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答言,宝钗却向袭人使了个眼色儿。袭人会意,道:“也罢,叫个人跟
着你罢,夜里好倒茶倒水的。”宝玉便笑道:“这么说,你就跟了我来。”袭
人听了,倒没意思起来,登时飞红了脸,一声也不言语。宝钗素知袭人稳重,
便说道:“他是跟惯了我的,还叫他跟着我罢。叫麝月五儿照料着也罢了。
况且今日他跟着我闹了一天,也乏了,该叫他歇歇了。”宝玉只得笑着出来。
宝钗因命麝月五儿给宝玉仍在外间铺设了,又嘱咐两个人:“醒睡些。要茶
要水,都留点神儿。”两个答应着。出来看见宝玉端然坐在床上,闭目合掌,
居然象个和尚一般,两个也不敢言语,只管瞅着他笑。宝钗又命袭人出来照
应。袭人看见这般,却也好笑,便轻轻的叫道:“该睡了。怎么又打起坐来
了?”宝玉睁开眼看见袭人,便道:“你们只管睡罢,我坐一坐就睡。”袭人
道:“因为你昨日那个光景,闹的二奶奶一夜没睡,你再这么着成什么事?”
宝玉料着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袭人又嘱咐了麝月等几句,才
进去关门睡了。这里麝月五儿两个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宝玉睡着,各自歇
下。
那知宝玉要睡越睡不着,见他两个人在那里打铺,忽然想起那年袭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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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时,晴雯麝月两个人服事,夜间麝月出去,晴雯要唬他,因为没穿衣服
着了凉,后来还是从这个病上死的。想到这里,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忽
又想起凤姐说五儿给晴雯“脱了个影儿”,因将想晴雯的心又移在五儿身上。
自己假装睡着,偷偷儿的看那五儿,越瞧越象晴雯,不觉呆性复发。听了听
里间已无声息,知是睡了;但不知麝月睡了没有,便故意叫了两声,却不答
应。五儿听见了宝玉叫人,便问道:“二爷要什么?”宝玉道:“我要漱漱口。”
五儿见麝月已睡,只得起来,重新剪了蜡花,倒了一钟茶来,一手托着漱盂。
却因赶忙起来的,身上只穿着一件桃红绫子小袄儿,松松的挽着一个鬒儿。
宝玉看时,居然晴雯复生。忽又想起晴雯说的“早知担了虚名,也就打个正
经主意了”,不觉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儿自从芳官去后,也无心进来了。后来听说凤姐叫他进来伏侍宝玉,
竟比宝玉盼他进来的心还急。不想进来以后,见宝钗袭人一般尊贵稳重,看
着心里实在敬慕;又见宝玉疯疯傻傻,不似先前的丰致;又听见王夫人为女
孩子们和宝玉玩笑都撵了,所以把那女儿的柔情和素日的痴心,一概搁起。
怎奈这位呆爷今晚把他当作晴雯,只管爱惜起来。那五儿早已羞得两颊红潮,
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轻轻的说道:“二爷,漱口啊。”宝玉笑着接了茶在手
中,也不知道漱了没有,便笑嘻嘻的问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五
儿听了,摸不着头脑,便道:“都是姐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宝玉又悄悄
的问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么?”五儿微微笑着点头
儿。宝玉道:“你听见他说什么了没有?”五儿摇着头儿道:“没有。”宝玉
已经忘神,便把五儿的手一拉。五儿急的红了脸,心里乱跳,便悄悄说道:
“二爷,有什么话只管说,别拉拉扯扯的。”宝玉才撒了手,说道:“他和我
说来着:‘早知担了个虚名,也就打正经主意了。’你怎么没听见么?”五儿
听了,这话明明是撩拨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样,便说道:“那是他自己
没脸。这也是我们女孩儿家说得的吗?”宝玉着急道:“你怎么也是这么个
道学先生!我看你长的和他一模一样,我才肯和你说这个话,你怎么倒拿这
些话遭塌他?”
此时五儿心中也不知宝玉是怎么个意思,便说道:“夜深了,二爷睡罢,
别紧着坐着,看凉着了。刚才奶奶和袭人姐姐怎么嘱咐来!”宝玉道:“我不
凉。”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五儿没穿着大衣裳,就怕他也象晴雯着了凉,便
问道:“你为什么不穿上衣裳就过来?”五儿道:“爷叫的紧,那里有尽着穿
衣裳的空儿?要知道说这半天话儿时,我也穿上了。”宝玉听了,连忙把自
己盖的一件月白绫子绵袄儿揭起来递给五儿叫他披上。五儿只不肯接,说:
“二爷盖着罢,我不凉。我凉,我有我的衣裳。”说着,回到自己铺边,拉
了一件长袄披上。又听了听,麝月睡的正浓才慢慢过来说:“二爷今晚不是
要养神呢吗?”宝玉笑道:“实告诉你罢,什么是养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
思。”五儿听了,越发动了疑心,便问道:“遇什么仙?”宝玉道:“你要知
道,这话长着呢。你挨着我来坐下我告诉你。”五儿红了脸,笑道:“你在那
里躺着,我怎么坐呢?”宝玉道:“这个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晴雯姐
姐和麝月姐姐玩,我怕冻着他,还把他揽在一个被窝儿里呢。这有什么?大
凡一个人,总别酸文假醋的才好。”五儿听了,句句都是宝玉调戏之意,那
知这位呆爷却是实心实意的话。五儿此时走开不好,站着不好,坐下不好,
倒没了主意。因拿眼一溜,抿着嘴儿笑道:“你别混说了。看人家听见,什
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说你专在女孩儿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着二奶奶和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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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都是仙人儿似的,只爱和别人混搅。明儿再说这些话,我回了二奶奶,
看你什么脸见人。”正说着,只听外面“咕咚”一声,把两个人吓了一跳。
里间宝钗咳嗽了一声,宝玉听见连忙嘴儿,五儿也就忙忙的息了灯,悄悄
的躺下了。原来宝钗袭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间劳乏了一天,所以睡去,
都不曾听见他们说话,此时院中一响,猛然惊醒,听了听,也无动静。宝玉
此时躺在床上,心里疑惑:“莫非林妹妹来了,听见我和五儿说话,故意吓
我们的?”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五更以后,才朦胧睡去。
却说五儿被宝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宝钗咳嗽,自己怀着鬼胎,生怕宝钗
听见了,也是思前想后,一夜无眠。次日一早起来,见宝玉尚自昏昏睡着,
便轻轻儿的收拾了屋子。那时麝月已醒,便道:“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你
难道一夜没睡吗?”五儿听这话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便只是讪笑,也不
答言。一时宝钗袭人也都起来,开了门。见宝玉尚睡,却也纳闷:“怎么在
外头两夜睡的倒这么安稳呢?”及宝玉醒来,见众人都起来了,自己连忙爬
起。揉着眼睛,细想昨夜又不曾梦见,可是“仙凡路隔”了。慢慢的下了床,
又想昨夜五儿说的“宝钗袭人都是天仙一般”,这话却也不错,便怔怔的瞅
着宝钗。
宝钗见他发怔,虽知他为黛玉之事,却也定不得梦不梦,只是瞅的自己
倒不好意思的,便道:“你昨夜可遇见仙了么?”宝玉听了,只道昨晚的话
宝钗听见了,笑着勉强说道:“这是那里的话?”那五儿听了这一句,越发
心虚起来,又不好说的,只得且看宝钗的光景。只见宝钗又笑着问五儿道:
“你听见二爷睡梦里和人说话来着么?”宝玉听了,自己坐不住,搭讪着走
开了。五儿把脸飞红,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说了几句,我也没听真。什
么 ‘担了虚名’,又什么 ‘没打正经主意’,我也不懂,劝着二爷睡了。后来
我也睡了,不知二爷还说来着没有。”宝钗低头一想:“这话明是为黛玉了。
但尽着叫他在外头,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柳怪来。况兼他的旧病,原在
姐妹上情重,只好设法将他的心意挪移过来,然后能免无事。”想到这里,
不免面红耳热起来,也就讪讪的进房梳洗去了。
且说贾母两日高兴,略吃多了些,这晚有些不受用;第二天,便觉着胸
口饱闷。鸳鸯等要回贾政,贾母不叫言语,说:“我这两日嘴馋些,吃多了
点子。我饿一顿就好了,你们快别吵嚷。”于是鸳鸯等并没有告诉人。这日
晚间,宝玉回到自己屋里,见宝钗自贾母王夫人处才请了晚安回来。宝玉想
着早起之事,未免赧颜抱惭,宝钗看他这样的,也晓得是没意思的光景。因
想着他是个痴情人,要治他的这个病,少不得仍以痴情治之。想了想,便问
宝玉道:“你今夜还在外头睡去罢咧?”宝玉自觉没趣,便道:“里头外头都
是一样的。”宝钗意欲再说,反觉碍难出口。袭人道:“罢呀,这倒是什么道
理呢?我不信睡的那么安顿。”五儿听见这话,连忙接口道:“二爷在外头睡,
别的倒没有什么,只爱说梦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儿,又不敢驳他的回。”袭
人便道:“我今日挪出床上睡睡,看说梦话不说。你们只管把二爷的铺盖铺
在里间就完了。”宝钗听了,也不作声。宝玉自己惭愧,那里还有强嘴的分
儿,便依着搬进来。一则宝玉抱歉,欲安宝钗之心;二则宝钗恐宝玉思郁成
疾,不如稍示柔情,使得亲近,以为移花接木之计。于是当晚袭人果然挪出
去。这宝玉固然是有意负荆,那宝钗自然也无心拒客,从过门至今日,方才
是雨腻云香,氤氲调畅。从此“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次日宝玉宝钗同起,宝玉梳洗了,先过贾母这边来。这里贾母因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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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又想宝钗孝顺,忽然想起一件东西来。便叫鸳鸯开了箱子,取出祖上
所遗的一个汉玉玦,虽不及宝玉他那块玉石,挂在身上却也希罕。鸳鸯找
出来递与贾母,便说道:“这件东西,我好象从没见的。老太太这些年还记
得这样清楚,说是那一箱什么匣子里装着,我按着老太太的话一拿就拿出来
了。老太太这会子叫拿出来做什么?”贾母道:“你那里知道?这块玉还是
祖爷爷给我们老太爷,老太爷疼我,临出嫁的时候叫了我去,亲手递给我的。
还说:‘这玉是汉朝所佩的东西,很贵重,你拿着就象见了我的一样。’我那
时还小,拿了来也不当什么便撩在箱子里。到了这里,我见咱们家的东西也
多,这算得什么,从没带过,一撩便撩了六十多年。今儿见宝玉这样孝顺,
他又丢了一块玉,故此想着拿出来给他,也象是祖上给我的意思。”一时宝
玉请了安,贾母便喜欢道:“你过来,我给你一件东西瞧瞧。”宝玉走到床前,
贾母便把那块汉玉递给宝玉。宝玉接来一瞧,那玉有三寸方圆,形似甜瓜,
色有红晕,甚是精致。宝玉口口称赞。贾母道:“你爱么?这是我祖爷爷给
我的,我传了你罢。”宝玉笑着,请了个安谢了,又拿了要送给他母亲瞧。
贾母道:“你太太瞧了,告诉你老子,又说疼儿子不如疼孙子了。他们从没
见过。”宝玉笑着去了。宝钗等又说了几句话,也辞了出来。
自此,贾母两日不进饮食,胸口仍是膨闷,觉得头晕目眩,咳嗽。邢王
二夫人、凤姐等请安,见贾母精神尚好,不过叫人告诉贾政,立刻来请了安。
贾政出来,即请大夫看脉。不多一时,大夫来诊了脉,说是有年纪的人,停
了些饮食,感冒些风寒,略消导发散些就好了。开了方子,贾政看了,知是
寻常药品,命人煎好进服。以后贾政早晚进来请安。一连三日,不见稍减。
贾政又命贾琏打听好大夫,“快去请来瞧老太太的病。咱们家常请的几个大
夫,我瞧着不怎么好,所以叫你去。”贾琏想了一想,说道:“记得那年宝兄
弟病的时候,倒是请了一个不行医的来瞧好了的,如今不如找他。”贾政道:
“医道却是极难的,越是不兴时的大夫倒有本领。你就打发人去找来罢。”
贾琏即忙答应去了,回来说道:“这刘大夫新近出城教书去了,过十来天进
城一次。这时等不得,又请了一位,也就来了。”贾政听了,只得等着,不
提。
且说贾母病时,合宅女眷无日不来请安。一日,众人都在那里,只见看
园内腰门的老婆子进来回说:“园里的栊翠庵的妙师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
来请安。”众人道:“他不常过来,今儿特来,你们快请进来。”凤姐走到床
前回了贾母。岫烟是妙玉的旧相识,先走出去接他。只见妙玉头带妙常冠,
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
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塵尾念珠,跟着一个侍儿,飘飘拽
拽的走来。岫烟见了问好,说是:“在园内住的时候儿,可以常来瞧瞧你;
近来因为园内人少,一个人轻易难出来。况且咱们这里的腰门常关着,所以
这些日子不得见你。今儿幸会。”妙玉道:“头里你们是热闹场中,你们虽在
外园里住,我也不便常来亲近。如今知道这里的事情也不大好,又听说是老
太太病着,又惦记着你,还要瞧瞧宝姑娘。我那管你们关不关?我要来就来,
我不来,你们要我来也不能啊。”岫烟笑道:“你还是这种脾气。”
一面说着,已到贾母房中。众人见了,都问了好。妙玉走到贾母床前问
候,说了几句套话。贾母便道:“你是个女菩萨,你瞧瞧我的病可好的了好
不了?”妙玉道:“老太太这样慈善的人,寿数正有呢。一时感冒,吃几帖
药,想来也就好了。有年纪的人,只要宽心些。”贾母道:“我倒不为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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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极爱寻快乐的。如今这病也不觉怎么着,只是胸膈饱闷。刚才大夫说是
气恼所致。你是知道的,谁敢给我气受?这不是那大夫脉理平常么?我和琏
儿说了,还是头一个大夫说感冒伤食的是,明儿还请他来。”说着,叫鸳鸯:
“吩咐厨房里办一桌净素菜来,请妙师父这里便饭。”妙玉道:“我吃过午饭
了,我是不吃东西的。”王夫人道:“不吃也罢,咱们多坐一会,说些闲话儿
罢。”妙玉道:“我久已不见你们,今日来瞧瞧。”又说了一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