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
他不应该送她一朵昙花的。
文美那年还小,十七、八岁的样子,住在志成家隔壁几间。因为是乡下,每家的院子都很大,又都种了花和树,所以,感觉上好像是离得很远似的。
志成上学放学,走的是另外的一条路,可是,放假的日子,也常会带着他的大狼狗走过文美的门前,隔着矮矮的石砌的院墙,两个人打个招呼什么的。
两家父母都相熟,有时候两家的主妇做了些什么特别的点心,也会让孩子端一碟送给另外一家去尝,这时候,两个孩子彼此之间交换的话会多一些。志成会站在大门前说些从大学里听来的笑话,文美听了,常常会笑个没完,然后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赶快回身往家里跑,一面跑一面又回头笑着和志成挥手说再见。
有一个晚上,志成家的那棵昙花要开了,他的母亲要志成来找文美一家过去看。
那是文美第一次看到昙花。
大人们都坐到客厅里喝茶聊天去了,只有两个孩子傻傻地端坐在花前。那天晚上有月亮,在窗下的昙花因而显得叶子特别的深绿,花瓣特别的莹白。
屏息地注视着一朵花在黑夜里逐渐绽放,生命似乎变得非常丰盈有力、非常形象化了,文美的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兴奋,渴望与人分享。
志成就微笑地坐在她身边,聆听着她一声又一声的惊叹。整个晚上,他好像很少说话,可是文美说的每一句话他又好像都很同意。
大人们兴尽了,在门边互道晚安。文美临走前还一直回头看,花还没开满,还差那么一点,不过,是该回去了。太晚了,明天还要上学呢。
回到家没多久,快要上床以前,志成来敲门了,她去应门时看见他拿着一技带着叶子的昙花站在月亮底下。他说:也许,也许文美想看看花开满了以后的样子。
文美低声地谢了他,然后穿过院子回到屋里,把昙花挂在客厅和饭厅之间的门框上,整夜,她在醒与梦之间都闻得到浓郁的花香。
好多年以后,每次闻到相同的郁香,文美都会想起那个在月亮底下把昙花摘下来的少年,他们从那夜以后就没有再相见。
他不应该送她一朵昙花的,听人说,那是一种不幸的征兆。
圣诞红
幼梅并不特别喜欢运动,可是,那一天下午,她却忽然心血来潮地和班上同学打了一场篮球,又笑又闹地输了球,回家因而比较晚了。
母亲在她一进门时就说了,说后面山上的昌伟来过好几趟了,很着急,他有两张话剧的招待券,想请幼梅去看,母亲让幼梅赶快去问问,现在去还来不来得及?
那时候,家里还没装电话,幼梅只好转身又出门往后山跑去,天已近傍晚,夕阳把整个山坡映照出一种红金色的光泽。
有人在山路旁种满了圣诞红,正是开花的季节,层层叠叠的花瓣像疯了似地拥挤在一起。
应门的是昌伟的父亲,一个严肃的长者,幼梅一向有点怕他。昌伟也出来了,就站在他的身后,幼梅一面还有点喘气一面笑着问:
〃我在学校打球,回来晚了,现在去还来得及吗?〃
山风佛来,她觉得脸上熟熟的,不知道是因为怕羞,还是下午的那场球赛,或是刚才的那场奔跑,幼梅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红了。她也知道自己的头发一定很乱,衣服一定很不整齐,可是,她从来也没能和昌伟一起出去过呢,她希望还来得及。
而昌伟的父亲只把门打开一半,并且挡在门口,很温和地向她说:
〃算了,现在去已经太迟了。〃
昌伟在他父亲身后,一句话也没说地注视着她,然后门就关上了。在关门前的一刹那,他父亲还很抱歉地再加了一句:
〃下次再一起去吧。〃
幼梅慢慢地走下山,夕阳变得极为黯淡,路旁的圣诞红原本是艳红的花朵在忽然之间都转成一种狰狞的深紫,使得在花旁经过的她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噤。
没有下次了,从此以后,就没有下次了。
其实,幼梅并不是特别喜欢昌伟,只是,每次想到这件事,都会觉得有点难过。假如那天不去打那场篮球,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呢?
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是太迟了呢?
栀子
向着海的山坡上种了上千株的栀子花。一到四月,那刻着极深的旋纹的蓓蕾就开始饱满起来了,颜色也开始从绿到白,一层一层地旋转起来,好像可以一直旋进你的心里。又进了四月中以后,花开得盛时,海风能把那种特殊的芳香传得极远极远。
就是在那样一个晴朗而又充满芬芳的日子里,康平很慎重地摘下一朵栀子,很慎重地把花放进心茹张开着的手掌心里。花是柔柔的,白中带着一点稚嫩的淡绿,心茹的掌心也是柔柔的,白中透着一层健康的润红。
那天心茹一直低着头,也没怎么笑。也许是康平拿花送给她的时候,动作太慢太慎重,因此,两人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可是,又好像都有一点明白:虽然不过是一朵香香柔柔的花罢了,也许也能代表一种盟约也说不一定啊。心茹就越发不敢抬头了。
那种年轻又无知的日子啊!女孩偏又要装成深沉得不得了的样子,所有的话都只说一半,所有的渴望都只肯透露出一点,其他的就希望男孩能猜得出来,而且固执地认为:他应该猜得出来。失望了的时候就会反反复复地想上几天,甚至在夜里也会坐起来哭上一阵子。
有多少转折难懂的心事啊!康平现在想起来却禁不住要微笑。他还记得那些好像短促其实又很漫长的下午,在山上,或在林间,心茹低着头,而他在旁边手足无措的样子。好不容易两人才能见一次面,康平觉得好兴奋,也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话。他觉得,只要能站在心茹身边就很知足了,就是漫无目的的闲逛也是幸福的,可是心茹却常常会无缘无故地生起气来。那一朵花就是在那样一个时刻里采下来的吧,放进她小小的手掌心里时,他心中也有着一种温热的感觉。如何能让她知道,他是怎样地热爱着与疼惜着她啊!
就是一直到今天、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康平想起那些日子,仍然会微笑起来。在这个面海的山坡上,在这个晴朗的四月天里,到处飘浮着栀子的郁香,在草里,在风里,在他的心里。
盟约当然没有实现,十六岁和二十岁的少年在今日看来实在太年轻了,本来就不能答允什么或者安排什么的。不过,也许就是因为年轻,所以才会有足够的勇气来表示一些什么的吧。
四十多岁的男子一个人在树丛里慢慢地寻找着,想找一朵开得刚好的栀子花摘下来,带回城里做个纪念。花是找到了,正开在他的眼前,柔白中带着一点淡淡的嫩绿。他伸出了手,又缩回了手,终于只凑近去嗅了一嗅,然后就转身往山下走去了,唇边还带首隐约的笑意。
其实,盟约还是在的,也实现了,只是是用一种与人世间其他事物完全不相同的方式罢了。可惜的是下山的康平还没能完全感觉到。
也许,还要再等二十年吧?等到六十多岁时再来回顾,再发现那种温柔与疼惜的感觉,仍然会随着栀子的花香而准时地浮现出来的时候,到那个时候,康平也许才会明白的吧?
月色两章
明月夜
很晚了,她才和母亲从台北回来。车子开上了乡间那条小路的时候,月亮正从木麻黄的树梢后升了起来,路很暗,一辆车也没有,路两旁的木麻黄因而显得更加高大茂密。
一直沉默着的母亲忽然问她:
〃你大概不会记得了吧?那时候,你还太小,我们住在四川乡下,家在一个山坡上,种着很多松树,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就像今天晚上这样……〃
那么,妈妈,那多年来的幻象竟然是真实的了!
她怎么会不记得呢?心里总有着一轮满月冉冉升起,映着坡前的树影又黑又浓密,记得很清楚的是一个山坡,有月亮,有树,却一直想不起来会在哪里见过,一直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你大概不会记得的了,你那时候应该只有两三岁,还老是要我抱的年纪。〃
那么,妈妈,那必定是在一个满月的夜晚了,在家门前的山坡上,年轻的妇人抱着幼儿,静静地站立着。
那夜,一轮皓月正从松树后面冉冉升起,山风拂过树林,拂过妇人清凉圆润的臂膀。在她怀中,孩子正睁大着眼睛注视着夜空,在小小漆黑的双眸里,反映着如水的月光。
原来,就是那样的一种月色,从此深植过她的心中,每个月圆的晚上,总会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给她一种恍惚的乡愁。在她的画里,也因此而反复出现一轮极圆极满的皓月,高高地挂在天上,在画面下方,总是会添上一丛又一丛浓密的树影。
妈妈,生命应该就是这样了吧?在每一个时刻里都会有一种埋伏,却要等待几十年之后才能够得到答案,要在不经意的回顾里才会恍然,恍然于生命中种种曲折的路途,种种美丽的牵绊。
到家了,她把车门打开,母亲吃力地支着拐杖走出车外,月光下,母亲满头的白发特别耀眼。
月色却依然如水,晚风依旧清凉。
花香
那几天天气很热,到了晚上,他们一定要打开窗户才能入睡。
卧室是一间狭往的房间,两端都有窗户,一扇对着前院,一扇对着后院。窗户打开了以后,自会有凉风习习吹拂进来,有月亮的晚上,也会透进一方如水的月光,晚上有时候醒来,用不着开灯,室内也有一种柔和的光晕。
刚好在那几天里,后院的三株昙花连续不断地开了,每个晚上,他们都睡在花香里。
有一次她半夜醒来,竟然无法再入睡,披衣靠在窗前,夜色里,盛开的花朵在墙角带着一种朦胧的白,她心中也掠过一阵朦胧的悲哀。
轻轻走出卧室,开了后门,院子里花香袭人。那些花朵已经开到极致了,所有的花瓣所有的卷发都在尽全力向着四周绽放,她用双手轻轻合抱其中的一朵,觉得在那样轻柔润洁的花朵里,却有着一种狂野的力量,一种不顾一切要向外绽放的力量,令人暗暗心惊。
昙花原是属于仙人掌科的植物,那么,在古远的年代,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在那些小小的绿洲上,它们必定也曾经疯狂地盛开过吧?明明知道只有一夜的生命,明明知道千里方圆都没有人烟,明明知道无论花开花落都只是一场寂寞的演出,却仍然愿意倾尽全力来演好这一生。
而今夜,在她小小的园中,昙花依然一样,尽它的全力在绽放着,仿佛并不知道在顷刻之后,就是暮落花凋。
站在花前,觉得有点冷,心里很明白,平凡如她,是不能够也不舍得像昙花这样孤注一掷的。
平凡如她,对任何事物,从来也不敢完全投入,不敢放进一种澎湃的激情,所以,她想,她也没有权利要求一次全然的圆满的绽放。生命对于她,应该只是一条平静的河流,带着许多琐碎的爱恋与牵绊,缓缓流过,如此而已。
丈夫醒了,在窗内轻声呼唤她,等她回到床前,他却又已经睡着了。悄悄地躺在丈夫身边,紧靠着那强健的身体,她的心里觉得平安和满足,想起了那一首法文歌:
何必在意那余年还有几许?
何必在意那前路上有着什么样的安排?
只要我们能两相厮守,
一起老去……
窗外,月明星稀,她在花香里沉沉睡去。
同学会
前面的路,越来越模糊。
春天的夜晚,高速公路上的雾很浓,尤其是林口附近那一带,车子不得不慢了下来。想起刚才和同学们告别的时候,他们那样慎重地千叮万嘱,要我在路上一定要小心,语气里那种诚挚的关爱,使我此刻一个人在方向盘后也不禁微笑了起来。
多少年以前就已经相识了的人啊!少年时在一起习画的种种好像只不过是昨天的事,怎么一晃眼竟然就过了二十多年了呢?
当年那些十几岁的少年,在今夜的重逢里,在最起初的时候,几乎不能相认、然后,在短短的犹疑之后,我们都叫出了彼此的名字,在那重新相认的一刻里,二十多年前所有的那些记忆,都争先恐后地挤挤到我们的眼前来。
所以,我们才会那样忘形,那样争先恐后地,想要把我们心中的种种都在这刹那间说出来的吧。我所记得的他,他所记得的我,我们当年种种糊涂的快乐,在二十几年之后重新再提起来、就会在所有人的心里渲染出一种如痴如醉的狂喜,记得的人赶快在旁边再加进一些细节,不记得的人就会不甘心地一直发问:
〃什么时候?在挪里?我怎么都忘了?真的吗?我真的是那样吗?〃
真的吗?我们班上女生有十二个,号称〃十二金钗〃,真的曾经在三军球场里,(我的天!三军球场!我们真有那么老了吗?)在一次救国团办的迎新晚会上跳过印尼土风舞吗?
〃怎么没有?我还记得很清楚。〃阿锦笑着说:〃阿玉就在我身边,一直跟我说,她的纱龙要掉下来了,我就叫她用手臂想法子夹紧一点……〃
真的吗?阿锦,我们真的是穿了纱龙上去跳的吗?怎么可能?我十几岁时瘦削平板的身材怎么能穿得住纱龙?是不是也跟阿玉一样,一直担心它要掉下来呢?是不是那样呢?我怎么全忘了,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呢?
再多说一点好吗?请你们再多说一点,再多告诉我一点,一那些已经被我忘记了的,不再回来的岁月里曾有过的欢乐和悲伤,那些逐渐变远变暗的时光。
〃我们三年级的时候,晚自习不是都在博物教室吗。那个教室后面有很大很大的窗户,可以看得很远。我最记得了,有一次第二天要考物理,全班都在死拼,只有你一个人坐在大窗户前面,背对着所有的同学。我走过去问你在看什么?你说在看天上的月亮。我问你明天要考试了怎么不看书,你的回答我一直没有忘记,你说你对理科的书不感兴趣,也读不进去,不如看看这么好的月亮……〃
真的吗?阿绍,我真的是那样吗?在那样年轻的岁月里,就有那么大的勇气了吗?我真的曾经是那样可爱的一个人吗?我怎么都忘了,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呢?
老师也在旁边微笑了,是啊!老师您是一直知道我的。一年级时,因为没有理科的课程,所以我每次都可以保持第一名的成绩,可是,到了二年级以后,就不知道要排到什么名次以后去了,那时候又编北师青年,把所有课外该读书的时间都放了进去,成绩更是一落千丈,情绪因而变得很不稳定。
而我永远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