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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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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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绛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十七章

  许彦成请姚宓星期日上午准十点为他开了大门虚掩着,请姚宓在小书房里等他。 
  天气已经和暖,炉火早已撤了,可是还没有大开门窗。他可以悄悄进门,悄悄到姚宓的书房里去。
  姚宓惴惴不安地过了两天。到星期日早上,她告诉妈妈要到书房用功去,谁来都说她不在家。那天风和日丽,姚家的小院里,迎春花还没谢,紫荆花和榆叶梅开得正盛,她听见先后来了两个客人。将近十点,姚太太亲自送第二个客人出门。姚宓私幸没把大门开得太早。她从半开的一扇窗里,看见她妈妈送走了客人回来,扶杖站在院子里看花。姚宓直着急,如果妈妈站着不进屋,她怎么能去偷开大门呢?她不开门,叫许彦成傻站在门口,怎么行呢?
  她跑出来说:〃妈妈,别着凉!〃
  妈妈说:〃不冷!这么好太阳,你也不出来见见阳光——陆姨妈特意挑了星期天来,为的是要看见你〃(陆姨妈是罗厚的舅妈),〃可是我替你撒谎了。〃
  姚宓一面听妈妈讲陆姨妈,一面焦急地等着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十点了,许彦成在门口吗?
  姚宓假装听见了什么,抬头说:〃谁按铃了吗?〃她家门口的电铃直通厨房,院子里听不真。
  姚太太说:〃没有。你不放心,躲着去吧。〃
  姚宓说:〃……悄悄儿的,让我门缝里张张。〃
  她从门缝里一张,看见有人站在门外,当然是许彦成来了。她怕许彦成不知道她妈妈在院子里,一开门,就大声叫:〃妈妈,许先生来了。〃她关上门,自己回书房去,心上却打不定主意。她该出来陪客呢?还是在书房等待?许彦成也许以为她是故意借妈妈来挡他,那么,他就不会到书房来了。假如她出来陪客,她不是早对妈妈说过,什么客都不见吗。
  姚太太带着彦成一同进屋。彦成礼貌地问起姚宓。
  姚太太说:〃这孩子,变成个死用功了!她是好强?还是跟不上呀?〃
  彦成问:〃她在忙什么?〃
  姚太太说:〃一大早对我说,她要用功,谁来都说不在家。〃
  彦成想:〃她是在等我。〃心上一块石头落地。他说:〃我看看她去,行不行?〃
  姚太太点头说:〃你是导师,叫她放松点儿吧。〃
  她拿起一本新小说,靠在躺椅里看。大概书很沉闷,她看不上几页就瞌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等她睁眼,眼前的人不是许彦成,却是杜丽琳。
  丽琳惶恐说:〃伯母,把您吵醒了——沈大妈说彦成没有来,待会儿他如果来了,请伯母叫他马上回家去,有人等着他呢。〃
  姚太太说:〃彦成来了,在阿宓的书房里。〃她指指窗外说:〃半开着一扇窗的那里。〃她一面想要起身。
  丽琳忙说:〃伯母不动,我找去。〃
  〃你去过吗?靠大门口,穿过墙洞门,上台阶。〃
  丽琳说她会找,向姚太太连连道歉,匆匆告辞,独自找到墙洞门口。她曾看见墙洞门后有个破门,门上锁着生锈的大铁锁,书房想必就在那里。她轻悄悄穿过墙洞门,轻悄悄走上台阶,看见门上的铁锁不见了,就轻轻地开了门,轻轻地推开。
  她站在门口,凝成了一尊铁像。
  许彦成和姚宓这时已重归平静。他们有迫切的话要谈,无暇在痴迷中陶醉,不过他们觉得彼此间已有一千年的交情,他们俩已经相识了几辈子。
  小书房里只有一张小小的书桌,一只小小的圆凳。这时许彦成坐在小书桌上,姚宓坐在对面的小圆凳上,正亲密地说着话儿。她的脸靠在他膝上,他的手搭在她臂上。彦成抬头看见了丽琳;姚宓回头一看,两人同时站起来。
  姚宓先开口。她笑说:〃杜先生,请进来。〃她笑得很甜、很妩媚。丽琳觉得那是胜利者的笑。
  彦成说:〃我们有话跟你谈呢。〃
  丽琳走进书房铁青了脸说:〃谈啊。〃
  姚宓说:〃杜先生先请坐下,好说话。〃她请丽琳坐在小圆凳上,彦成还坐在桌上,姚宓拉过带着两层台阶的小梯子,坐在底层上。她郑重说:
  〃杜先生,我只有一句话,请你相信我。我决不走到你们中间来,决不破坏你们的家庭。〃
  彦成说:〃我决不做对不起你、对不起她、对不起姚伯母的事。我也请你相信我。〃
  丽琳没准备他们这么说。可是这种话纯是废话罢了。她不想和姚宓谈判,这里也不是她和彦成理论的地方,她一声不吭,只对彦成说:〃家里有人找你,姚伯母说,你在这里呢。〃
  〃谁找我?〃
  〃要紧的人,要紧的事,我才赶出来找你的。〃
  姚宓说:〃杜先生、许先生快请回吧!〃
  彦成还要去和姚伯母说一声。姚宓说:〃不用了,我会替你们说。〃
  丽琳说:〃我已经告诉姚伯母了。〃
  彦成一出门就问丽琳:〃真的有人找吗?〃
  丽琳冷笑说:〃我是顺风耳朵千里眼?听到你们谈情说爱,看到你们necking,就赶来了?〃
  彦成不服气说:〃你看见我们了,是necking吗?〃
  〃还有没看见的呢!从看到的,可以猜想到没看见的。〃
  〃别胡说,丽琳,你亲眼看见了,屋子里还开着一扇窗呢。〃
  〃可是书房比院子高出五六尺,开着窗,外边也看不见里边。况且开的是西头的窗,你们俩都在东头——真没想到,姚家还有这么一个幽会场所!〃
  彦成说:〃我可以发誓,这是我第一次在那儿和姚宓见面。〃
  〃见面!你们别处也见面啊!在那屋里,何止见面呀!〃
  彦成生气说:〃哦!你是存心来抓我们的?〃
  丽琳说:〃真对不起,打搅了你们。我要早知道,就识趣不来了——刚才是余楠来看我们。〃
  〃他还等着我吗?〃
  〃他亲自来请咱们吃饭,专请咱们俩。一会儿咱们到他家去。〃
  〃你答应他了?〃
  〃好意思不答应吗?他从前请过,你不领情。现在又不去,显得咱们闹情绪似的。组长赏饭,吃他的就完了。〃
  〃有朱千里吗?〃
  〃没说,大概没有。〃
  〃哼,又是他的手段,拉拢咱们俩,孤立朱千里。〃
  他们说着话已经到家。丽琳一面找衣服,一面叹气说:〃我真得向你们两位道歉,打断了你们的绵绵情话。可是,她已经走到咱们中间来了,你们还说那些废话干嘛呢?〃
  〃我们是一片至诚的活。〃
  〃'我们'!!你们两个成了'我们'了,我在哪儿呢?不是在你们之外吗?还说什么'不走到你们中间来'!多谢你们俩的'一片至诚'!我不用你们的'一片至诚'!她想破坏咱们的家庭吗?叫她试试!你想做对不起人的事吗?你也不妨试试!我会去告诉傅今,告诉范凡,告诉施妮娜、江滔滔,叫他们一起来治你!〃
  彦成气得说:〃你一个人去吃饭吧,我不去了。〃
  丽琳已经换好鞋袜,洗了一把脸,坐在妆台的大圆镜子前面,轻巧地敷上薄薄一层脂粉,唇上涂些天然色唇膏,换上衣服,对着穿衣镜扣扣子。她瞧彦成赌气,就强笑说:
  〃我都耐着气呢,你倒生我的气!咱们一家人不能齐心,只好让人家欺负了。〃
  〃你不是和别人一条心吗?我等着你和别人一起来治我呢!〃
  〃难道你已经干下对不起人的事了,怕得这样!你这会儿不去,算是扫我的面子呀?反正我的心你都当废物那样扔了,我的面子,你还会爱惜吗——还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我!〃
  彦成心上隐隐作痛,深深抱愧,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对不起你。〃
  丽琳觉得这时候马上得出门作客,不是理论的时候。况且他们俩的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完的。说得不好,彦成再闹别扭,自己下不来台。她瞥了彦成一眼,改换了口气说:〃你不用换衣裳,照常就行。〃
  彦成忽见丽琳手提袋里塞着一盒漂亮的巧克力糖,他诧怪说:〃这个干嘛?〃
  〃他家有个女儿啊,只算是送她的。你好意思空手上门吗?〃
  彦成乖乖地跟着丽琳出门。他心上还在想着姚宓,想着他们俩的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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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绛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十八章

  许彦成回来几天了。罗厚已经等待好久,准备他一回来就和他谈话。可是事到临头,罗厚觉得没法儿和许彦成谈,干脆和姚宓谈倒还合适些。 
  余楠定的新规章,每星期一下午,他的小组和苏联组在他家里聚会——也就是说,善保和姜敏都到他家去,因为施妮娜和江滔滔都下乡参与土改了。办公室里只剩了罗厚和姚宓两人。
  罗厚想,他的话怎么开头呢?他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很感慨,所以先叹了一口气说:
  〃姚宓,我觉得咱们这个世界是没希望的。〃
  姚宓诧异地抬头说:〃唷,你几时变得悲观了呀?〃
  〃没法儿乐观!〃
  〃怎么啦?你不是乐天派吗?〃
  〃你记得咱们社的成立大会上首长讲的话吗?什么要同心协力呀,为全人类做出贡献呀,咱们的使命又多么多么重大呀……〃
  〃没错啊。〃
  〃首长废话!〃
  〃咳,罗厚!小心别胡说啊!〃
  〃哼!即小见大,就看看咱们这个小小的外文组吧。这一两年来,人人为自己打小算盘,谁和谁一条心了?除了老许,和你……〃
  姚宓睁大了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
  〃可是你们俩,只不过想学方芳!〃
  罗厚准备姚宓害臊或老羞成怒。可是她只微笑说:〃哦!我说呢,你干吗来这么一套正经大道理!原来你到我书房里去过了。去乱翻了,是不是?还偷看。〃
  罗厚扬着脸说:〃我才不偷看呢,我也没乱翻。我以为是什么正经东西,我要是知道内容,请我看都不要看。我是关心你们,急着要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怪我自己多事,知道了你们的心思又很同情。偏偏能帮忙的,只有我一人。除了我,谁也没法儿帮你们。我一直在等老许回来和他谈。现在他回来了,我又觉得和他谈不出口,干脆和你说吧!〃
  〃说啊。可是我不懂你能帮什么忙,也不懂这和你的悲观主义有什么相干。〃
  〃就因为帮不了忙,你们的纠缠又没法儿解决,所以我悲观啊!好好儿的,找这些无聊的烦恼干什么!一个善保,做了'陈哥儿',一会儿好,一会儿'吹',烦得要死。一个委敏更花样了,又要打算盘,又要耍政治,又要抓对象。许先生也是不安分,好好儿的又闹什么离婚。你呢,连妈妈都不顾了,要做方芳了!〃
  姚宓还是静静地听着。
  罗厚说:〃话得说在头里。我和你,河水不犯井水。我只是为了你,倒霉的是我。〃他顿了一下说:〃我舅舅舅妈——还有你妈妈,都有一个打算——你不知道、我知到——他们要咱们俩结婚。你要做老许的方芳,只好等咱们结了婚,我来成全你们。我说明,我河水不犯你井水。〃
  姚宓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听着他荒谬绝伦的话,忍不住要大笑。她双手捧住脸,硬把笑压到肚里去。她说:〃你就做'傻王八'?〃
  〃我是为你们诚心诚意地想办法,不是说笑话。〃罗厚很生气。
  姚宓并没有心情笑乐,只说:〃可你说的全是笑话呀!还有比你更荒谬的人吗?你仗义做乌龟,你把别人都看成了什么呢?——况且,你不是还要娶个粗粗壮壮、能和你打架的夫人吗?她不把我打死?〃
  罗厚使劲说:〃我不和你开什么玩笑,这又不是好玩儿的事。〃
  姚宓安静地说:〃你既然爱管闲事,我就告诉,罗厚,我和许先生——我们昨天都讲妥了。我们当然不是只有一个脑袋、一对翅膀的天使,我们只不过是凡人。不过凡人也有痴愚的糊涂人,也有聪明智慧的人。全看我们怎么做人。我和他,以后只是君子之交。〃
  罗厚看了她半天,似信不信他说:〃行吗?你们骗谁?骗自己?〃
  〃我们知道不容易,好比攀登险峰,每一步都难上。〃
  罗厚不耐烦说:〃我不和你打什么比方。你们明明是男人女人,却硬要做君子之交。当然,男女都是君子,可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你们能淡如水吗?——不是我古董脑袋,男人女人做亲密的朋友,大概只有外国行得。〃
  〃看是怎么样儿的亲密呀!事情困难,就做不到了吗?别以为只有你能做英雄好汉——当然,不管怎样,我该感谢你。许先生也会感谢你。可是他如果肯利用你,他成了什么了呢!〃
  罗厚着慌说:〃你可别告诉他呀!〃
  姚宓说:〃当然,你这种话,谁听了不笑死!我都不好意思说呢。况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谁也帮不了忙。我认为女人也该像大丈夫一样敢作敢当。〃
  〃你豁出去了?〃罗厚几乎瞪出了眼睛。
  姚宓笑说:〃你以为我非要做方芳吗?我不过是同情他,说了一句痴话。现在我们都讲好了,我们互相勉励,互相搀扶着一同往上攀登,决不往下滑。真的,你放心,我们决不往下滑。我们昨天和杜先生都讲明白了。〃
  〃告诉她干吗?气她吗?〃
  姚宓不好意思说给她撞见的事,只说:〃叫她放心。〃
  罗厚说:〃啊呀,姚宓,你真傻了!她会放心吗?好,以后她会紧紧地看着你,你再也别想做什么方芳了!我要护你都护不成了。〃
  姚宓说:〃我早说了不做方芳,决不做。你知道吗,'月盈则亏',我们已经到顶了,满了,再下去就是下坡了,就亏了。〃
  罗厚疑疑惑惑对姚宓看了半晌说:〃你好像顶满足,顶自信。〃
  姚宓轻轻吁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也没有自信。〃
  罗厚长吁短叹道:〃反正我也不懂,我只觉得这个世界够苦恼的。〃
  他们正谈得认真,看见杜丽琳到办公室来,含笑对他们略一点头,就独自到里间去看书,直到许彦成来接她。四个人一起说了几句话,又讲了办公室的新规章,两夫妇一同回去。
  罗厚听了姚宓告诉他的话,看透许杜夫妇俩准是一个人监视着另一个。等他们一走,忍不住对姚宓做了一个大鬼脸,翘起大拇指说:〃姚宓,真有你的!不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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