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的选择》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苏菲的选择- 第6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你就是想偷!”那女孩坚持说,“它值七十马克。你可以用它来听音乐,就在深深的地下室里。你是个肮脏的波兰人,波兰人都是贼。我妈妈说波兰人比吉普赛人更坏,而且更脏!”小鼻子在那张圆脸上皱成一团。“你身上真臭!”
  苏菲眼前一黑。她听见自己呻吟了一声。因为紧张,或饥饿或悲伤或恐惧或上帝才知道的什么原因,她的经期推迟了至少一周(这事在集中营里已发生过两次),但现在它像山洪暴发似的突然来临;她觉得血大量涌出,眼前却变得一团漆黑,最后只看见爱米的圆脸。她觉得自己在往下掉,往下掉……恍惚中,她好像在波浪的摇曳中慢慢睡着了,耳朵里灌满遥远的声音,当她慢慢醒过来时,这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一声凶猛的吼叫。有一会儿,她仿佛觉得这是北极熊的怒吼,而她正漂浮在冰上,身上刮过刺骨的寒风,她的鼻子都被冻僵了。
  “醒醒。”爱米说。她的脸像腊一样苍白,离她很近,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苏菲这才知道她正平躺在地板上,女孩蹲在她身旁,把一个小药瓶放在她的鼻子下。房间的窗户大开,放进了冰冷的新鲜空气。刚才那吼声原来是集中营的号角声,现在已慢慢减弱,只留下一丝余音。在爱米裸着的膝盖旁是一个刻着绿色十字的塑料药箱。“你晕倒了,”她说,“别动。把你的头放平,这样可以让血流畅通。深呼吸。这种冷空气可以帮你恢复。同时保持不动。”苏菲立时清醒过来,但她感觉好像在演一场戏,可戏中的主角却换了:是刚才的还是很久以前——不可能是很久以前,这孩子还像凶狠的冲锋队员一样对她大发雷霆,而现在却像护士一样对她悉心照顾。这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苏菲呻吟了一声,身子动了动。“你不能动,”爱米命令道,“我有救护证书——一级。照我说的做,懂吗?”
  苏菲静静地躺在那儿。她没穿内衣,不知道身上弄得有多脏。她觉得囚服的背后已经湿透了。令她吃惊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居然想她是否弄脏了爱米整洁的地板。在某种程度上,那孩子的行为更让她绝望。她觉得自己既是一个受害者,又是一个被看护的病人。苏菲发现爱米的腔调和她父亲一样,冷漠而疏远。当她唠唠叨叨地做着那些事时,完全没有一丝温柔(她用力拍打着苏菲的面颊,说急救手册上写着快速拍打可以帮助昏死病人恢复意识。她一直滔滔不绝地讲解着一些医学常识)。她像一个微型的党卫军中队长,党卫军的精神与准则——它的真正本质——已深深烙在她的遗传基因里。
  终于,连续的拍打产生了效果,苏菲脸上终于出现了一层令人满意的红晕。女孩命令她坐起来靠在床上。苏菲照办了。慢慢地,她为刚才的突然晕倒暗自庆幸,因为当她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收回来重新聚焦在眼前那些东西上的时候,她意识到爱米变得温和多了,或至少是一种可以容忍的好奇,好像她心里对苏菲的愤怒全被赶跑了;这一次的救护似乎成了一个宣泄的途径,使她可以享受一下为官的感觉;然后才又变回到那个胖胖嘟嘟的小女孩模样。“我要对你说一句话,”爱米小声地说,“你真漂亮。威尔曼恩说你一定是瑞典人。”
  “告诉我,”苏菲用虚弱的声音轻声说,漫无目的地想缓和一下气氛,“告诉我,你这件长袍上绣的图案是什么?它很漂亮。”
  “这是游泳锦标赛的冠军标志。我是我们班的冠军,是初级。我当时只有八岁。真希望能在这儿搞一个游泳比赛,可是不行。现在是战争时期,我只能到索拉河里去游泳。我不喜欢那条河,里面尽是脏东西。我在初级比赛里是游得相当快的。”
  “在哪儿,爱米?”
  “达考。在部队驻地里,有一个专为我们孩子修的很棒的游泳池,甚至还有温水设置。不过那是我们到这儿来之前的事了。达考比奥斯威辛好多了,但那是在帝国。看看我的纪念品。中间那个大的,是第三帝国青年团领袖波尔德·冯·希拉希亲自颁发给我的。我给你看看我的纪念薄。”
  她从抽屉里捧出一大摞纪念册,上面贴满照片和剪贴。她把它们放到苏菲身边,转身去开收音机。里面传出静电的劈啪声,她调了调,杂声消失了,响起一段微弱的汉德尔的管乐齐奏,喇叭声,号角声,洋溢着喜悦和胜利。苏菲忽地打了个寒战。“那是我。”女孩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指着那个肥胖雪白,做着各种姿势,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孩。难道达考从来没有阳光照耀?苏菲有些近乎失望地想。“那是我……那也是我,”爱米继续用她那胖胖的手指指点着,“我……我……我……”她说了一遍又一遍。“我已经开始学跳水了,”她说,“看,这也是我。”
  苏菲不再看那些照片,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她的眼睛寻找着打开的窗户,窗外十月的天空中已出现像钻石一样闪亮的晚星,令苏菲感到惊讶。这时,天空的云层突然涌动,地平线镶上了一道很粗的光环,一阵烟雾被阴冷的夜风从东边吹来。从早晨到此时,苏菲那天还是第一次闻到这股焚烧尸体的气味。比克瑙正在焚烧从希腊来的最后一批旅行者。号角!收音机里传出赞美的颂歌,公羊咩咩地叫着,天使报喜——令苏菲想到即将来临的那个早晨。她开始哭起来,声音不很大地说:“好在明天我就能看见吉恩了,至少还有这个希望……”
  “你哭什么?”爱米问。
  “我不知道。”苏菲回答道。她想说:“因为我的小儿子关在儿童营,因为你的父亲就要让我见到他了。他的年龄和你差不多大!”但她还没有说出来,便被收音机里一个雄浑的男中音打断了:“这里是伦敦!”她听着那个从远处传来的像蒙上一层锡箔纸的声音,知道这是对法广播,却在黄昏时分传到了喀尔巴阡山脉。她从心里感激着这位不知名的播音员,怀着激动的心情听到下面这句话:“意大利对德宣战……”虽然不完全知道具体情况和原因,但她马上跟着伦敦传来的声音欢呼起来(她直直地盯着爱米,知道这孩子无法理解)。她知道这条消息意味第三帝国真正的厄运降临了。她仿佛还听到了纳粹最终灭亡的消息。她集中精力去听下面的播音,可收音机跳台了,一片嘈杂。她又哭泣起来,意识到她在为吉恩……是的,但也为别的东西,更是为她自己,为没能偷走收音机,为彻底的失败而痛心疾首,羞愧难当。她知道自己不会再有勇气了。几个月前她在华沙时所拥有的强烈母性——被汪娜视为自私和落后的情感——使她做了一次勇敢的尝试,但现在她再也无法克服它了。她不停地哭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用颤抖的手指掩住双眼。“我很饿,所以我才哭。”她对爱米说。这话至少有一部分是事实。她想她可能又要晕过去了。
  恶臭的气味更加浓烈,远处夜色中映出一团昏暗的火光。爱米走过去把窗户关上,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臭,也许两者都是。苏菲的眼光跟随着她,看见了墙上那幅用华丽花哨的德语刺绣而成,镶在一个雕花松木镜框里的牌匾。
  正如上帝
  从罪恶与地狱里
  拯救了人类,
  希特勒从灭亡之灾
  拯救了德国。
  窗户“砰”地一声关上了。“那是在烧犹太人!”爱米说,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但我猜你是知道的。在这房子里禁止谈此事,但你——你只不过是个犯人。犹太人才是德国人民的主要敌人。我姐姐爱菲金尼和我编了一首儿歌,是关于犹太人的,开头是‘犹太人——’”
  苏菲使劲压抑住自己不哭出声来。她用双手捂住眼睛,“爱米,爱米—”她低声说道。当她蒙住眼睛时,眼前出现了这个孩子已发育成熟却仍是胎儿的模样,像一个凶猛恶毒的海中怪兽,悄无声息地淌过达考和奥斯威辛污浊的黑水向她走来。
  “爱米,爱米!”她费力地说,“这房间里怎么会有上帝的名字?”
  很久之后,她说,这是残存在她心中的最后一点宗教感情。
  自那晚之后(也是她作为犯人在司令官官邸度过的最后一夜),苏菲在奥斯威辛又呆了差不多十五个月。正如我在前面所说,因为她一直保持缄默(现在仍然如此),所以这很长一段时间发生的事对我是一个空白。但有一两件事可以肯定。离开霍斯家后,她很幸运地继续留在了速记组,所以仍是享受优待的少部分人中的一员;这样的话,她只是生活得很糟,而没有像其他犯人那样等待着迟迟未来却又注定要降临的死亡。只是在她被囚禁的最后五个月,当苏联军队从东边推进,集中营渐渐解体时,苏菲才开始遭受最严重最糟糕的身体折磨与苦难。在那个时候,她被移送到比克瑙的女囚营,在那儿经受了严重的饥饿与几乎使她濒临死亡的疾病折磨。
  在那漫长的几个月中,她几乎没有了性欲。疾病和衰弱是罪魁祸首,当然——特别是在比克瑙的那几个月里——心理因素是更主要的原因:弥漫在空气里无所不在的焚烧肉体的焦臭味和死亡,足以使任何一种生理冲动都显得猥亵和不正当,因此(如同患了重病一样)被人们像擤鼻涕一样从生活中赶了出去。至少这是苏菲的反应。她曾有过这样的迷惑:是否因为生活中完全排斥了性,才使得她在司令官家地下室里最后一晚上做的那个性梦一直异常清晰地萦绕存在她的记忆中。她想,也许正是这个梦帮助她阻抑了其他的欲念。像大多数人一样,苏菲几乎记不得一般的梦的具体内容,但这个梦是如此强烈,清晰,充满欢乐和色情,又是如此猥亵和令人害怕,所以让她永难忘怀(很久以后,她已经能用玩笑的口吻谈起这个梦了),足以使她泯灭对性的任何幻想,除了糟糕的健康和道德观念外……

霸气书库(www。87book。com)免费TXT小说下载
  她离开爱米的房间,下楼回到地下室,一头栽在木板床上。她几乎立刻就睡着了,即将与儿子的事情只在脑子里闪了一闪。不一会儿,她便独自在海边的沙滩漫步。那海滩既熟悉又陌生,是波罗的海的沙滩,周围的景物告诉她那是席勒斯维—霍斯顿的海岸。右边是基尔海湾,星星点点地漂浮着帆船;左边是一些沙丘,沙丘后是一片沐浴在阳光中的松林和常青树林。她朝着北方遥远的丹麦海岸走去。虽然她穿着衣服,却有一种裸体的感觉,好像被裹在一张充满诱惑的透明织物里。她丝毫未觉得害羞,只感到自己的臀部在透明的裙子下摆动着,把沙滩上太阳伞下晒日光浴的人们全都吸引住了。很快,她把这些人抛在后面,走上沙滩尽头通往沼泽地的一条小路。她继续走着,感觉有个男人跟在她身后,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屁股。她不由得以更大的幅度摆动起来。那男人从后面赶上来与她并肩齐行,侧脸看她,她也回看了他一眼。她认不出这张脸。他大约中年,很快活,典型的德国脸庞,很迷人——不,比迷人还要迷人,把她一下子溶化了。但这男人是谁呢?她使劲辨认着(他的声音也很熟悉,低声对她说:“日安。”)。她突然想起来了,他是一个著名歌唱家,柏林歌剧院的主角。他冲她笑了笑,露出干净整齐的白牙。他拍了拍她的屁股,说了几句很淫荡的话,然后便不见了。一阵暖暖的海风吹在她的脸上。
  她来到一个小教堂门口。教堂坐落在沙丘上,可以俯瞰大海。她看不见那个男人,但感觉他就在附近。教堂十分简陋,采光很好,走道两旁是一排排简易的靠背长凳;圣坛上方悬挂着一个没有油漆过的松木十字架,没有装饰,很原始,上面的木纹清晰可见。不知为何苏菲隐隐觉得自己来过这地方。她在那里徘徊着,春心萌动。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为什么?当小教堂突然响起一个女低音悲怆的歌音和清唱曲忧怨的曲调时,她为什么会笑呢?她站在圣坛前,身上一丝不挂,音乐声从一个忽远忽近的地方轻柔地飘来,像祝福一样笼罩着她的全身。她又笑了。沙滩上的那个男人又出现了。他赤身裸体,但她再一次忘了他是谁。这一次他没有笑,脸上布满凶狠的阴云;但奇怪的是,那个恐惧的神情却令她欲火中烧,激动不已。他严厉地命令她朝下看:他的阴茎又粗又硬。他命令她跪下去,用嘴吮吸。她迫不及待地照办了,在一阵疯狂的饥渴中俯下身去,用手翻开包皮,将青紫色的龟头露出来。它很大,她知道她的嘴包不住它,然而她想要这样干,愉快的心情使她不能自持。与此同时,巴赫的乐曲响起,传出死亡和时间的脚步声。一阵寒栗激遍她的全身。他把她推开,命令她转过身去,跪在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下。她照着他的命令转过身,双手撑地跪在那儿,只听地板上传来一阵踢踏的脚步声,闻到一股烟味。当那毛绒绒的肚皮和腹股沟紧贴住她赤裸的屁股,那粗大的阴茎刺入她的身体,从后面一次次猛烈地抽动时,她兴奋地叫出声来……
  当布罗尼克叫醒她时,那梦还在她脑子里盘旋。“我昨晚一直在等你,可你没来!”他说,“我等了很久,实在太晚了,我只好走了。那个等在大门外的人也只好走了。收音机的事怎么样了?”他用低沉的声音问道。别的人还在睡觉。
  那个梦!过了好几个小时她仍然没法赶走它。她使劲儿摇摇头。布罗尼克又问了一遍。
  “救救我,布罗尼克。”她没头没脑地说,抬眼看着这个小个子男人。
  “你说什么?”
  “我看见了一个人……太可怕了!”即使在这么说着的时候,她知道她还是没有说清楚。“我是说,天哪,我太饿了!”
  “快吃点这个,”布罗尼克说,“这是他们吃剩下的炖兔子,上面还有好多肉呢。”
  剩菜又冷又油腻,但她贪婪地大吃起来,一边看着睡在一旁的洛蒂的胸口一起一伏。当她的鼾声间歇时,她告诉布朗尼克说她就要离去了。“上帝啊,从昨天起我就饿坏了!”她咕哝着说,“布罗尼克,谢谢你。”
  “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