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海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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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上海男人!-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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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幼小时毫无自卫能力,常被打得头破血流;长大时,就试图以自杀逃避
压力。印格玛的妹妹深受溺爱,这种溺爱又使得妹妹完全放弃自己的意志,
以之博取父母欢心。

印格玛自己?“我的应付办法是把自己变成一个骗子。我外表是一个
人,内在是另一个人,两者之间没有一点关联。”为了应付父母的极权统治,
印格玛制造出一个替身,让这个替身去说谎、欺骗,使印格玛的内在自我得
以躲在一个较安全的角落里。

大约在这个时候,印格玛发现了电影这个东西。从完全的虚幻中,光
影交错可以织出真实的人物和动作。幻想与现实、替身与真身之间的分野更
模糊了。还没有人知道,这个老把幻想当真、真当幻想的孩子,印格玛·柏
格曼,日后要成为20 世纪最重要的舞台剧和电影导演之一。

——3——我在思索为什么柏格曼的自传如此令我震动。他所呈现的人
生美丽得令我发热而真实得令我发冷。真实,是把骨头敲碎了让你看里头骨
髓的纹路。美丽,你不能不承认在那样深刻的真实里美是自然迸发的存在。
七十岁的柏格曼回看自己的眼光像个录影机,不带一丝感情。跟着镜头走,
仿佛在看一个法医解剖一个路死者的尸身,喏,这儿是血管,那边是腿骨。

能够这样美丽而又冷酷地观看自己的人,我浑身发凉地想,必定是一
个对自己毫无好感的人吧。

蔑视,对自己的蔑视,记得吗?当替身印格玛在说谎的时候,真身柏
格曼在一旁冷笑:你,在说谎。当柏格曼抛弃一个生病的妻子时,他对自己
说:你本来就是个不懂爱和责任的坏胚子。“我不信任何人,不爱任何人,
不缺任何人。”作为孩子的印格玛不曾经验过胸襟开敞、流动自然如春风的
爱,我不奇怪他成长之后缺乏爱的能力;他非但不能爱别人,他甚至无法爱
自己。那么,啊,我明白了。

——4——和爱一样,自由也是一种胸襟敞开、自然流动如春风的东西
吧?许多年许多年后,柏格曼突然想通了为什么他和他的家人会那样拥戴希
特勒。“我们从来没听过自由这个词,从来没尝过自由的滋味。在一个权威
体系里,所有的门,都是关着的。”柏格曼推开门,走了出去。有一次,他
的父亲在盛怒之下要打他,他说:“别打,你打的话我也要揍你了。”他的父
亲一拳挥过来,做儿子的三拳两脚就将父亲打倒在地,从此离家。

在封闭的空间里,以暴制暴似乎是彼此逃不掉的互动原则。走了出去。
尝到自由滋味的柏格曼再也不回到门里去。

带着轻蔑的眼神,他终生不谈政治。

——5——不会消失的。年轻时发生在我们身上使我们一夜之间突然长
大的那些事情——在群众里流下的眼泪、被堵死的令人心口发痛的渴望、壁
橱里看不见的啮齿动物的蠢动——在发生的那一刻即已成为我们自己的一部
分,不管我们愿不愿意、自不自觉。

单向思维或逆向思维、怨恨或深爱或漠然,都有它深埋的脉络,在我
们懵懂的时候。

(原载1997 年4 月9 日《文汇报·笔会》)

第5 节 金钱,使人腐败?


在上海见到一个“下了海”的文化人。几个还在岗位上的文化人坐在
他所经营的饭店里,享受他所提供的精美菜肴,大谈文化的失落。最失落的,
竟是老板。他苦着脸,指责自己越陷越深,离原有的文化理想越来越远;金
钱,使人腐败。

他的忧郁与自责使我想起大陆传媒上对商品经济所带来的贪婪风气的
种种批判。文人从商,以“下海”称之,就像从前人说良家妇女“下海”伴
酒一样,是斯文扫地,是自甘堕落。

我向来理解权力使人腐败,金钱,却是一个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东西。
一个人有了钱,他就可以放手去求取知识,可以在国内国外游走,可以使家
人丰衣足食。因为他有钱,他可以不斤斤计较,可以不钻营奉承,可以不小
头锐面。资源的充分,使他比较容易成为一个教养良好、宽容大度、体恤弱
者的人。当他行有余力,他可能在乡里间铺桥修路、救济贫苦;当他飞黄腾
达,他可能在社会上成立各种基金——残疾基金帮助照顾残疾,文化基金鼓
励艺术创作;他也可能在学校里设置奖学金,策励学子,为国育才。

一个国家有了钱,它就比较容易做到“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
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老人福利、失业救济、幼儿培育、残障孤
儿的照顾,都需要金钱的促成。有了财富的基础,一个社会比较可以达到“谋
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的境界。

现在对经济狂潮大加鞭挞的忧国之士不妨看看欧洲的心路历程。我们
现在看到的欧洲,是一个环境优美舒敞、人文气质高尚的地方。公园池塘里
的天鹅优游自在,无人打扰。路边野生的红艳苹果自开自落,无人撷取。搭
地铁公车进进出出全凭个人诚实购票,不需检查。

生了病去看医生,只要留下地址就可以接受治疗,账单以后寄来。张
贤亮和朋友在欧洲餐馆吃饭,忘了付钱。走出餐馆了,侍者才追来提醒,态
度婉转客气,毫无猜疑的神情。

这样的雍容大度,对不起,不是天生的民族性,它其实是经济的塑造。
如果张贤亮在50 小孩在大街上抢美国大兵从吉普车上丢洒下来的巧克力
糖,满脸胡頾的潦倒男人在马路上弯身捡拾烟蒂,年轻的女人千方百计接近
英美大兵以换取丝袜和口红。

马歇尔经援计划实施之后,德国经济开始复苏。钱,使人们活动起来。
经济发展所带来第一个狂潮是“吃潮”。人们拼命买吃的东西,谈吃的话题,
作吃的计划。文化批评家们在报章杂志上也就拼命批判国人的贪吃丑态,“斯
文扫地”。但是当然,评者自评,吃者自吃。“吃潮”稍退,在50 年代初,
紧接着涌起“冰箱潮”。那白白方方的一大件,装得下好几天的吃食而且保
持不坏,举国为之疯狂。男人女人努力工作、积极向上,不为救国救民却为
了挣够钱去买个大冰箱。文化人或农人工人,聚在一起,不谈灵魂上的事情,
却和左邻右舍比较冰箱的品脾。报纸上则充满义正言辞的道德指控:精神污
染、文化失落、道德沦丧,德国知识分子们沉痛地问:西方文化往哪里去?
四十年之后的德国,是一个连最底层的扫街工人都可以每年出国度假的国
家。于是你看见他们的孩子彬彬有礼,他们的公车司机会等到最后一个乘客
都安稳落座才再度启动,他们的餐馆侍者,见你没付账走了出去,还对你和
颜悦色。你也看见他们的国家拨出大笔大笔的钱给饱受战乱的波希尼亚难


民,给非洲因饥饿而濒临死亡的儿童,给民生困顿、政治不安的俄罗斯。他
们的大学,对全世界的学生开放,不收一文学费。

这种百川不拒的宽松,与民族性格关系少,与有钱没钱关系大。钱,
当然不会凭空而来,它必须透过劳心劳力的挣取;如果这个劳心劳力挣取财
富的行为叫做“贪”的话,那么“贪”有什么不好?它根本就是一个经济动
力,使一个个人,不倚赖国家的豢养,以自己的力量求温求饱求物质的丰足;
没有这个动力,社会的经济是停滞的,停滞在贫穷中。你说金钱使人腐败,
我说贫穷使人腐败,匮乏使人堕落。“仓廪足而后知荣辱”倒过来说就是,
贫穷的压迫使人顾不及荣辱的分寸,那才是道德的沦丧呢。

在经济狂潮中我们所看见的人与人之间的倾轧欺诈、勾心斗角,究竟
是来自对金钱的追求,还是来自对金钱追求的机会不均等?前者可以是君子
之争,后者,却势必释放出一个人对社会最深最痛的怨愤;集合无数个个人
的怨愤,那就是一股动荡不安的毁灭力量。孙文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我却
觉得,在某个发展阶段,不患多而患不均。如果游戏规则是公平的,财富的
追求可以推动社会,使它在物质不乏之余往精神文明提升;如果游戏规则是
不公平的,传统价值的解体崩溃恐怕是无法避免的噩梦。

我多么希望那位“下了海”的文人老板能欢欣鼓舞地经营他的餐馆,
大赚其钱。然后有一天,他的钱实在太多了,他成立了一个乡镇图书馆基金
会,使最偏僻的小村子也有自己的儿童图书馆;他设置了一个以他自己为名
的文学大奖,刺激天下有志未成的作家竞技;他组织了一个翻译中心,使中
文创作译成全世界都能读到的各种文字。。唉,钱的好处太多了。

有一天,当像他这样的人在中国比比皆是时,谁知道,中国说不定还
要经援美国和德国呢。

腐败不腐败在于公平不公平;金钱,倒是无辜的吧。

(原载1996 年7 月18 日《文汇报·笔会》)

第6 节 版权所有,请尊重

——1——美国《读者文摘》的中文版要节录转载我一篇文章,从香港
传真到德国来征求书面同意。节录部分只有短短一千字,谈台湾人移民性格
的弹性。文章从“3 月,德国大学放寒假,是我每年返回台湾的时候”开始,
叙述二哥用福特车载我们穿过大汉溪烂泥河床的一段经历。

回了同意函之后,传真又来了。《读者文摘》所刊文章属纪实作品,所
以紧接着是编辑部的“查证阶段”。针对这一千字的叙述,问题还真不少:
一、当事在哪年发生?二、当时到复兴乡看什么工地?三、当时同行者几人?
是谁?四、“二哥”的真实姓名?五、可否提供“二哥”联络方法,让他过
目所录文章?六、文中所述“德国大学”是哪一所?德国大学寒假一般维持
多久?七、大汉溪桥是否即大溪桥(位于大汉溪)?我一边作答,一边暗自
心惊:我不会捏造故事,但是大汉溪分上中下游好几段,我走过的那一段是
否确实如我写的叫大汉溪呢?是不是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最严格的查证?一
个月后回到台湾,二哥马上提及《读者文摘》已和他求证过文章细节。

“有错吗?”我问他。

“都对。”他说。


——2——《读者文摘》的求证是否吹毛求疵?当然是的,但我觉得问
题可以倒过来问:一个纪实作品是不是应该经得起吹毛求疵的查证?如果经
不起,纪实作品的根本价值何在?英美将出版品分成“虚构”和“非虚构”,
德国则分为“美文学”和“事实书籍”两类。虚构的或者美文学着重人的想
象;我们对出自想象的美文作品,诗、小说、抒情散文,不能以干燥的事实
去计量。有人抒发“昨夜微雨”的心情,没有必要去查证“昨夜”是日历上
的几月几日几时,没有必要去追究那个时辰是否确有微雨而微雨又是几分钟
内几厘米的雨量。

非虚构的作品建筑在一个基础上,德文表现得斩钉截铁:事实(SACH)。
“昨夜微雨”必须经得起几月几日几时几分钟几厘米的查证,因为纪实作品
如果有任何道德诉求的话,它全部的雄辩力量都在它所呈现的“事实”里。

纪实作者往往有具体使命:他想通过对一个事件的挖掘给读者传达一
个讯息。关心环保的作者也许叙述热带雨林的破坏,关心少数民族的作者也
许书写一个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部落情况,关心弱小的作者也许报道一个被
强权欺凌的乡下农民。

然而最大的危险莫过于作者的使命感超过了他对事实的忠实。为了耸
动的效果,把雨林砍伐的面积稍稍说大一点:把部落中酗酒犯罪的比例稍稍
说高一点;把乡下农民的伤口稍稍说深一点。这添加出来的“一点”被读者
看穿的时候就是纪实写作破产的时候。读者要问:如果这“一点”是假的,
我怎么知道其他部分是真的?对纪实作者,我们有一个不可通融的要求:因
为我们要相信你的白纸黑字,而相信很可能酿成行动与后果,所以我们要求
你给我们百分之百、不掺水的事实!当你所呈现的事实不是百分之百,不论
是百分之九十或百分之五,我们对你的信任已瓦解为零分之零。

不少地区都有报告文学;报告和文学掺在一起,容易产生矛盾,因为
两者的基本精神截然不同而且可能彼此抵触;一个深度报道固然可以写得
“美”,但它的“美”绝不能以“真”为代价,事实的真,几月几日几时几
分钟几厘米的真。在西方,报告文学因此不属文学而属新闻;在新闻学里,
对报道内容严格查证是基本专业道德。实际上能做到多少是另一回事,可是
这个认知已是约定俗成的常识。在新闻无法发展的社会里,深度报道以“文
学”的面貌出现,有迫不得已的苦楚。但是在迫不得已中,写作的人如何维
续读者对白纸黑字的信任不灭?《读者文摘》的吹毛求疵或许应该是纪实作
者对自己的基本要求吧。

——3——被《读者文摘》节录的那篇文章其实已经赚了好几批的酬劳:
当发表时的稿费、成书后的版税、被编人别人书中的转载费、报刊杂志的多
次转载费。《读者文摘》为一千字付出四百美元。

转载费都这么多,太容易了?对不起,我不这么想。容不容易要看所
得与投资成本的比较。我从六岁读书读到三十岁;二十四年中父母不知投下
了多少教育经费,我自己在书房中不知白了多少头发。你到一家个体户面店
叫一碗阳春面,看那老板一身油腻、满头大汗把面端来,你心甘情愿地付钱,
还对老板说声“辛苦啦”。他做一碗面也许需要三十分钟,从洗菜切葱算起;
我写一篇文章可花了我三十年的酝酿和准备。为什么你付面钱觉得理所当
然,对我做出来的“阳春面”——我的文章,却觉得可以拿了就用,招呼都
不打?稿费、版税、转载费,都是写书人应得的“面钱”,不是吗?文章不
得同意而转载,在国外是法律事件;转载而不付作者酬劳,是对作者智慧财


产的掠夺。谁也不会想到冲进面店里抢一碗热腾腾的面拿出去卖,卖得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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