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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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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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有二伯六十多岁了。
他的乳名叫有子,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还叫着乳名。祖父叫他“有子做这个。”“有子做那个。”
我们叫他有二伯。
老厨子叫他有二爷。
他到房户,地户那里去,人家叫他有二东家。
他到北街头的烧锅去,人家叫他有二掌柜的。
他到油房去抬油,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柜的。
他到肉铺子上去买肉,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柜的。
一听人家叫他“二掌柜的”,他就笑逐颜开。叫他有二爷叫他有二东家,叫他有二伯也都是一样地笑逐颜开。
有二伯最忌讳人家叫他的乳名,比方街上的孩子们,那些讨厌的,就常常在他的背后抛一颗石子,掘一捧灰土,嘴里边喊着“有二子”“大有子”
“小有子”。
有二伯一遇到这机会,就没有不立刻打了过去的,他手里若是拿着蝇甩子,他就用蝇甩子把去打。他手里若是拿着烟袋,他就用烟袋锅子去打。
把他气的像老母鸡似的,把眼睛都气红了。
那些顽皮的孩子们一看他打了来,就立刻说:“有二爷,有二东家,有二掌柜的,有二伯。”并且举起手来作着揖,向他朝拜着。
有二伯一看他们这样子,立刻就笑逐颜开,也不打他们了,就走自己的路去了。
可是他走不了多远,那些孩子们就在后边又吵起来了,什么:“有二爷,兔儿爷。”
“有二伯,打桨杆。”
“有二东家,捉大王八。”
他在前边走,孩子们还在他背后的远处喊。一边喊着,一边扬着街道上的灰土,灰土高飞着一会工夫,街上闹成个小旋风似的有二伯不知道听见了这个与否,但孩子们以为他是听见了的。
有二伯却很庄严的,连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地沉着地向前走去了。
“有二爷,”老厨子总是一开口“有二爷”,一闭口“有二爷”的叫着。
“有二爷的蝇甩子……”
“有二爷的烟袋锅子……”
“有二爷的烟荷包……”
“有二爷的烟荷包疙瘩……”
“有二爷吃饭啦……”
“有二爷,天下雨啦……”
“有二爷快看吧,院子里的狗打仗啦……”
“有二爷,猫上墙头啦……”
“有二爷,你的蝇甩子掉了毛啦……”
“有二爷,你的草帽顶落了家雀粪啦……”
老厨子一向是叫他“有二爷”的。唯独他们两个一吵起来的时候,老厨子就说:“我看你这个‘二爷’一丢了,就只剩下个‘有’字了。”
“有字”和“有子”差不多,有二伯一听正好是他的乳名。
于是他和老厨子骂了起来,他骂他一句,他骂他两句。越骂声音越大。
有时他们两个也就打了起来。
但是过了不久,他们两个又照旧地好了起来。又是:“有二爷这个。”
“有二爷那个。”
老厨子一高起兴来,就说:“有二爷,我看你的头上去了个‘有’字,不就只剩了‘二爷’吗?”
有二伯于是又笑逐颜开了。
祖父叫他“有子”,他不生气,他说:“向皇上说话,还称自己是奴才呢!总也得有个大小。宰相大不大,可是他见了皇上也得跪下,在万人之上,在一人之下。”
有二伯的胆子是很大的,他什么也不怕。我问他怕狼不怕?
他说:“狼有什么怕的,在山上,你二伯小的时候上山放猪去,那山上就有狼。”
我问他敢走黑路不敢?
他说:“走黑路怕啥的,没有愧心事,不怕鬼叫门。”
我问他夜里一个人,敢过那东大桥吗?
他说:“有啥不敢的,你二伯就是愧心事不敢做,别的都敢。”
有二伯常常说,跑毛子的时候(日俄战时)他怎样怎样地胆大,全城都跑空了,我们家也跑空了。那毛子拿着大马刀在街上跑来跑去,骑在马身上。
那真是杀人无数。见了关着大门的就敲,敲开了,抓着人就杀。有二伯说:“毛子在街上跑来跑去,那大马蹄子跑得呱呱地响,我正自己煮面条吃呢,毛子就来敲大门来了,在外边喊着‘里边有人没有?’若有人快点把门打开,不打开毛子就要拿刀把门劈开的,劈开门进来,那就没有好,非杀不可……”
我就问:“有二伯你可怕?”
他说:“你二伯烧着一锅开水,正在下着面条。那毛子在外边敲,你二伯还在屋里吃面呢……”
我还是问他:“你可怕?”
他说:“怕什么?”
我说:“那毛子进来,他不拿马刀杀你?”
他说:“杀又怎么样!不就是一条命吗?”
可是每当他和祖父算起帐来的时候,他就不这么说了。他说:“人是肉长的呀!人是爹娘养的呀!谁没有五脏六腑。不怕,怎么能不怕!也是吓得抖抖乱颤,……眼看着那是大马刀,一刀下来,一条命就完了。”
我一问他:“你不是说过,你不怕吗?”
这种时候,他就骂我:“没心肝的,远的去着罢!不怕,是人还有不怕的……”
不知怎么的,他一和祖父提起跑毛子来,他就胆小了,他自己越说越怕。
有的时候他还哭了起来。说那大马刀闪光湛亮,说那毛子骑在马上乱杀乱砍。

有二伯的行李,是零零碎碎的,一掀动他的被子就从被角往外流着棉花,一掀动他的褥子,那所铺着的毡片,就一片一片地好像活动地图似的一省一省的割据开了。
有二伯的枕头,里边装的是荞麦壳,每当他一抡动的时候,那枕头就在角上或是在肚上漏了馅了,哗哗地往外流着荞麦壳。
有二伯是爱护他这一套行李的,没有事的时候,他就拿起针来缝它们。
缝缝枕头,缝缝毡片,缝缝被子。
不知他的东西,怎那样地不结实,有二伯三天两天的就要动手缝一次。
有二伯的手是很粗的,因此他拿着一颗很大的大针,他说太小的针他拿不住的。他的针是太大了点,迎着太阳,好像一颗女人头上的银簪子似的。
他往针鼻里穿线的时候,那才好看呢,他把针线举得高高的,睁着一个眼睛,闭着一个眼睛,好像是在瞄准,好像他在半天空里看见了一样东西,他想要快快的拿它,又怕拿不准跑了,想要研究一会再去拿,又怕过一会就没有了。于是他的手一着急就哆嗦起来,那才好看呢。
有二伯的行李,睡觉起来,就卷起来的。卷起来之后,用绳子捆着。好像他每天要去旅行的样子。
有二伯没有一定的住处,今天住在那咔咔响着房架子的粉房里,明天住在养猪的那家的小猪官的炕梢上,后天也许就和那后磨房里的冯歪嘴子一条炕睡上了。反正他是什么地方有空他就在什么地方睡。
他的行李他自己背着,老厨子一看他背起行李,就大嚷大叫地说:“有二爷,又赶集去了……”
有二伯也就远远地回答着他:“老王,我去赶集,你有啥捎的没有呵?”
于是有二伯又自己走自己的路,到房户的家里的方便地方去投宿去了。

有二伯的草帽没有边沿,只有一个帽顶,他的脸焦焦黑,他的头顶雪雪白。黑白分明的地方,就正是那草帽扣下去被切得溜齐的脑盖的地方。他每一摘下帽子来,是上一半白,下一半黑。就好像后园里的倭瓜晒着太阳的那半是绿的,背着阴的那半是白的一样。
不过他一戴起草帽来也就看不见了。他戴帽的尺度是很准确的,一戴就把帽边很准确的切在了黑白分明的那条线上。不高不低,就正正地在那条线上。偶尔也戴得略微高了一点,但是这种时候很少,不大被人注意。那就是草帽与脑盖之间,好像镶了一膛窄窄的白边似的,有那么一膛白线。

有二伯穿的是大半截子的衣裳,不是长衫,也不是短衫,而是齐到膝头那么长的衣裳,那衣裳是鱼蓝色竹布的,带着四方大尖托领,宽衣大袖,怀前带着大麻铜钮子。
这衣裳本是前清的旧货,压在祖父的箱底里,祖母一死了,就陆续地穿在有二伯的身上了。
所以有二伯一走在街上,都不知他是哪个朝代的人。
老厨子常说:“有二爷,你宽衣大袖的,和尚看了像和尚,道人看了像道人。”
有二伯是喜欢卷着裤脚的,所以耕田种地的庄稼人看了,又以为他是一个庄稼人,一定是插秧了刚刚回来。

有二伯的鞋子,不是前边掉了底,就是后边缺了跟。
他自己前边掌掌,后边钉钉,似乎钉也钉不好,掌也掌不好,过了几天,又是掉底缺跟仍然照旧。
走路的时候拖拖的,再不然就趿趿的。前边掉了底,那鞋就张着嘴,他的脚好像舌头似的,每一迈步,就在那大嘴里边活动着,后边缺了跟,每一走动,就踢踢趿趿地脚跟打着鞋底发响。
有二伯的脚,永远离不开地面,母亲说他的脚下了千斤闸。
老厨子说有二伯的脚上了绊马锁。
有二伯自己则说:“你二伯挂了绊脚丝了。”
绊脚丝是人临死的时候挂在两只脚上的绳子。有二伯就这样地说着自己。

有二伯虽然作弄成一个耍猴不像耍猴的,讨饭不像讨饭的,可是他一走
起路来,却是端庄、沉静,两个脚跟非常有力,打得地面冬冬地响,而且是慢吞吞地前进,好像一位大将军似的。
有二伯一进了祖父的屋子,那摆在琴桌上的那口黑色的座钟,钟里边的钟摆,就常常格棱棱格棱棱的响了一阵就停下来了。
原来有二伯的脚步过于沉重了点,好像大石头似的打着地板,使地板上所有的东西,一时都起了跳动。
十一
有二伯偷东西被我撞见了。
秋末,后园里的大榆树也落了叶子,园里荒凉了,没有什么好玩的了。
长在前院的蒿草,也都败坏了而倒了下来,房后菜园上的各种秧棵完全挂满了白霜,老榆树全身的叶子已经没有多少了,可是秋风还在摇动着它。
天空是发灰的,云彩也失了形状,好像被洗过砚台的水盆,有深有浅,混洞洞的。这样的云彩,有的带来了雨点,有时带来了细雪。
这样的天气,我为着外边没有好玩的,我就在藏乱东西的后房里玩着。
我爬上了装旧东西的屋顶去。
我是登着箱子上去的,我摸到了一个小琉璃罐,那里边装的完全是黑枣。
等我抱着这罐子要下来的时候,可就下不来了,方才上来的时候,我登着的那箱子,有二伯站在那里正在开着它。
他不是用钥匙开,他是用铁丝在开。
我看着他开了很多时候,他用牙齿咬着他手里的那块小东西……他歪着头,咬得格格拉拉地发响。咬了之后又放在手里扭着它,而后又把它触到箱子上去试一试。
他显然不知道我在棚顶上看着他,他既打开了箱子,他就把没有边沿的草帽脱下来,把那块咬了半天的小东西就压在帽顶里面。
他把箱子翻了好几次,红色的椅垫,蓝色粗布的绣花围裙,女人的绣花鞋子……还有一团滚乱的花色的丝线,在箱子底上还躺着一只湛黄的铜酒壶。
有二伯用他满都是脉络的粗手把绣花鞋子,乱丝线,抓到一边去,只把铜酒壶从那一堆之中抓出来了。
太师椅上的红垫子,他把它放在地上,用腰带捆了起来。铜酒壶放在箱子盖上,而后把箱子锁了。
看样子好像他要带着这些东西出去,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带东西,他自己出去了。
我一看他出去,我赶快的登着箱子就下来了。
我一下来,有二伯就又回来了,这一下子可把我吓了一跳,因为我是在偷墨枣,若让母亲晓得了,母亲非打我不可。平常我偷着把鸡蛋馒头之类,拿出去和邻居家的孩子一块去吃,有二伯一看见就没有不告诉母亲的,母亲一晓得就打我。
他先提起门旁的椅垫子,而后又来拿箱子盖上的铜酒壶。等他掀着衣襟把铜酒壶压在肚子上边,他才看到墙角上站着的是我。
他的肚子前压着铜酒壶,我的肚子前抱着一罐墨枣。他偷,我也偷,所以两边害怕。
有二伯一看见我,立刻头盖上就冒着很大的汗珠。他说:“你不说么?”
“说什么……”
“不说,好孩子……”他拍着我的头顶。
“那么,你让我把这琉璃罐拿出去。”
他说:“拿罢。”
他一点没有阻挡我。我看他不阻挡我,我还在门旁的筐子里抓了四五个大馒头,就跑了。
有二伯还在粮食仓子里边偷米,用大口袋背着,背到大桥东边那粮米铺去卖了。
有二伯还偷各种东西,锡火锅、大铜钱、烟袋嘴……反正家里边一丢了东西,就说有二伯偷去了。有的东西是老厨子偷去的,也就赖上了有二伯。
有的东西是我偷着拿出去玩了,也赖上了有二伯。还有比方一个镰刀头,根本没有丢,只不过放忘了地方,等用的时候一找不到,就说有二伯偷去了。
有二伯带着我上公园的时候,他什么也不买给我吃。公园里边卖什么的都有,油炸糕,香油掀饼,豆腐脑,等等。他一点也不买给我吃。
我若是稍稍在那卖东西吃的旁边一站,他就说:“快走罢,快往前走。”
逛公园就好像赶路似的,他一步也不让我停。
公园里变把戏的,耍熊瞎子的都有,敲锣打鼓,非常热闹。而他不让我看。我若是稍稍地在那变把戏的前边停了一停,他就说:“快走罢,快往前走。”
不知为什么他时时在追着我。
等走到一个卖冰水的白布篷前边,我看见那玻璃瓶子里边泡着两个焦黄的大佛手,这东西我没有见过,我就问有二伯那是什么?
他说:“快走罢,快往前走。”
好像我若多再看一会工夫,人家就要来打我了似的。
等来到了跑马戏的近前,那里边连喊带唱的,实在热闹,我就非要进去看不可。有二伯则一定不进去,他说:“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你二伯不看介个……”
他又说:“家里边吃饭了。”
他又说:“你再闹,我打你。”
到了后来,他才说:“你二伯也是愿意看,好看的有谁不愿意看。你二伯没有钱,没有钱买票,人家不让咱进去。”
在公园里边,当场我就拉住了有二伯的口袋,给他施以检查,检查出几个铜板来,买票这不够的。有二伯又说:“你二伯没有钱……”
我一急就说:
“没有钱你不会偷?”
有二伯听了我那话,脸色雪白,可是一转眼之间又变成通红的了。他通红的脸上,他的小眼睛故意地笑着,他的嘴唇颤抖着,好像他又要照着他的习惯,一串一串地说一大套的话。但是他没有说。
“回家罢!”
他想了一想之后,他这样地招呼着我。
我还看见过有二伯偷过一个大澡盆。
我家院子里本来一天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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