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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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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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只是缺乏深度和学术性。她提出应该参考的书,江滔滔连抄带发挥补充许多章节,写成一篇洋洋洒洒四五万字的大文章。姜敏在俄语速成班上结识了某些大学里的助教和讲师,就由她交给他们去投给大学的学刊发表。因为是集体创作,四个作者的名字简化为三个字的假名:〃汝南文〃。
  他们盼了好久,文章终于发表了,只是给编者删去很多字,只剩了九千多字。江滔滔为此很生气。可是姜敏,为登出来已经不容易,还是靠她的面子。妮娜觉得幸好题目上的〃(一)〃字没有去掉,删节的部分下一篇仍然可用。他们自以为爆发了一枚炸弹。不料谁也不关心,只好像放了一枚哑爆仗。
  姜敏给几个研究组都寄了一份,除掉外文组没寄,料想外文组一定会听到反响。图书室里也给了两份。可是好像谁都没看见,谁都不关心。江滔滔说:〃咱们该用真名字。〃余楠也这么想。妮娜说:〃可能是题目不惊人。下次只要换个题目,'汝南文'慢慢儿会出名的。〃姜敏却不愿意再写第二篇了。摘录,复写,誊清,校对,都是她。滔滔写的字又潦草难认,上下文都不接气,她一面抄,一面还得修改,还不便说自己擅自修改了。她本来以为读者都会急切打听谁是〃汝南文〃,现在看来,连姚宓本人都在睡大觉呢,谁理会呀!
  她说:〃干脆来个内部展览,把姚宓的稿子分门别类展览出来,一个错误一个标题。红绿纸上写几个大字标题就行。从前姚宓的藏书室不是空着吗,放两排桌子就展开了。〃
  妮娜笑说:〃这倒有速效,展一展就臭了。〃
  姜敏说:〃不是咱们搞臭她,只是为了改正错误。改正了,大家才可以团结一致地工作呀。〃
  妮娜也赞成。可是隔着纱窗帘能看到余楠支使出去的善保回来了。他们约定下次再谈,就各自散去。
  其实他们那篇文章确也有人翻阅的,不过并不关心罢了。关心的只有罗厚。他在文章发表了好多天之后,一个星期六偶然在报刊室发现的。新出的报刊照例不出借,他看见有两份,就擅自拿了一份,准备星期一上午给姚宓许彦成夫妇等人看了再归还。
  这个星期天,姚家从前藏书的空屋里出了一件大事——或细事,全社立即沸沸扬扬地传开了。谈论的,猜测的,批评的,说笑的。无非是这一件事。人家见了面就问:
  〃听说了吗?〃
  〃咳!太不像话了!〃
  〃捉住了一双吗?〃
  〃跑了一个,没追上,那一个又跑了。〃
  〃那傻王八出来喊捉贼,把人家都叫出来了,他又扭住老婆打架。〃
  〃在他们家吗?〃
  〃不,在图书室。〃
  〃唷!是图书室的人吧?〃
  〃你说那傻王八吗?他是外头的,不住这宿舍。〃
  〃我问的是奸夫。〃
  〃遮着脸呢。说是穿一身蓝布制服,小个子,戴着个法国面罩。〃
  〃什么是法国面罩呀?〃
  谁都不知道。
  各种传闻和推测渐渐归结成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原来方芳每个星期日上午到图书室加班。她丈夫动疑,跟踪侦察,发现搬空的藏书室反锁着门,里面有笑声。他绕到后门,看出门上钉的木板是虚掩着的,闯进去,就捉住了一双。可是方芳抱住丈夫死也不放。那男的乘间从后门跑了。方芳的丈夫挣脱身追出去,一面喊〃捉贼〃。方芳穿好衣服,开了前门,悄悄儿溜出来,不防恰被大喊〃捉贼〃的丈夫看见,一把扭住了问她要人。夫妻相骂相打,闹得人人皆知。方芳脱身跑了,她丈夫还在指手画脚地形容那个逃跑的男人,究竟那人是谁,还是个谜,因为他很有先见,早已作了准备,听到有人进屋,立即戴上一个涂了墨的牛皮纸面罩,遮去面部。罩上挖出两个洞,露出眼珠子。他穿好衣服逃出门,当然就除去面罩,溜到不知哪里去了。
  大家纷纷猜测,嫌疑集中在两人身上。一个是汪勃,因为方芳和汪勃亲密是人人知道的。虽然汪勃不穿蓝布制服,而且他是中等身材。可是穿上蓝布制服,也许会显得个儿小。不过据知情人说,方芳已经和汪勃闹翻,还打了他一个大耳光。关于这点,又是众说纷坛。有的说是因为汪勃又和别的女人好上了,有的说汪勃是〃老实孩子〃,虽然喜欢和女人打打闹闹,却有个界限,〃游人止步〃的地方他从不逾越。丁宝桂先生却摇头晃脑说:〃非不为也,是不能也。他偏又喜欢玩儿恋爱,吃一下耳光正是活该。〃另一个受嫌疑的是小个儿,也穿蓝布制服。他是社里一个稍有地位的人,人家只放低声音暗示一两个字。
  朱千里只有灰布制服。那天他因为前夕写稿子熬夜,早上正在睡懒觉。他老婆上街回来,听说了〃法国面罩〃和〃小个子〃,就一把耳朵把他从被窝里提溜出来,追究他哪里去了。
  〃我不是正睡觉呢吗?〃
  老婆不信,定要他交出法国面罩,朱千里在家说话,向来不敢高声。可是他老婆的嗓门儿可不小。左邻右舍是否听见,朱千里拿不稳。他感到自己成了嫌疑犯。他越叫老婆低声,她越发吵闹。朱千里憋了一天气,星期一直盼着罗厚到他家去,罗厚说不定会知道那男的是谁。可是左等右等不见罗厚,他就冒冒失失地找到办公室去。他要问出一个究竟,好向老婆交代。
  办公室里,罗厚正同许彦成和杜丽琳说话。姚宓在看一本不厚不薄的刊物。
  罗厚见了朱千里,诧异说:〃朱先生怎么来了?〃
  朱千里想说:〃你们正在谈傻王八吧?〃可是他看着不像,所以改口说:〃你们谈什么呢?〃
  罗厚把姚宓手里的刊物拿来,塞给朱千里,叫他读读。朱千里立即伸手掏摸衣袋里的烟斗。可是他气糊涂了,竟忘了带。他一目十行地把罗厚指着给他看的文章看了一遍,还给罗厚说:〃全是狗屁!〃
  许彦成笑了。杜丽琳皱着鼻子问:〃作者叫什么名字?〃
  朱千里说:〃管他是谁!我两个脚指头夹着笔,写得还比他好些!〃
  罗厚翻看了作者的名字说:〃汝南文。〃
  朱千里立即嚷道:〃假名字!假之至!一听就是假的。什么'乳难闻',牛奶臭了?〃
  彦成问:〃余楠的'楠'吗?〃
  罗厚说:〃去掉'木'旁。〃
  彦成问:〃三点水一个女字的'汝'吗?文章的'文'吗?〃
  罗厚点头。
  姚宓微笑说:〃有了,都是半边。〃
  彦成钦佩地看了她一眼,忙注目看着丽琳。
  罗厚说:〃对呀!老河挨着长江,'楠'字去'木','敏'字取'文'。〃
  朱千里傻头傻脑地问:〃谁呢?〃
  丽琳知道〃老河〃就是施妮娜,想了一想,也明白过来了。她说:〃哦!江滔滔的'水',施妮娜的'女',余楠的'南',姜敏的'文',四合一。〃
  朱千里呵呵笑道:〃都遮着半个脸!〃
  许彦成说:〃很可能这是背着傅今干的,不敢用真名字。矛头显然指着我们这小组。〃
  罗厚问:〃姚宓,你几时说过这种话吗?〃
  〃你指他们批判的例证吗?那些片段都是我稿子里截头去尾的句子。〃
  〃你的稿子怎么会落在他们手里呢?〃罗厚诧异地问。
  姚宓讲了善保借去学习,余楠拿去不还的事。
  丽琳建议让姚宓写一篇文章反驳他们。
  姚宓说:〃他们又没点我的名,我的稿子也没有发表过。他们批的是他们自己的话。随他们批去,理他们呢!〃
  彦成气愤说:〃这份资料是给全组用的。有意见可以提,怎么可以这样乱扣帽子,在外间刊物上发表了攻击同组的人呢!太不像话了!得把这篇文章给博今看看,瞧他怎么说。〃
  罗厚竖起眉毛说:〃先得把稿子要回来!倒好!歪曲了人家的资料,写这种破文章,暗箭伤人!他们还打算一篇篇连着写呢!咱们打伙儿去逼着余楠把稿子吐出来。〃
  朱千里几番伸手掏摸烟斗,想回家又不愿回家,这时忍不住说:〃他推托不在手边,在傅今那儿呢。你们怎么办?〃
  彦成说:〃还是让善保紧着问他要。咱们且不提'汝南文'的破文章,压根儿不理会。等机会我质问傅今。〃
  姚宓不愿叫善保为难,也不要许先生出力,也不要罗厚去吵架。她忙说:〃干脆我自己问余楠要去。假如他说稿子在傅今那儿,我就问傅今要。〃
  大家同意先这么办,就散会了。
  朱千里看见大家要走,忙说:〃对不起,我要请问一件事。你们知道什么是法国面罩吗?〃
  彦成说:〃你问这个干嘛?〃
  〃戴面罩的是谁,现在知道了吗?〃朱千里紧追着问。
  罗厚说:〃朱先生管这个闲事干嘛?〃
  〃什么闲事!我女人硬说是我呢!〃
  大家看着哭丧着脸的朱千里,忍不住都笑起来。
  彦成安慰他说:〃反正不是你就完了。事情早晚会水落石出。〃
  丽琳说:〃朱先生,你大概对你夫人不尽不实,所以她不信你了。〃
  〃谁要她信!她从来不信我I是她闹得街坊都怀疑我了。人家肚子里怀疑,我明知道也没法儿为自己辩护呀!我压根儿没有蓝布制服,连法国面罩都没见过,可是人家又没问我,我无缘无故地,怎么声明呢?〃
  丽琳说:〃咳,朱先生,告诉你夫人,即使她明知那人是你,她也该站在你一边,证明那人不是你。〃
  朱千里叹气说:〃这等贤妻是我的女人吗!罗厚,我是来找你救命的。她信你的话。你捏造一个人名出来就行。〃
  罗厚说他得先去还掉偷出来的刊物,随后就到朱先生家去。他们两个一同走了。许杜夫妇也走了。姚宓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独自到余楠家去讨她的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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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绛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十三章

  余楠知道每星期一许彦成,杜丽琳的小组在办公室聚会。他也学样,星期一上午在家里开个小会谈谈工作。其实善保压根儿没什么工作。他也在脱产学俄语,不过学习俄语之外,在余楠的指导下,对照着中译本精读莎士比亚的一个剧本。他不习惯待在余家,渐渐地又回到办公室去。所以一周一次的聚会也有必要。 
  姜敏并没有脱离许彦成和杜丽琳的小组。她觉得自己作为未来的苏联组成员,每个小组开会她都有资格参加。只是〃汝南文〃的批判文章发表之后,她有点心虚,怕原来的小组责问她或围攻她,所以也跑到余家去开会。开会只是随便相聚谈论。谈了一点工作,余楠又坐到自己的书桌前去干他自己的事,随姜敏和善保一起比较他们学习俄语的进程。
  余楠隔着纱窗帘忽见姚宓走进他家院子。他非常警惕,立即支使善保到图书室去借书。善保刚出门,余楠对姜敏使个眼色,姜敏就跟出去。他们劈面碰见姚宓,姜敏说:〃姚宓,找我们吗?〃姚宓说她找余先生。姜敏回身指着屋里说:〃余先生在家呢。〃她催着善保说:〃走吧,我也到图书室去。〃余楠就这样把善保支开了。
  余楠也许感到自己是从善保手里骗取了姚宓的稿子,所以经常防着善保。他却是一点也没有提防宛英。善保一次两次索取这份稿子,宛英都听见。余楠和施妮娜计划批判姚宓,余楠对姜敏说姚宓得挨批等等,宛英都听在耳里,暗暗为姚宓担心。后来又听说要办什么展览,搞臭姚宓,宛英更着急了。她想,假如能把稿子偷出来还给姚宓,事情不就完了吗。可是她满处寻找,找不到姚宓的什么稿子。假如她找到了,假如她偷出去还给姚宓,余楠追究,怎么说呢?
  宛英想出一个对付楠哥的好办法。她也找到了姚宓的稿子。
  她有一天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余楠那只旧式书桌的抽屉后面有个空处;余楠提防善保,很可能把姚宓的稿子藏在那里。她乘余楠歇午,轻轻抽出抽屉,果然发现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一大叠稿于,第一页上姚宓写着自己的名字呢。她急忙把牛皮纸袋取出,塞在书架底层的报纸和刊物底下。这是她按计划行事的第一步。
  这天善保到余家开会,宛英有点担心,怕善保看见那个牛皮纸袋,说不定会横生枝节。善保和姜敏走了,她听见余楠请进一个客人,正是姚宓。
  余楠开了门,满面堆笑,鞠躬说:〃姚宓同志!请进!请进!请坐!不客气,请坐呀!〃
  姚宓不坐,进门站在当地说:〃余先生,我有一份资料性的稿子,善保说是余先生在看。余先生看完了吧?〃
  余楠说:〃姚宓同志,请坐,请坐下……〃
  姚宓说:〃不敢打搅余先生,余先生请把稿子还我就完了。〃
  余楠没忘记丁宝桂的话:〃最标致的还数姚小姐〃。他常偷眼端详。她长得确是好,只是颜色不鲜艳,态度不活泼,也没有女孩子家的娇气。她笑的时候也娇憨,也妩媚,很迷人。可是她的笑实在千金难买。余楠往往白陪着笑脸,她正眼也不瞧,分明目中无人,余楠有点恨她,总想找个机会挫辱她一下。她既然请坐不坐,他做主人的也得站着不坐吗?
  〃姚宓同志,你不坐。我可得坐下了。〃
  〃余先生请先把稿子还我。〃
  〃姚宓同志,请坐下听我说。〃他自己坐下了;随姚宓站着。〃你的稿子,我已经拜读了,好得很。可是呢,也不是没有问题,所以傅今同志也要看看呢。〃
  〃傅今同志要看,可以问我要。不过这份稿子只是半成品,得写成了再请领导过目。〃
  〃你太客气了,怎么是半成品呢。年中小结会上,你们小组不是报了成绩吗?既然是你们小组的成绩,领导总可以审阅啊。〃
  〃当然得请领导审阅。可是我还要修改呢,还没交卷呢。〃姚宓还站着,脸上没一丝笑容。
  余楠舒坦地往沙发背上一靠,笑说:〃姚宓同志,别着急,等领导审阅了,当然会还你。〃
  〃可是余先生怎么扣着我的稿子不还呢?〃姚宓不客气了。
  余楠带些轻蔑的口吻说:〃姚宓同志,你该知道,稿子不是你的私产,那是工作时间内产生的,我不能和你私相授受。〃
  姚宓冷静地看着余楠说:〃稿子是我借给陈善保的。〃
  余楠呵呵笑着说:〃别忘了,善保是咱们的组秘书啊!〃
  姚宓〃哦〃了一声,顿了一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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