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吴六和桂枝正好经过,见有陌生人挖开李元沛的坟墓,都十分诧异。吴六上前询问,那些人告诉他说皇帝恢复了李元沛的王号。他们这次是特意来将李元沛的骸骨运到西京,附葬在先帝陵中。
桂枝轻轻扯了下吴六的衣袖。吴六会意,又向他们打听李元沛在京中的妻室,来人却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桂枝一急,忍不住开口:“李郎君还有些东西在我们这里。诸位能不能帮我们把东西捎到京里,交给他家人?”
那几人商量了下,领头的人回答说:“我们只是奉命迁葬,不管捎东西。不过回京后我们可以替你打听下他的家人,带个口信。”
桂枝和吴六听了,觉得这也不失为解决之道,便答应了下来。
那些人很快起出了李元沛的骸骨运往西京。可是李元沛的家人还是没有任何踪影。桂枝一直等着,等到自己的三个孩子出生;等到吴六出征归来;等到自己日渐老去;等到那张纸片已经泛起了黄色,却还是没有等到。
121、槐米
桂枝觉得自己老了。
当初年轻有为的天子都已经成了先帝,丈夫吴六也去世四年了;她当然也该老了。
看着儿孙戏嬉庭前;桂枝有时会想起已经流逝的岁月。先帝在位时数度讨伐北狄,吴六曾经应征,还立过不小的功勋。大儿子随父从军;如今天下太平;他解甲以后便务农垦荒,也挣下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业。小儿子自幼聪敏,桂枝和吴六送他去村学读书,一直都是拔尖的。十年前他进京赴试,第二年就进士及第。听说同年及第的二十八人里;他们的儿子是年纪最轻的一个。他现在长期在京中为官;孝期之后没多久便又升了官;如今任着给事中一职。
儿女孝顺,从不让桂枝做活。她如今轻闲得很,除了看顾孙儿,便常去吴六的墓前坐会儿,跟他絮絮叨叨的说话,就好像他仍然在世一样。
吴六的墓和李元沛原先的墓相距不远。自李元沛的遗骸被迁走,那里便一直空着。桂枝偶尔去那边看过一次,见那里开满了各色野花,缤纷绚丽。
对着遍地山花,桂枝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当年李元沛给她念过的诗句。她当时听了只觉得很是心酸,如今垂垂老矣之时再度忆起,却是各种滋味掺杂心间。她试着回忆那句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想小儿子学问好,他一定知道。
回到家,桂枝就让长子给京中的小儿子写信,问他那是句什么样的诗。长子不比小儿子,只识得有限的几个字,平日里动个笔就糊里糊涂的。桂枝除了“结发”、“恩爱”的字眼,其他的又一概记不清楚,这封信就写得更是夹缠不清。因此小儿子收到兄长的信时只觉得莫名其妙、哭笑不得。
他给一旁的妻子看了信,问她:“母亲这是想说什么?”
妻子停了手上的针线,侧头想了想道:“阿翁去世后,阿家老是念叨他。想来是她思念阿翁吧?”
小儿子觉得有道理,叹口气道:“父亲在世时和母亲的确恩爱。可是母亲老这么郁郁寡欢也不是办法。”
妻子柔声道:“她住在家乡,难免睹物思人。若是我们把她接到京里住一阵,或许能排解排解?”
小儿子接纳了妻子的建议。过了不久,在他的坚持下,桂枝离开黔州,来到了西京。
“母亲你瞧,”来接她的小儿子扶着她指向远处的城楼,“那就是西京了。”
桂枝活了一大把年纪,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座传说中的都城。这座城比她想象中的更为雄伟辉煌。桂枝向来胆大,可对着高耸入云的城墙,她竟然有些瑟缩了。
儿子明白母亲的震惊。他刚从黔州来西京时也有过相同的感受。他微微一笑,命车驾入城。路上桂枝不时撩起帘子,张望京中奇景。行行j□j的异国人和琳琅满目的商铺让桂枝大开眼界,除了赞叹,她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约是转移她的思念之情,小儿子让妻子多陪桂枝游览京中名胜。桂枝果然欢喜,儿子与新妇见她开怀,也都欣慰不已。不知不觉,桂枝就在京中住了近一年。
第二年夏天,桂枝的小孙女不知怎么老是中暑生病。这日新妇原本要带桂枝去安业寺游玩,却因小女儿的病无法成行。清早新妇便来向桂枝表示歉意,说不能陪她前去。不过她已命家仆备了车,桂枝可以自行赏玩。
桂枝本想留下来帮新妇照顾小孙女,新妇却表示桂枝年事已高,不愿因这些小事劳动她,让她放心游玩。似乎为了减轻桂枝的负罪感,新妇又道家中缺几味香料,请桂枝游玩回来替她去西市买回。桂枝不便推却新妇美意,只得独自出行。
安业寺为都中名胜,时下最有名的牡丹花期已过,游人渐少,香客却还是不断。桂枝上年纪后就不大愿意和陌生人打交道,因此她在仆妇陪同下胡乱的烧了把香,就去寺庙后面的亭子里坐着休息。
离亭子不远的地方植了两棵槐树,上面结满花蕾。桂枝不由看出了神。
“阿婆?”一声呼唤把桂枝叫回了神。眼前不知冒出来一个穿胡服、戴胡帽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中等个子,相貌俊秀。桂枝觉得他有点面善,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年轻人向她一揖,笑容满面的问:“我注意阿婆好一会了,见阿婆老是盯着那两棵树看。不知道树上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他搭话的语气明朗轻快,又很温和,让桂枝心生好感,便开口答他:“我在看上面的槐米。”
“米?”年轻人很是疑惑,把手搭在额上张望,“树上还能生米不成?”
桂枝笑了,耐心的解释:“槐米不是米,是槐树的花蕾。”
年轻人恍然,敲着自己的头笑道:“原来如此,长得还真有几分像米。”顿了顿,他又问:“那这个槐米有什么好看的?”
桂枝有点不好意思:“我的小孙女最近生病。她很怕苦药,每次都吐出来。我家新妇每天都头疼怎么哄她吃药。我记得把槐米晒干了,用来煮水可以清热去暑,对我家小孙女的症,而且煮出来的水也没这么苦的味道,所以刚才想着摘点回去……”
年轻人听了,摸着下巴说:“安业寺的僧人凶巴巴的,还特别小器,我以前来他们这里摘了两朵牡丹,他们追了我好几条街。我看他们一定不肯给。”
桂枝听了有点失望,起身道:“那就算了,我回去了。”
“阿婆等等,”年轻人笑嘻嘻的叫住了她,“我家里倒有几棵槐树。阿婆家住哪里?我回家后摘点送你。”
桂枝大喜,便将家中住址告诉了他。她与年轻人作别,又去西市买了新妇交待的香料才回家。一到家便见门前停了一辆大车。
儿子常与同僚往来,桂枝见了也不觉奇怪,径自下车进门。她刚到厅上,便见儿子迎上前来问:“母亲今日可有什么奇遇?”
桂枝摇头:“没有。”
“刚刚宁王命人送了一大车槐米到我们家里。喏,门口那辆大车上装的便是。”
桂枝听小儿子说起过京中显贵,知道宁王是今上的同胞兄弟,地位再尊贵不过。她吃了一惊,忙出来查看,果然是满满一车槐米。
儿子在她身后继道:“来使说宁王指名送给母亲的。”
“可是……”桂枝手足无措,“我没见过宁王啊。”
“听说宁王喜欢微服出游,也许曾与母亲巧遇?”小儿子推测。
桂枝想起寺里遇上的年轻人,觉得不可思议。那么个嘻皮笑脸的人,竟然就是如今圣眷最浓的宁王么?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曾经也是日更党啊。虽然不知道啥时又变周更……
122、宁王
桂枝再见到宁王是半个月后。
小孙女喝了槐米煮的水,很快康复。桂枝很是高兴;一连好几天陪着她玩耍。
这日她正陪着孙女玩双陆;忽听前面一阵喧哗,接着便有侍女急匆匆过来,请桂枝到前厅见客。
桂枝在京里不认识什么人;更不参与儿子、新妇的应酬;不免有些奇怪。她狐疑的跟着侍女到了前厅。只见厅中正座上盘膝坐着一人,正在与儿子说话。听见桂枝进来的响动,厅里的两人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来。正座上的桂枝在安业寺中遇到的年轻人。
“母亲,”小儿子怕桂枝应付不来,急忙迎上来;“宁王今日是特意来拜访母亲的。”
“阿婆;”宁王也起身;含笑唤她,“那些槐米可还好用?”
桂枝见他还是嘻皮笑脸的模样,忍不住一笑:“好用好用,我家小孙女这两天已经好多了。不过大王做事也不经脑子。我那小孙女才多大,哪里用得了这么许多?你送那么一大车来,我们又要去梗,又要晒干,差点忙不过来……”
小儿子听她口无遮拦,连忙喝止:“宁王也是好意,母亲不得造次。”
“不妨不妨,”宁王倒是一点不介意,笑着摆手,“给阿婆添麻烦了。那末多出来的槐米阿婆要怎么办呢?”
“分送给街坊了,”桂枝自豪的说,“我教他们怎么去梗晒干,以后又要怎么用,然后再分送给他们。这坊里每户人家都得了呢。今年坊里不会有人再中暑了。大王这也是歪打正着的功德。”
宁王哈哈大笑,向小儿子道:“令堂说话当真有趣。”
小儿子赔笑:“家母是乡下人,让大王见笑了。”
听了这话,桂枝不乐意了:“乡下人怎么了,你也是乡下人生,乡下人养的。怎么,到了京里没几天就瞧不起乡下人了?”
小儿子面红耳赤,想驳又不敢驳,反是宁王笑着打圆场:“我倒是听说乡下有许多好玩的东西,一直想去走走。可惜我那兄弟不许,每次都训我,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烦也烦死了。”
桂枝听他发牢骚觉得很有趣,便说:“大王要是不介意,就在我们家吃饭吧。我下厨做点我们的家乡菜,请大王尝尝,也算是乡下东西了。”
宁王连声叫好。桂枝忍不住莞尔,觉得皇家的人也不是那么难接近。
晚上她整治了酒食,多是乡间风味。宁王很是喜欢桂枝的厨艺,一边大嚼一边与她的小儿子对饮,不时蹈舞助兴,可谓宾主尽欢。天色渐晚,宁王便欲归去,临走之际却又转回来道:“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阿婆肯不肯答应?”
“大王请说。”
宁王搔着头笑道:“近来天气炎热,太后不思饮食。某以为阿婆厨艺绝佳,必定合太后之口味。不知能否请阿婆随我入宫一趟,指点一下宫人的烹饪之法?”
桂枝笑了:“我当是什么事呢,这是大王的孝心,老婆子自然要成全。”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大约又过了十日,宁王派犊车接桂枝入宫。
桂枝教宫人们做了几道她家乡的菜食,呈给太后。不多久便见太后殿中来人,说太后极喜欢这几道饭食,又听说是宁王请来的人,欲召桂枝入殿一见。
进宫前,小儿子给桂枝交代了一些宫中之事,说先帝故去后,太后一心理佛,不再过问外事,所以桂枝在佛室见到太后并不吃惊。虽然不敢直视,不过桂枝偷偷打量几眼,还是看清了太后的容貌。
她的年纪略长于桂枝,不过在宫中保养得宜,倒显得比桂枝年轻了十来岁。虽然年华已逝,但不难看出,她年轻时该是个很清秀的女人。她穿戴简素,除了发间绾着的银簪以及手中的佛珠,再无一饰。
桂枝觉得眼前的老妇一点不像太后,倒像个寻常的民间妇人。寻思间,她已走到近前,按照宫人指点向太后行礼如仪。
太后微微一笑,和蔼道:“快快请起。”
她说话声音不高,嗓音里虽听得出年纪,却仍有几分悦耳。桂枝起身后,她便命人赐坐。
桂枝坐下,低着头不知道该不该说话。宫中毕竟不比自家府邸,太后也不比宁王,她并不敢轻易造次。
太后似是知道她紧张,温和的开口:“今日劳动夫人,委实过意不去。”
“妾……妾惶恐……”桂枝结结巴巴的回答,“太太太后……喜欢,不不胜荣荣,荣幸……”
太后笑了,对她道:“夫人不必如此,照平时那样说话就好了。”接着,她又问了桂枝年岁、身体以及家中人口。
桂枝见她态度温和,语音亲切,不免生出好感,觉得这太后和宁王还真是母子,虽然身处高位却都没什么架子。渐渐的她也能如常的和太后说话。桂枝虽不识字,言语却并不乏味。见太后神情愉悦,桂枝更是卖力的讲起了乡野趣闻,逗得太后不时掩口。
她出宫时,太后赏赐了不少财帛,又特意对她道:“夫人以后若有空闲,可多进宫来和我说说话。”
桂枝谢了,满心欢喜的出了宫。
小儿子担心母亲不懂规矩,冲撞了宫中贵人,一早就从官署回家等候,见母亲满面春风的下了车,他才放下心来。
进了房,母子俩不免细细说起宫中见闻。桂枝笑言:“初入殿中,我看殿上的人都小心谨慎得很,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只道太后是个多威严的人,不想她这样随和呢。”
小儿子笑道:“即便如此,母亲也不可大意。都说伴君如伴虎,太后也是一样。”
桂枝不信:“我看不会吧,太后看起来脾气很好呢。”
小儿子生怕老母不慎,惹出祸事,便加重了语气道:“母亲别看太后慈眉善目,就把她当常人看待。今上本是先帝幼子,太后当年又是以哀孝王遗孀的身份入侍先帝。凭着这样的身份,却能将幼子扶上御座,绝不是寻常人物。”
桂枝将信将疑,想了一会又问:“哀孝王是谁?名字这样耳熟。”
小儿子笑起来:“母亲难道忘了,先帝本是文宗庶子,当年文宗废了太子,才立了先帝。哀孝王就是当年的废太子啊。”
这句话仿若惊雷滚过,让桂枝彻底呆住。难怪哀孝王这三个字这样耳熟,原来就是李元沛。桂枝记起,当年迁葬的人提到天子复了李元沛王号,追谥似乎的确是这三个字。太后若曾是哀孝王的遗孀,那岂不正是……
桂枝脸色变了,难怪她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李元沛的家人。
原来……竟是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君旅行回来了,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日更君又会消失不见:)
123、祭陵
那日之后,太后曾有数次遣人召桂枝入宫说话;却都被桂枝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脱。
儿子久在官场;见母亲如此不给太后脸面,不免心惊。新妇也不住的劝桂枝,让她切莫意气用事。桂枝看着苦口婆心的儿子和新妇;只能长叹一声。当宫中再度相请时;桂枝没有再推辞。
太后仍是上次的打扮和做派,语气也如上次一般和蔼,可听在桂枝耳里,却再不是味道。
察觉到桂枝态度有异,太后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