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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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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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已经写好了吗?〃
  彦成从〃狗窝〃里找出几张乱七八糟的稿子,有的纸大而薄,有的纸小而厚。丽琳整理之后,看到没头没脑的几条:进步包袱;个人主义;狂妄自大;崇美恐美;自由散漫;不守纪律贪图享受等等。她说:〃就这点?你的恋爱呢?包括在哪一项下面呀?〃
  〃我没有恋爱。〃
  〃没有?你经得起检查吗?就说没有!〃
  〃我和她已经检讨过了。〃
  〃你和她!你们早订了攻守同盟吗?我正要问你,为什么你现在不到她家去了?〃
  〃丽琳,帮助得够了?〃他要站起身,丽琳仍叫他坐下。
  〃你该知道,攻守同盟不是铁板一块。你知道怎么粉碎攻守同盟吗?对这一个说,对方供出了什么什么;对另一方说,对方供出了什么什么。就这样,非常简单。彦成,我都是为你。为什么他们不叫你做检讨呢?因为你不老实,捂着盖子。假如下一个做检讨的还不是你,就证明我没错。〃
  彦成一声不响,退到了他的〃狗窝〃里去。
  不久他们得到通知,下一个做检讨的是余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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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绛

 



 
第三部 沧浪之水清兮
第十章

  向来温婉的宛英,忽然一改常态,使余楠很惊诧。她生气说:〃你不要脸了,可叫我什么脸见人呢?〃 
  余楠放下手里的检讨稿说:〃怎么了?〃他看着宛英的脸,扬扬他的稿子说:〃你看了?〃
  〃你一声高,一声低,一声快,一声慢的演说,一会儿捶胸,一会儿顿脚的,我还听不见吗?〃
  余楠叹气说:〃是你引来了家贼呀!我不就地打滚,来一番惊人的坦白,我可怎么过关呢。〃
  宛英且不争辩〃家贼〃是他自己的宝贝女儿,女儿的朋友是她自己看中的。她只说:〃你会做文章啊!有的说成没的,没的说成有的。你就不能漂漂亮亮给自己做一篇好文章吗?〃
  啊呀,宛英,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是搞运动吗?我不对群众说实话,他们肯饶我吗?我不把心灵深处的烂疮暴露出来,我过得了关吗?我还能做人吗?〃
  〃可是你说的全是假话呀!什么出身破落官僚家庭!你爹又是什么不负责任的风流才子!他赘给有钱的寡妇做了倒踏门女婿,每月还津贴你们家用,还暗地里塞钱给你家,你妈妈亲自告诉我的。〃
  余楠慌忙问:〃这话你和他们小辈说过吗?〃
  〃告诉他们干吗?你可是知道的呀!〃
  余楠放了心,耐心解释道:〃宛英,你不懂,事情有现象,有本质。现象上的细节,不是真实,真实要看本质。〃
  宛英不会争辩,只满面气恼他说:〃我只问问你,我的本质是什么?〃
  她向来有气只背人暗泣,并不当着余楠淌眼抹泪。这回余楠看着她浮肿的脸上泪水模糊,也有点惶恐,忙辩解说:〃我只检讨自己,没说你一句坏话,都是说你好。〃
  宛英不理,进房去收拾行李,说要回南去。余楠问她哪里去。她说:〃三妹妹几次写信叫我去。不去她家,我还可以找个人家'帮人'呢。〃
  余楠说她小题大做。她只流着泪说:〃我这一去,再也不回来了。〃
  余楠一想,宛英走了,他可怎么做人呢?他检讨的话都站不住了。而且他怎么过日子呢?他也知道触犯宛英的是些什么话,所以他也一改常态,温言抚慰,答应修改他的检讨,删掉宛英所谓〃把老婆当婊子〃的话。余楠由此也证实了自己确确实实是个忠于妻子的好丈夫,他的检讨也都是肺腑之言。
  他是一名组长。他洗的这个澡,在社里就算是大盆。会议室里挤满了人,好比澡盆不够大,水都看扑出来了。
  余楠虽然刮了胡子,却没有理发,配上他灰黄的脸色,颇有些囚首垢面的形象。不过这不足为奇,一般洗澡的人都那样。他穿一套旧西装,以前嫌太紧的,现在穿上还宽宽廓廓。他低着头,声音嘶哑,开始他的检讨。
  他先讲自己早年的遭遇,讲他母亲被丈夫遗弃之后,常勉励他说:〃阿楠啊,你要争气!〃这句话成了他从小到大的指导思想。
  〃要争气〃,加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世界观,再加上资产阶级〃爱情至上〃的糊涂信念,使他成了国民党反动政客的走狗,重婚未遂的罪人。
  大家都竖起耳朵,连不屑听余楠检讨的许彦成也看着他的脸听他往下说。
 ≥余楠讲,他从小由母命订婚,留学回国就成了家,生两男一女,大家都说他是好福气。可是他学的是西洋文学,不免使他深受影响,他当初是为了孝顺母亲而结了婚。他生平一大憾事是没有享受到自由的恋爱。当然,他的妻子是非常贤惠的,可是妻子是强加于他的。他看着别人自由恋爱,只有艳羡的份儿。
  并不是没有女人看中他。他在学校里既有神童之名,当然就有女孩子对他钟情。他后来发表了一些新诗和散文,又赢得好些女读者的崇拜。她们或是给他写信,或是登门拜仿他当时很年轻,那些多情的小姐多半也很漂亮。不过他不敢拂逆他的母亲,也不愿背弃他温柔的妻子。后来他当了一个刊物的主编,来往的女作家很多,对他用情的也不少,有的还很主动,甚至表示〃愿为夫子妾〃。不过,资产阶级〃爱情至上〃的思想尽管深深的打动他,他想到自己的母亲和妻子,觉得万万不能步他父亲的后尘,做一个不负责任的风流才子。
  他说,〃要争气〃,无非出人头地,光大自己。这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个人主义是一致的。这种思想导致他为名为利,一心向上爬,要为他的老母亲争气。可是〃爱情至上〃的观念却和封建道德背道而驰。英雄美人或才子佳人,为了恋爱就顾不得道德,也顾不得事。他向来把道义看得比私情重。他要求做一个铁铮铮的男子汉,道义上无愧于心,事业上有所成就。他自信英雄难过的〃美人关〃,他已经突破了。想不到他竟会深深陷入爱情的泥淖,不能自拔。
  他接下轻描淡写地介绍了他主编的那个刊物和组稿的小姐,简约说明自己怎么由一个普通的撰稿人升为主编,刊物由反动政客资助,那位组稿的小姐就是她迷恋的美人。她真是〃才调太灵珑〃。她的绵绵情丝把他缠住了。他最初只在〃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阶段陶醉,并没意识到堕落情网的危险。可是两心相通就要求两心相贴,然后就产生了更进一步的要求。就是最热烈、最迷人,也最艰苦的阶段。接下几句话就是宛英斥为〃把老婆当婊子〃的话,怪他〃不要脸〃。他认为自己用辞隐晦,也力求文雅,可是宛英竟为此要出走,他只好把这段诚挚而出自内心深处的自白删掉,只说那位小姐守身如玉,她要求的是结婚,而他是有妇之夫。
  他说,这时他已完全失去主宰,已把道义全都抛弃,他已丧尽廉耻。他把事业也都丢了,只求有情人成为眷属。他自以为想出了一个兼顾道义和爱情的两全法。他出国和那位小姐结婚,抛下妻子叫她留在国内照看儿女,算是让她照旧做一家之主。
  余楠停下来长叹一声说:〃可是爱情要求彻底的、绝对的占有。那位小姐不容许我依恋妻子儿女,一气而离开了我。〃他伤心地沉默了一会儿,带几分哽咽说:〃我不死心,还只顾追寻。我觉得妻子儿子跑不了是我的,可是她——她跑了,我就永远失去了她。〃他竭力抑制了悲痛说:他虽然已经答应了本社的邀请,还赖在上诲,等待那位小姐的消息。他想,即使为此失去这里的好工作,他卖花生过日子也心甘情愿。他直到绝望了、心死了才来北京的。
  他接着讲本社成立大会上首长的讲话对他有多大的鼓舞。他向来只知道〃手中一支笔,万事个求人〃;他的笔可以用来〃笔耕〃,养家活口。这回他第一次意识到手中一支笔可以为人民服务,而一支笔的功用又是多么重大。他仿佛一支蜡烛点上了火,心里亮堂了,也照明了自己的前途。从此他认真学习,力求进步,把过去的伤心事深深埋藏在遗忘中,认为过去好比死了,埋了,从此就完了。
  〃可是痛疮尽管埋得深,不挖掉不行。我的进步,不是包袱,而是痛疮上结的盖子。底下还有脓血呢,表面上结了盖子也不会长出新肉来;而盖子却碰不得,轻轻一碰就会痛到心里去。比如同志们启发我,问我什么时候到社的,我立即触动往事,立即支吾掩盖。我爱人对我说:'你不是想出国吗?'我不敢承认,只想设法抵赖。我不愿揭开盖子,我怕痛。我只在同志们的帮助下才忍痛揭盖于。〃
  他揭下疮上的盖子,才认识到〃两全的办法〃是自欺欺人。他一方面欺骗了痴心要嫁他的小姐,一方面对不住忠实的妻子,他抠挖着脓血模糊的烂疮,看到腐朽的本质。他只为迷恋着那位小姐,给牵着鼻子走,做了反动政客的走狗——不仅走狗,还甘心当洋奴,不惜逃离祖国,只求当洋官,当时还觉得顶理想。
  余楠像一名化验师,从自己的脓血中化验出种种产和毒素,如〃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个人主义思想呀,自高自大呀,贪图名利呀,追求安逸和享受呀,封建家长作风呀等等,应有尽有。他分别装入试管,贴上标签。(遗失姚宓稿子的事,因为没人提出,这种小事他已忘了。如果有人提出,他就说忘了,或者竟可以怪在宛英身上,归在〃家长作风〃项下。)
  他这番检讨正是丁宝桂所谓〃越臭越香〃、〃越丑越美〃的那种。群众提了些问题,他不假思索,很坦率在一一回答。大家承认他挖得很深很透,把问题都暴露无遗,他的检讨终于也通过了。
  余楠觉得自己像一块经烈火烧炼的黄金,杂质都已练净,通体金光灿灿,只是还没有凝冷,浑身还觉得软,软得脚也抬不起,头也抬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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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绛

 



 
第三部 沧浪之水清兮
第十一章

  彦成回家后慨叹说:〃恋爱还有实用呢!倾吐内心深处的痴情,就是把心都掏出来了。〃 
  丽琳说:〃你有他的勇气吗?你不肯暴露呢!〃
  〃我不信暴露私情,就是暴露灵魂;也不信一经暴露,丑恶就会消灭。〃
  〃可是,不暴露是不肯放弃。〃丽琳并不赞许余楠,可是觉得彦成的问题显然更大。
  彦成看着丽琳,诧异说:〃难道你要我学余楠那样卖烂疮吗?〃
  〃我当然不要你像他那样。可是我直在发愁。我怕你弄得不好,比他还臭。〃
  彦成不答理。
  丽琳紧追着说:〃你自己放心吗?我看你这些时候一直心事重重的,瞒不过我呀。〃
  〃丽琳,说给你听不懂。我只为爱国,所以爱党,因为共产党救了中国。我不懂什么马列主义。可是余楠懂个什么?他倒是马列主义的权威么?都是些什么权威呀!〃
  丽琳说:〃彦成,你少胡说。〃
  彦成叹了一口气:〃我对谁去胡说呢?〃
  丽琳只叫他少发牢骚,多想想自己的问题。
  偏偏群众好像忘了许彦成还没做检讨。施妮娜和江滔滔土改回来,争先要报告下乡土改的心得体会。余楠的检讨会他们俩都赶来参加了。两人面目黧黑,都穿一身灰布制服,挤坐在一个角落里,各拿着笔记本做记录,好像是准备洗澡。
  范凡很重视她们的收获。施妮娜讲她出身官僚地主家庭,自以为她家是开明地主,对农民有恩有惠。这次下乡,扎根在贫农家,和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控诉会上听到他们的控诉,真是惊心动魄。她开始从感性上认识到地主阶级的丑恶本质。她好比亲自经历了贫雇衣祖祖辈辈的悲惨遭遇。她举出一个个细节,证实自己怎样一寸一分地转移立场观点,不知不觉地走入无产阶级的行列。江滔滔讲她出身于小资产阶级,学生时代就向往革命,十七岁曾跟她表哥一同出走,打算逃往革命根据地去,可是没上火车就给家里人抓回去。她只有一颗要求革命的心,而没有斗争的经验,虽然是燃烧的心,却是空虚的,苍白的,抽象的;这次参加土改,比〃南下工作〃收获更大。她自从投入火热的实际斗争,她这颗为革命而跳跃的心才有血有肉了。可见一个作家如果没有生活,没有斗争,就不可能为人民写作。她热情洋溢,讲得比施妮娜长。主席认为她们都收获丰富。她们好像都已经脱胎换骨,不用再洗什么澡。大约她们还是在很小的澡盆里洗了洗,只是没有为她们开像样的检讨会。
  朱千里在她们报告会的末尾哭丧看脸站起来,检讨自己不该和群众对抗,他已经知罪认错。帮助的小组曾到人事处查究他的档案,他的确没有自称博士。据他出国和回国的年月推算,他在法国有五六年。他也没当汉奸,只不过在伪大学教教书,他检讨里说的多半是实话,只是加了些油酱。他们告诫朱千里别再夸张,也不要即兴乱说,只照着稿子一句句念。他的检查也通过了。他承认自己是个又想混饭吃,又想向上爬的知识分子,决心要痛改前非,力求进步,为人民服务。
  彦成这天开完会吃晚饭的时候,忽然对丽琳说:〃明天就是我了。〃
  〃你怎么?〃
  〃我做检讨呀。〃
  〃叫你做的?〃
  〃当然。〃彦成没事人和一般。
  丽琳忙问是谁叫他做检讨。
  〃我不认识他。他对我说:'明天就是你了。'〃
  〃这么匆忙!他说了什么时候来和你谈话吗?〃
  〃他只说:'明天就是你了。'〃
  〃态度友好不友好呢?〃
  〃没看见什么态度。〃彦成满不在乎。
  丽琳晚饭都没好生吃。她怕李妈吃罢晚饭就封火,叫她先沏上点儿茶头,等晚饭后有人来和彦成谈他的检讨,可是谁也没来。丽琳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直到临睡,还迟迟疑疑地问彦成:〃你没弄错吧?是叫你做检讨?〃
  彦成肯定没弄错。丽琳就像妈妈管儿子复习功课那样,定要彦成把他要检讨的问题对她说一遍。
  彦成不耐烦他说:〃进步包袱:我在旧社会不过是个学生,在国外半工半读,仍然是学生,还不到三十岁。什么'老先生'!〃
  〃你怎么自我批判呢?〃
  〃我受的资产阶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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