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进殿,她便听见婴孩哭声,便吩咐绿荷去向柳美人问禀一声,自己径直向瑶光房中走去。一入室内,绮素却吃惊的发现在瑶光摇篮旁呆坐的正是柳美人。瑶光哭得这样厉害,她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只盯着对面的描金屏风出神。似乎察觉到有人进来,柳美人慢慢转过了头,向绮素看了过来。这一举动也让绮素看清了她的样子。仅仅数日,她竟已变得形容憔悴。她脸上脂粉未施,双目红肿,两颊消瘦,下巴也尖了不少。一头乌发未加束缚,任其披散,垂落在素衣之上。这哪里是艳冦后宫的柳昭容,倒像鬼魅一般。她盯了绮素许久,却没有出声,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也不知至底认出绮素没有?
绮素听瑶光的哭声已变了调,顾不得和柳美人说话,匆匆上前将瑶光抱出摇篮察看,幸而瑶光并无大碍,应该只是饿了。绮素松了口气,转身让人叫来瑶光的乳母。
乳母匆匆赶来,一进屋绮素便厉声喝斥:“你好大的胆子,竟对公主不管不顾,这乳母你是怎么当的?!”
“禀,禀贤妃,”乳母惊惧的跪在地下道,“是,是美人不不不不,不许奴进来。”
绮素看了呆坐的柳美人一眼,声音略微和缓:“公主饿了,你带她去哺乳。你是公主乳母,照顾好公主才是你的职责。”
乳母应了,小心从绮素手里接过瑶光,抱到别室喂奶。
没再听到瑶光的哭声,绮素才放下心来,将其他人遣退,走向柳美人,严肃道:“公主终是美人的骨肉,美人如此态度,岂不是有失母职?”
柳美人不应,有些厌倦的转开头。
绮素见她不答,略微提高了声音:“宫中风云变幻,起落也是常事。美人不过稍受挫折,就如此自暴自弃?传扬开去,岂不让人笑话?”
“笑话?”柳美人嗓音嘶哑的开口,“陛下如此轻贱于我。我不早就是宫中笑柄了么?我以真心待他,却落得如此结局,贤妃却说我只是稍受挫折?”
绮素放缓了语气:“美人这些年怕是过得太顺心了,只道陛下斥责于你便是奇耻大辱,却不见谢才人她们夜夜独守空房。陛下虽将你名份降为美人,但吃穿用度却还是和以往一样。陛下对美人还是怜惜的。”
“贤妃以为我在意的仅仅是名位么?”柳美人挑眉。
“那美人在意的是什么?”绮素笑着问。
柳美人没有马上回答。她眼中蒙上一层雾气,良久才道:“我以为陛下是我的良人……”
“他是天子,是至尊,”绮素突兀的打断了她,“除此之外他不会再是其他什么人。”
柳美人身子一震,似乎惊讶于绮素生硬的语气,开始重新审视她。绮素也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帘微垂,掩去自己的情绪。柳美人坐回摇篮边,陷入沉思。
绮素看着柳美人的举动,忽然有些不安。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名女子面前出现这种感觉。她立于原地,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等待柳美人先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柳美人喃喃道:“是这样吗?”
“嗯?”绮素不解。
“贤妃说的话是真的么?”柳美人抬头看向她,“他……只是至尊……仅此而已。”
绮素注意到她的眼睛已恢复清明之色,一时辨别不出自己的情绪,便淡淡道:“美人素来聪明,是与不是当自有判断,何需我多言?”
柳美人垂目,片刻后意味不明的一笑:“多谢贤妃指点。”
她若有所悟的表情让绮素越发疑惑,也让她越来越不安,便道:“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柳美人并未起身相送,只是颔首表示知道。对后宫妃嫔来说,这是相当无礼的举止。绮素并不在意,却在走到门口时回头。柳美人仍坐在原处思索,脸上神情莫测。短暂的注视后,绮素收回目光,缓步走出了柳美人的殿阁。
出家
太过热络未免让人疑心,所以之后的一个多月,绮素没有再到柳美人殿中。但她到底不甚放心,每隔数日会遣绿荷去探望兰陵公主。绿荷说乳母、宫人照料公主都颇为用心,柳美人似乎也有所振作,最近气色好了很多,也常去看兰陵公主了。
绮素总算有些安心,到底是母女,总有骨肉天性。这样一来,事情也该渐渐平息了。不过柳美人这次着实出人意表。兰陵公主刚满两个月,柳美人忽然上奏,自请出家。
宫中哗然。开国以来,国朝尚无皇帝健在,妃嫔就出家的先例。柳美人这个请求无疑会让皇帝颜面扫地,只怕难以善了,何况柳美人已经惹怒过皇帝一次了。
绮素听见这个消息,只觉太阳穴突突的跳。她也料到柳美人或许会有所动作,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出。绿荷见她神色变幻,也不免担心:“贤妃是不是不舒服?”
绮素渐渐平复自己的情绪,摇了摇头,随即吩咐:“我得和柳美人谈谈。”
绿荷点头,安排宫女、内官跟随绮素同去。
柳美人对绮素的到来并不惊讶。倒是绮素看到柳美人颇有几分吃惊。皇帝尚未说话,她竟已换上缁衣,究竟是真心想出家,还是故作姿态?
“出家并非儿戏,我以为美人还是不要冲动为妙。”互相见礼后,绮素直入主题。
柳美人微微一笑:“贤妃多虑了,我想得很清楚,不是一时冲动。”
绮素侧头看她:“莫非美人觉得这样可以挽回陛下的心?”
柳美人短促的笑了一声:“贤妃未免太小看我,我纵是轻狂惯了的人,也不会蠢到借佛陀之名出这风头。”
绮素的目光在柳美人身上游移片刻,终于相信她是真的想出家,轻叹一声后劝道:“美人若是出世修行,公主岂不可怜?她才两个月大,纵为她着想,美人也应三思。”
柳美人抬头看绮素一眼,轻声笑了起来:“贤妃娘子对我倒真是关心。只是娘子如此挽留,究竟是出于同情,还是想留我在宫中继续当朝臣的靶子?”
听见此语,绮素微微变色。
柳美人毫不回避的与她对视,神色平静:“我生性狂傲乖癖,既不喜别人同情,也不愿受人利用,恐怕不能如娘子所愿。不过我仍要感谢娘子。若不是娘子那天的当头棒喝,我恐怕不会清醒得如此之快。”
绮素愣住。她和柳美人打交道从来都处在主导地位,这次柳美人却一举道出了她的用心。
这柳美人生性张扬,又喜干政,必招朝臣反感,本就是最好的挡箭牌。绮素原打算挑动她冲击皇后之位,使她与太子一派相斗,自己则可坐山观虎,将来要从中得利也不是难事。这计划原本进行顺利,却不想半途被柳美人识破,竟不惜为此遁入空门。她一出家,自己前面的筹划就完全落空了。没有柳氏缓冲,她与宋遥等人怕是很难避免正面冲突,日后说不定要大费周章。绮素皱眉,处在下风的感觉并不好。
不过现在放弃也为时过早,她略微调整自己的情绪,轻声问:“美人对至尊用情至深,真能就此割舍么?”
“爱欲之人有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柳美人微笑道,“我曾以为只要我真心待至尊,有一日他终会以同样的真心待我。我想当然的认为他是我良配,却忘了他也是君王,不可能给我想要的情意。入宫数年,我逆势而行,有此下场实属应得。我不怨娘子,不怨至尊,不怨……任何人……我输了情局,就该愿赌服输。终我一生,绝不再言一个情字!”
她面带笑容,缓慢轻柔的吐出这些字句,竟真有几分彻悟的样子。话说到这个地步,绮素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她既已看透,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几番筹划,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绮素再好的涵养也不免有些懊恼,转身欲走。柳美人却在她身后道道:“贤妃娘子留步。”
绮素回身,柳美人郑重向她拜了下去。绮素大奇,连忙相扶:“美人这是做什么?”
柳美人却是纹丝不动:“还请贤妃替我照顾瑶光。”
绮素神色一冷,疏淡道:“瑶光乃美人亲女,美人尚且不顾惜,何况我一个外人?”
柳美人叹了口气,幽幽道:“她一生出来我便没好好待她,此番出家更是一意孤行。我的确不配为母。可她到底是我十月怀胎所生,我总要为她打算打算。这孩子是娘子看着出生的,名字也是娘子所赐,娘子待她又一向不错,我想托付给娘子是最妥当的。何况……抚育瑶光对娘子百利而无一害。”
绮素挑眉:“何以见得?”
柳美人意味深长的一笑:“我既然想明白娘子想留我在宫中的目的,又岂会猜不到娘子的用心?太子的资质,娘子和我都明白。瑶光在娘子手上,我的母家自然会投鼠忌器;娘子若肯善待瑶光,我父心怀感激,纵然不公开支持娘子,也绝不会令娘子为难。娘子以为如何?”
绮素重新打量起眼前女子。一直以来,她以为柳氏不过是个被娇养的世家闺秀,有几分小聪明罢了,倒没瞧出她竟有这样的心性,杀伐决断,毫不留情。一看清楚局面,就爽快抽身,连亲生女儿也不顾惜。不过……她也许算准了自己无法拒绝瑶光,才敢如此笃定。看得透彻,狠得心肠,若是早早堪破情劫,还真不知最后会鹿死谁手?她暗暗叹了口气,皇帝到底知不知道他错过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好,”良久之后绮素缓缓道,“我答应你,日后必视瑶光如同己出,也希望柳翁不会让我失望。”
柳美人以手加额,郑重行了大礼:“谢贤妃成全。”
“真可惜,”绮素轻叹,“若不是重逢在此,我倒真想和美人诚心相交。”
柳美人淡淡回以一笑:“如今再说如果,又有何意义?”她优雅的抬手:“该说的都说完了,恕不远送。”
两人都如此通透,话说开了,无需再假装客气,绮素点了点头便自行离去。
送走绮素后,柳美人返回殿中,来到瑶光的摇篮前。瑶光睡得正沉,一脸的香甜,对自己将来的命运没有丝毫知觉。柳美人抚摸着女儿熟睡的面容,轻叹一声,她这一生注定要亏欠这个孩子了。
绮素那天的话让她猛然惊醒。她并不是愚钝之人,眼前迷雾一朝拂去,便看清了自己的处境:这几年在宫中自以为聪明,又仗着皇帝宠爱树敌无数,还不知不觉中了贤妃的设计。现在宫里宫外的人都认为她野心勃勃,宋遥一党更视她如眼中钉。现在皇帝又恼了她,可说是四面楚歌。她早年涉猎经史,不是没读过前朝故事,细细回想之下悚然而惊,腹背受敌,自己的结局还能是什么?
这一个月她也仔仔细细想过自己的出路,不外这么几条:要么妥协,要么抗争,或者出家。
与贤妃妥协,大概可以过几年安生日子。可贤妃不过当她是棋子,纵使将来得胜,又能怜惜她几分?与贤妃相斗,则是一天的安稳也不用想,且胜算不大。贤妃多年经营,在宫中根深蒂固,自己并过如此雄厚的资本。
她不是没想过挽回皇帝的心,可她竟连温柔婉顺也不是贤妃的对手。她自幼得父母珍爱,并不习惯向人低头,贤妃的隐忍她自问做不到。何况她对皇帝已经失望,又岂会甘愿再伏低做小的讨好他?思前想后,与其母女二人在宫中受人欺凌,倒不如出家修行,自己落个干净。虽说此样做有些对不住瑶光,但也可以借机为她寻个稳妥的靠山,让她一生平顺无忧。
贤妃的心事她已洞若观火,托付别人倒不如托付给她。一来她如今地位超然,又一向有贤德大度之名,想必不会亏待瑶光;二来父亲柳向可谓朝中清流领袖,她若要成事,必然要想办法拉拢。自己卖这个好给她,将来柳氏一门有拥立之功,也可保得一世平安……这样一来,她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柳美人弯腰,为瑶光掖了掖被角,无奈而又凄凉的一笑。当初嫌弃她是个女孩,现在却为她是女孩而庆幸。至少身为女子,还可以远离纷争。原想好好待女儿,以弥补最初对她的亏欠,想不到连这样的机会她也没有了。好在她当机立断,及时退出,纵然母女从此天各一方,至底各自平安。
柳美人趴在摇篮边,静静的想,现在所缺的只是皇帝的决断了。
皇帝并没有如众人预料的那样大发雷霆,很快便以代皇室祈求上天福泽之名义准了柳美人出家之愿,其女兰陵公主交由贤妃抚育。由始至终,皇帝都没再和柳美人见面,所以柳美人也不知道皇帝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准许此事的。
一个月后,美人柳氏在隶属皇家的佛寺中剃度。
柳美人剃度那天,绮素碍于身份,无法前去观礼,只是抱着瑶光坐在廊下出神。
日暮时瑶光已经甚是困倦,绮素便轻轻哼着歌谣哄她入睡。因这日太后想念长寿,早些时候将他召了去,尚未回来,此时只剩下莲生奴一个人在房内玩着竹刀。
玩得久了,莲生奴不免厌倦,丢下竹刀走到廊上。绮素的歌声似乎吸引了他,让他不知不觉的走近。绮素也看见了儿子,向他招了招手,他便听话的坐到了母亲身边,好奇的看着母亲怀中的妹妹。
绮素没有说话,凝神细听远处隐约作响的暮鼓,随着鼓声墨色笼罩了整个西京,内宫各处开始掌灯,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暗夜里浮动,有如亘古的星光。天幕上新月如钩,在庭中洒下点点清冷的辉光。
这一夜过去,世上就再无皇帝宠妃柳氏,取而代之的是女尼明慧,从此青灯古佛了却一生。绮素看着怀里的瑶光,不易察觉的叹了口气,柳氏的人生已经落定,自己这一生却还不知是何结局?
笄礼
柳氏出家之事在宫中掀去一阵不小的波澜。不过数月之后,内宫便恢复了平静。
或许是想安抚后宫,皇帝于光耀十七年将谢氏、邓氏和孙氏三位才人晋为美人。同年又从宫女中择数人封为宝林、御女。内宫一时又热闹了起来。只是皇帝显然没有再专宠谁的意思,对这些年轻嫔妃一视同仁,是以几位嫔妾虽然面上和气,背地里却都在较劲。
绮素她执掌后宫,对她们的明争暗斗心知肚明,可只要不闹到她面前,她乐得装作不知。对她而言,好好抚育膝下的二子一女才是最重要的事。
转眼已到光耀十八年春天,赵修仪所出临川公主已届待嫁之年。
皇帝这些年极为倚重中书令宋遥。为示对重臣的恩宠,皇帝将临川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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