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海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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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上海男人!-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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啡馆外想说未说的两个宇。是素朴,是孤独,是不合流俗,也有点愚笨和迟
钝。我只是没有想到,在浪迹天涯二十年之后,我竟然仍是一个“南部来的
女孩”。咸咸的海风所给予我的,留在我头发里。

……现代化尚未引进。。国民义务教育逐渐普遍,越来越多的家庭让
孩子上中学。渔业在衰退中,因为污染问题严重。村民在讨论海滩是否可改
成海水浴场吸引游客。渐渐地,鲲鯓渔村要进入现代了。。——《鲲鯓》

第6 节 彼黍离离


通常发生在晚上,大约10 点左右。这个时候,电话铃不再响起,孩子
们发出嫩嫩的鼾声,壁上的钟滴答滴答走着,异样清楚。这个时候,如果有
一只不知为什么迟归的乌鸦突然从叶丛中窜起,你可以听见它翅膀伸展拍打
的声音从而想象它腋下羽毛的温暖。窗户向花园敞开,这是夏夜。

敞开的窗户流荡着茉莉花的气息。北国的茉莉花丛如此庞大旺盛,密
密实实地覆盖了一整面的篱笆。正是花开时节,风动,千百朵白花像海浪泡
沫翻滚,香气一波一波推涌进眉眼鼻息。你忍不住闭上眼睛,对窗微仰着脸,
让两颊去感觉花香的波动。花香牵引着你,恍惚陷入一个隔世的时光:你穿
着白衣黑裙,短发齐耳,正经过一条熟悉的巷弄;你突然止步,在人家的竹
篱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白色手帕,在掌心展开。你摘下几朵窜
出竹篱的茉莉,排在手帕中心,包好,再放回自己黑裙口袋里去。没有人知
道你的口袋里有一方白色的手帕,手帕里藏着几朵绽开的茉莉;你穿过安静
的巷子,走向浮动喧嚣的世界。

总是有什么东西在风里吹散了,捉摸不住,理不清头绪。只是那花香
熟稔若此,带着时光的密度和生命的重量,几乎令你承受不住。你在窗前微
低着头,不经意间,就听见了它的呼声;一只野鸽子,似乎隐藏在极浓极密
的树丛里,咕咕叫起,从最遥远最深邃的林子里幽幽传来,遥远深邃像来自
莽莽洪荒,一只野鸽子探索的渺茫的呼声。

总是在这个时候,大约晚上10 点左右,你匆匆穿上球鞋,系好鞋带,
拉上门,往草原的方向走去。你踩着极大的步伐,好像赶路能稍稍排解胸中
那不知是什么引起的郁结。两盏路灯之后右转,栗子树下再右转,就已到了
草原的碎石路头。路旁夹道的青草里透着星星点点粉蓝色的点缀,走近看,
原来人家篱笆内所种的蓝色毋忘我一丛一丛已经长到了篱笆外。

风将种子吹远,这已是绵延一路野生的毋忘我。

碎石路在麦田开始的地方弯进一条两米宽的柏油小路,你放慢了脚步。
清新的空气流动像山中最干净的泉水。白天下过雨,雨水打在地面上的略略
敲响大概惊动了地面下的世界。

黑色的无壳蜗牛和暗红色的蚯蚓纷纷爬上了柏油路面,迷失了方向。
当你和孩子一起散步时,你就让他们用细细的树枝将虫儿拦腰挑起,往路边
奋力一甩,蜗牛和蚯蚓便又回到松软的泥土家乡。现在,你跨过它们的身体,
向前方一个竖着的小木牌走去;木牌上贴着一张什么告示。

“我们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在这个牌子右边种了一排树苗。这些树苗
大约在七年后会长成一片茂密的树篱。草原上的刺猬就可以在树篱中筑巢。”
是了,就是在这木牌竖起的地方,你曾经看到一只刺猬。你起先以为是一粒
肥大的干松果,可是干松果微微动了一下,竟是一只找不到家的幼儿刺猬。
刺猬需要巢的遮盖,但这里是一片望之弥漫的杂草,人类的幼儿在里头钻进
钻出。扑蚱蜢、追逐蝴蝶,刺猬时时在危险中;你看见的那只小小刺猬,一
感觉你的迫近就卷成一团,仿佛也知道这世界虽大,它无处可逃。

七年之后,树篱成荫,刺猬成群,那植树的孩子也将成人。你别过脸
去看草原东角耸立的一丛树,那是野兔出没的地方,啊,你心里突然明白了:
原来那丛树也是人种下的,让大耳野兔有藏身之处。那儿想必也曾经立着一
个木牌,写着孩子稚气的笔迹。那些树丛枝干虬结,树龄苍老,当年植树的
孩子又在哪里呢?北国的夏夜如此明亮,在这个时辰,你还看得见麦穗的芒
刺怒张,像花、像剑。黄色的麦浪翻叠起伏,由近而远;有几块地方塌陷下


去,那是麦子成熟到极限,为自己生命的饱满而倾倒。你离开柏油路面折进
草原小径,小径只有一只鞋的宽度,覆盖着湿润的草叶。你的鞋子没一会儿
就潮了,湿气渗进棉袜,浸凉了皮肤。你行到旷野中央,停下脚步,回过身
来。

这是一片广大的草坡,以地陷东南的架势倾斜,倾斜深处就是一线山
谷。这时候,你注意到,山谷里的灯火全亮了,穿过草气氤氲,晃动闪烁,
映出一户一户的人家。山谷的阴面是松树林,颜色如墨,衬得灯火明灿。刚
刚行过的小径将草原划成两半,一半是离离麦田,一半是绵绵绿野。野地里
青草怒长,白色的雏菊和鲜红抢眼的罂粟花大把大把地杂在其中,挥霍地一
径开到天际,晚云俯下的地方。

你这才看见了天际的月亮,怎么刚刚一直没发现?一枚又圆又大的月
亮,像新剥进碗里的蛋黄,油油浓浓的,悬在大地倾斜、雏菊罂粟与晚云交
接的线上。因为有了月亮,夜才深沉起来。麦田已经变成一片模糊晕黄;天
色暗下,好让你感觉那月色轻洒在草原上翻起一层淡淡薄薄若有若无的微
光。风吹过来,你的目光随着滚动的麦浪和草浪一起一跌地推到远方山谷的
尽头。

“彼黍离离——”是谁?你想问,也曾经走过这样一片旷野中的田禾,
心里涌起了哀伤。“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谁呢?行在深深草木中,忧
伤社稷的颓倒。他又在哪里呢?草原蓦然暗下,浮动的黑云遮了半片月亮,
天空里布满了形状诡谲的云片。你独自立在空旷的草原中心,灯火世界退在
最遥远疏离的边缘,夜风自耳边掠过。有那么一瞬间,你仿佛突然失忆,茫
茫然不记得自己的来处和去处。你什么也不想,只感觉到地在运转、花在开
落、麦子在酝酿、月亮在升起、蚯蚓蜗牛在泥里翻身、刺猬在醒来、黑云在
头上行走;在这么伟大的运转和壮丽的永恒中,你竟然有挡不住的眼泪,在
黑暗中沁沁流下。

“譬如三千大千世界,”你往来时路折回,“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
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
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你是恒河沙粒,你是电光石火。你是
那路过宗庙宫室、彷徨不忍去的周朝大夫,你是那欢欣鼓舞植下树苗的稚龄
孩子。今晚,你走在一只鞋子宽窄的草原小径上。微雨飘打下来,湿了你的
头发。你听见自己的脚步在草丛里簌簌作响,四野无人。

第7 节 蜜蜂和狗如何争辩玫瑰的颜色

玻璃鳗全身透明的鳗鱼。那身体不知怎么回事,像个玻璃管,里头的
骨骼内脏纤毫毕露,历历可数。一种没有秘密的鱼。

玻璃鳗的国籍,不,该说海籍,颇难确定。它出生在墨西哥湾,但是
一出生就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天涯海角。出发时,母鱼大概刚死,小鳗那柔
细如水草的身体还挡不住浪的翻腾,但是它往一个方向游去;所有初生的玻
璃鳗都往一个方向游去:北方的大西洋。大西洋在数千里之外,数千里的茫
茫水域里有狂风巨浪。当玻璃鳗游进大西洋时,它的身体已经粗大如人的手
腕,体色稍黑,但晶莹剔透如故。


从大西洋的咸水海域,玻璃鳗转进欧洲大陆的河流。所有的大江归纳
于海,所有自海入江的旅程都是逆流。玻璃鳗在江海汇合处开始它的逆旅,
由咸海游向咸水河,由咸水河游向淡水河。淡水河在下游多半浩浩荡荡,水
深流静;越往上游湍流越多,无数的玻璃鳗在湍流里耗尽了精力,气竭而死。
遇到瀑布,玻璃鳗用身体去撞那轰然射下的水箭,试图翻越;那翻不过去的
便被水冲走,没入水草,化为泡沫,那奋力翻过去了的,便继续逆流而上,
上到水的源头:也许是一湾人可以一跃而过的小溪,也许是一条孩子们勾身
放纸船的田边水渠,也许是一个野草丛生、蛙声聒噪的池塘,也许是沼泽里
一洼野猪和糜鹿踩踏出来的烂泥潭。

玻璃鳗在欧洲的水域里留居十五年;十五年后,它开始寻找回头的路。
得寻找,因为,它也许正置身于一洼烂泥潭里,从一洼沼泽地里的烂泥潭怎
么找到溪,然后找到河,然后找到江,然后找到名为大西洋的海。牧羊人在
村子里说,他们在呼唤走失的羊群时,差点儿踩到一条滑溜溜的透明的蛇。
牧羊人怎么知道,那是一条玻璃鳗,忍不住身体内如滚水沸腾的冲动,正窜
出泥潭,狂奔大江大海。如果泥潭离河水太远,它便要在陆上干死。但是啊,
它显然别无选择。

浮沉辗转数千里,寻寻觅觅,玻璃鳗从欧洲的淡水河游入大西洋,穿
过冷暖相异的海潮,越过深浅不一的海沟,又回到了星光闪烁的墨西哥湾,
玻璃鳗出生的地方。在这里,它交配,怀孕,生产;当初生的玻璃鳗用它们
柔细如水草的晶亮的身体向一个方向划开时,它已死去。玻璃鳗。

扁虱扁虱一有了生命形体,据说,就紧紧贴在一根树枝下面,开始等。
等什么?等一只热血的哺乳动物从它栖身的那根树枝下面走过。冷血动物,
譬如蛇,就不算数,因为扁虱只饮热血。当一只四条腿的浑身暖呼呼的动物
经过时,这扁虱看不见,它是个瞎子。可是它的身体能感应温度;一感觉到
温度,它就一跃而下,八只脚攫住猎物的皮肉,把头深深埋入,痛饮一番。

这有什么奇怪?哪个虱子不吸血?不,这个虱子不一般。它并不像别
的虱子蹦来蹦去寻觅可饱食的对象;它贴在一根树枝下之后就一生一世不再
动弹。这位老兄等着,等着某一只暖呼呼的哺乳动物刚好从它那根细枝下面
走过。

这个几率有多少呢?德国的昆虫学家逮到的一只,他们说,已经贴着
一根树枝等了十八年。在十八年中,这只扁虱像冬眠一样不饮不食不动不死,
只是等待,等待一只哺乳动物经过。

十八年后的某一天,若是刚巧有只胖嘟嘟的狐狸懒洋洋地晃过来,激
动了扁虱的测温器,扁虱扑上去,吸血吸个饱。唉,生命里竟有如此酣畅狂
欢的时刻!

然后呢?换一根树枝?回到栖了十八年的树枝?当然不是;饱餐一顿
之后,它要交配;交配之后就死亡。初生的扁虱跳上一根树枝或叶片,开始
等待。

水虿最好在一摊藏污纳垢的死水上看水虿(耻寨切,chai)。孑孓的卵
黏在石头潮湿的底部,腐草烂叶浸泡在水里。连风都不吹过,死水幽黑一片,
表面似一层光泽无碍的皮,紧紧包着一汪水。在这个光泽无碍的弧形镜面上,
水虿飘忽行走,急速如风中蓬草。它的身体只有一丁点儿。腿却细长得不成
比例,细如人的发丝,张开像坦克车一样跋扈。看那横行水上的架势,你以
为这家伙必定和所有的水虫一样可沉可浮,昆虫学家却发现水虿竟然不会


水;把那紧绷的水皮划破,水虿掉进水里就得淹死。

不知道为什么,自水虿的眼睛所看出去的世界全是平面的,只有二度
空间。它既看不见水皮下正张嘴想吃它的鱼,极静者又哪里知道极动者的韵
律?水虿的眼睛看见平面,我的眼睛看见立体,怎么知道我眼所见才是万物
本体?狗的眼中世界一片灰,我的视野景观繁花缤纷,怎么知道狗眼所见不
是宇宙真象?老鹰和鼠要如何品评风物,交换意见?蜜蜂和狗要如何争辩玫
瑰的颜色?所以呢,“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
知其辩!”庄子从本质上就不会是个暴君,他的思想也不会被统治者所用。

可是王阳明对生物的物理结构可能已经有所认识,知道蜜蜂和狗各自
看花不是花,于是才想出另外一种看花的可能。朋友质问:你说无心外之物;
这岩间花树在深山里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王阳明回道:“你未看此
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在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
知此花不在你心外。”以肉眼看花,那么肉眼有单眼复眼的差别,色盲不色
盲的相异。但是以心看花,则不论是对狗还是蜜蜂,那花的颜色都可以“一
时明白起来”;狗追逐粉蝶,蜜蜂择枝探蜜,人弯腰去嗅一簇初放的紫罗兰,
不都只是“明白”而已?我我有两对眼睛。不戴眼镜所见是一个世界,朦朦
胧胧隐隐约约的世界;月亮是一点淡黄,松树是一抹墨绿,远处的人是晃动
的影子。戴上眼镜所见赫然是另一个世界,一个焦距对准了、颜色调亮了、
线条清清楚楚的世界;我蓦然发现叶丛中有鸟,鸟嘴中有虫,虫身上有毛,
毛如细刺剑拔弩张。

我在生命里等候,不知在等候什么;我同时在急急追赶,不知在追赶
什么。我已万里跋涉,天涯走尽,但是存在的本质并不曾飞越亘古的轨道,
其不动不移一如那从唐朝起就不曾敲响的古铜钟。

老鹰和鼠是我,蜜蜂和狗是我,水虿是我,扁虱是我。当月亮从海上
升起,刹那间照亮了正在翻身的蓝鲸的背脊,我就明白起来:我也是那玻璃
鳗,不知所以地往一个方向奔去,死生以赴。

【叶子00】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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