一样的大型纺织厂有很多很多,像陕西、像山西、像吉林、像山东,人家的那些大型纺织企业为什么都能越搞越活,越搞越好?而偏是我们这样一个身在产棉区的纺织行业,却每况愈下、越来越差,以至停工停产,欠债近6个亿!我们的技术不行吗?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本科大学毕业生,有二千多名,技术员有一千五百多名,工程师有八百多名,留学生有二十多名,这是任何一个乡镇和个体企业根本无法相比的。我们的设备不行吗?从八十年代起,中纺的设备改造工程几乎就没有停止过,1993年国家贷款一个多亿,便全面彻底地完成了中纺设备改造工程。即使到了今天,我们中纺的一些设备也仍然是一流的,再用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它也不会落后,这也同样是个体和乡镇企业根本无法相比的。我们没有市场吗?别的不说,只我们生产的宽面白棉布,国内的市场就一直供不应求,有多少马上就会要多少。国外也是如此,我们的产品有着很强的竞争力,同样是供不应求。从质量上讲,更不成问题,我们中纺的产品始终有着极高的信誉,老百姓对我们的产品非常信赖。这一切,也都是乡镇企业和个体企业根本无法相比和难以企及的。包袱太重,我们完全可以想办法减轻它;成本太高,我们的质量优势可以抵消了它;机构太大,我们不是正在精简机构吗?管理机制太死,国家那么多的优惠政策不正是要撕破种种羁绊,搞活国有企业吗?只要你一心为公,只要你真是当官为民,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解决不了的问题?其实最大的症结就在这里,在中阳纺织集团公司里的领导们身上,他们整天都想了些什么,整天又干了些什么!”
  说到这里,张华彬的声调突然高了许多,情绪也更加激昂了起来。
  “就这么一个中阳纺织集团公司,还不包括下属的几十个分厂和子公司,1989年的招待费是120万,1990年的招待费是170万,1991年的招待费是240万,1992年的招待费是360万,1993年的招待费是430万,1994年的招待费是470万,就在停工停产刚过去的1995年,招待费居然仍在400万以上!加上分厂和子公司,每年各种名目的招待费几乎接近一千万!一千万呀,大家想想,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年就要吃掉两万多工人几乎一年的工资!吃掉中纺固定资产总额的八分之一!吃掉两到三个分厂和子公司!吃掉我们20幢宿舍大楼!吃掉我们五六万匹棉布!吃掉我们5所子弟学校还绰绰有余!1994年国家贷款8000万,前半年虚报数字说盈利540万,还敲锣打鼓向市委市政府报喜庆功。孰不知只一年的吃喝费就几乎是它的两倍之多!
  “说完了吃,咱们再说贪。1995年国家银根吃紧,银行贷款有多困难呀。但政府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仍然千方百计地给中纺贷款6000万,国家还是想让这样的一个大企业好起来活起来啊。然而他们拿了这笔钱都干了些什么?我只举其中的一例,他们派了一个副总经理,一个副书记,三个供销处的处长副处长,两个棉花检验员,竟到江西的一个基本不产棉花的偏僻县份购买了两千多吨棉花!购买的棉花标价全部是一万八千多元一吨的一级二级棉,但买回来的棉花,根本没有一吨一级二级棉!三级棉花的数量还不到10%!五到六级的棉花,居然占50%以上!还有30%的棉花根本就不能用!据当时的市场价格,像这样的棉花的平均价格,绝对超不过12000元一吨!这就是说,每一吨的差价有6000元之多!二千多吨棉花呀,那么多的差价都到哪里去了!就算只有一半的差价,也有好几百万哪!就算你们一分钱也没有往腰包里装,那你们用这么多的钱这么高的价格买了这么多烂棉花究竟是要干什么!是你们不懂吗?又有分管供销多年的副总经理,又有在供销处干了几十年的供销处长,又有高级职称的棉花检验员,什么级别的棉花能瞒过你们的眼睛!是上当受骗了吗?那这几千万人民币的棉花,可以立即对他们依法起诉,又有合同又有法人,卖方是你们多年打交道的老关系,人证物证俱在,他们能逃脱得了吗?可棉花买回快半年时间了,那么多烂棉花堆在仓库里,为什么不向对方起诉?尤其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买回来了这么多烂棉花,在根本无法处理,无法纺织,全公司职工怨声载道的情况下,他们居然又第二次在同一个地方买回了450吨棉花!在这些棉花当中,仍然有40%的棉花不能用于生产!我们真不明白他们怎么能这样干,又怎么敢这样干!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他们能这样无法无天、肆无忌惮!买回来了这样的棉花,职工们反应强烈,他们一不向群众解释,二不向群众承认问题,三不追查责任,反而是在公司里的闭路电视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挟和恫吓,竟然说什么,谁要是再说棉花有问题,谁要是再在棉花的问题上做文章,就严厉追查谁!离退休的停发工资,在职在岗的开除厂籍!他们干出了这样的事情,群众反倒成了罪人!究竟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权力!说完了他们的吃和贪,再说他们的占……”
  张华彬说了足有一个小时,一直说到天大亮了,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李高成不停地在笔记本上记着。他没有说一句话,也顾不上说一句话。他没有时间去思索,更没有时间去询问。唯有的是心灵上受到的一次次强烈的撞击和从来没有过的来自心底深处的震颤。他不敢相信张华彬的这些话全是真的,但他绝对相信张华彬说的这些事情全都是有的。因为他明白像张华彬这样的一个知识分子,面对着这么多的职工,决不可能无中生有、把根本没有的事情强加在公司领导头上。但具体情况怎么样,他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他还得从另一方面去了解,也就是说,他还得听听那些领导们怎么说,听听他们是怎么解释这些事情的。因为作为一个局外人,有时候真是很难辨清事情的根本原因究竟在哪里。但是,让李高成感到浑身发抖的事情是,比如像吃吃喝喝,比如像买棉花,尤其是买回来几千万元的无法用于生产的烂棉花,这样大的事情,不仅至今瞒着市领导,当然也包括他这个市长,而且还不让群众反映,只这一件事实,就足以让人震惊和愤怒!
  从上午五点多开始一直到下午两点多终止,除了12名具有发言权的代表讲了话外,还有7名代表也发了言。
  会议室里没有一个人半途退场,而会议室外边的群众则越来越多,当到了上午八九点时,在场的职工人数足有两万多人!
  早饭和午饭都是在现场吃的,方便面外加一包榨菜,几分钟一顿饭就结束了。然而即便是在这几分钟内,代表们的发言也没有停止过。
  代表们所提的主要问题,集中地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
  一、经济问题。有许多被认为是重大的经济问题,如买棉花问题,如技改工程中的问题,如所谓的开发第三产业中的问题。1992年国家克服重重困难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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