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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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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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狗说:“现在用不着了,江山打出来了坐江山嘛!”
  妇人就说了:“坐什么江山?田家闹革命的时候,人家还在山上做山大王,咱的人脑袋挂在州城门上,现在人家倒坐了州府大堂!”
  金狗看着妇人的神色,觉得一种恶心,但随之就很痛快了,他不知怎么就做了一个“指炮”儿,响着很脆的声,连那妇人也莫名其妙。金狗说:“那我们真活该做农民了!田老六给你们打下江山了,我们撑船的也是自个从龙王嘴里要的钱,自个就更应发财了!”
  金狗说完,不免就又有了一种悲哀,可怜他生得太迟了,不能去打仗;他刀刃上敢过,火坑里敢跳,却偏偏当了五年兵,回来了只在州河里撑梭子船!撑船也竟被人眼红?!
  他气又上来,涌动着一种报复欲,说:“你们家的新房怎么不盖了?是缺人手吗?”
  妇人说:“原要麦忙住进去的……英英她叔病了。急什么呀,反正‘立木’了,贼也偷不走了!”
  妇人说罢就转身回去,金狗稍觉心气平顺,提了酒去和韩文举喝。喝到天黑,大空和福运来,又提着两瓶酒,拉扯大伙把酒场子移到他家去,且叫了小水,说是他家买了两副猪大肠,一副心肺,酱做了下酒。五人在大空家正狼一样吼着猜拳,蔡大安来敲门,敲得山响。大空出去问甚事,蔡大安说:“田书记让我来请你明日去帮他家盖房,金狗和福运也在吗,你给他们都打个招呼!”
  大空说:“哪个田书记,田有善?”
  蔡大安说:“田中正呀!县委下午文件下来,原先的书记被调回县城了,听说是要照顾他,让他到县剧团当团长!‘要着气,领一班戏’,真是照顾他了!田中正就任命代理书记,你知道现在代理是什么含义吗?”
  大空脑子里嗡嗡直响,已听不清蔡大安下边说的话,吼了一声叫道:“我不去!”
  蔡大安竟吃了一惊:“大空,你!”
  大空说:“我怎么啦?他当他的书记,我做我的村民;我愿意去那是我的人情,我不愿意去这是我的本分!”
  两人在外边说话,屋里的韩文举、金狗他们全听到了,大家都是木木的表情,陷入久久的沉默。韩文举叹息了:“这世事,这世事……唉,该低头时就低头吧,金狗,你去劝大空,明日你们都去为好。”
  金狗说:“是不是还要再买一吊肉提上?!”
  韩文举摇了摇头,默然出去,招呼蔡大安进来吃酒,蔡大安不进来,韩文举就拉开了大空,说:“老蔡呀,大空酒喝得多了些,你别上怪。因为田书记盖房的事太突然,大空、金狗、福运他们明日真的要到白石寨去定购船上的用钉,来不及改变了。我明日去帮忙吧。”硬将一场矛盾化了。
  第二天,韩文举去帮忙盖房,来的人确实多。矮子画匠也去了,两个人一见面,就那么苦笑着,脸皱得如核桃一样难看。他们不愿意在人窝里劳动,到出窑的砖场上忙活。房子因为要一砖到顶,订购的砖又在不静岗后的小村子里,韩文举和画匠跳进窑里,脚手并用,反复将砖搬出来,人就失了人形,乌黑得像烧就的陶俑。干到中午,田家吆喊收工吃饭,两人赶回村子,田家门前安了八张桌子,人都入席了,田中正提着酒壶要大家多喝,就嚷道:“两位老者也来给我帮忙了?我中正该怎么谢呈啊!英英她娘,端一盆水来,让他们洗洗手脸吧!”
  韩文举说:“不必了,下午还要出窑哩,也不讲究了。”
  妇人说:“洗洗吧,有香皂的。”
  韩文举随便擦了两下,说:“长就的黑脸,用刀子也刮不白的!”
  旁边有人便打趣道:“韩老伯出一次窑,怕要尿三年黑水哩!”噎得韩文举脸通红,入席低头吃喝起来。
  田中正在各桌上添了酒后,来给韩文举和画匠添,故意大声说着笑话,末了问:“金狗今日没来,又去行船了吗?”
  画匠脸色难堪,回复道:“他约定好今日去白石寨定购船钉的,他本想来的……”
  田中正就笑了:“来不来没啥。你家金狗不是平地卧的人啊,吃起水上饭了,发了,明年你家也怕要盖一院子了!”
  画匠就说:“他胡成精,什么事也没个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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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中正却一脸严肃起来,给韩文举添上酒说:“人可不能小看!谁能料着谁的光景呢?我中正一生还不是绊绊磕磕,有人暗中陷害,眼看着不行了,不是又起来了?!他韩伯,你说呢?”
  韩文举顿时不知所措,心里骂田中正欺人太甚:他已经知道是小水告发了他的事,偏这么问他!他后悔今日活该来给田家帮忙,可他给谁说去,他是自己来的呀!
  韩文举脸上似笑非笑,打了一个极响的喷嚏,急用手去揉鼻子,将尴尬支应过去。
  夜里,金狗一伙从白石寨回来,告诉说,白石寨满城风雨,都议论两岔镇乡领导班子变动一事,全是田有善从中起的作用。这田有善老奸巨猾,当着蔡大安的面痛骂田中正,先落得一身清明,背地里却到县纪委去施加压力,田中正反倒高升,握了两岔镇的实权了。韩文举叫苦不迭,自认霉气,要金狗他们明日在强人面前低头,老老实实替田家帮忙罢了。大空气窝在肚里,回家去睡觉了。小水也灰了心,想田中正如今翻上来,必会施报复于她,也决定到白石寨外爷家铁匠铺拉风箱去。金狗却越发死硬,就是不去田家,就在又一个早晨,偏从田家门前经过,咿咿呀呀唱着往州河行船去了。
  五天里,田家的新房威威风风盖起来,画匠矮子又开始了他的职业,在那门楼上、照壁上涂白抹蓝。金狗的船便在州河上下行运,吸引了更多年轻人,河面已是一派热闹了。
  州河里水量小,滩就显得多,从仙游川到白石寨还可,白石寨到荆紫关三百四十华里,就有皮钵子滩、羊皮峡滩、黄龙尾滩、乌龙滩、手扒滩四十六个“漫漫子”(小石滩)。梭子船十次下行,五次便要出事,船撞在黑石岩上裂为碎片,撑船的弹起来,眼睛亮的,手脚麻利的,在船将撞之时扑向岩头,抓住石嘴,或攀住岩上一根荆棘,那命就保下来。手脚不利的,更甚的是视船与船上货物重于命的,一心要把握船的方向,结果船板飞起来,一只胳膊一条腿也飞起来。即就是身子四全,被急流冲下岩石下的潭渊,水形旋涡,人像进绞肉机一般卷下去,扭个麻花,永远嵌在石缝里喂了鱼虾。
  半年光景,新造的梭子船毁了八条,使州河岸上的人胆战心惊。
  但出一次船就发一次财,侥幸成功的心理却给年轻人发作了魅力,他们相信命运,该死的不得活,该活的不得死。“这世事就是吃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发了财的,就大吊子提肉,大罐子盛酒,于渡口上将新鲜衣服当场穿在孩子的身上,大声叫吆着请韩文举,请雷家小子大空,请田家的人去家“划几拳”。直喝得醉天倒地,在桌子下躺倒几个人了,方才散去。福运每每也被请来喝酒,他不善饮,却喜热闹,从不入席,立于桌边负责看杯倒酒,每有使奸耍赖者,由他检举,执行惩罚,实有不能再喝的,方他代喝。于是鸡叫三遍,醉客四散,黑暗中就都喊福运:
  “福运,搀着我!”
  “福运,你他娘的在啊达?你不背我,我从这堰畔上滚呀!”
  福运把每一个醉汉送回家,天也就亮了。
  但是,船每一次下行,情景却不大如这夜里热闹,做父母的,做妻子儿女的,全送至船上。此后三天五天,村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狗在叫,汪汪汪,声音从这条巷子传到那座墙壁,嗡嗡如在瓮里。待到某一日太阳落山,河面上出现第一只船,人就跑向渡口,于那苍茫里分辨这是谁家的船,这船上人的家属就早跑过去,但船上的人却并不多说,急匆匆走近一位渡口盼望的人,低声地说什么。立即那家女人哇的哭起来,瘫在地上。便又有许多人抬她回去,又立即有许多人拿了门板,草席,坐那先返回的船又下行而去,总少不了有一只白公鸡被缚了双腿,也坐在船上,黄昏里扑啦啦抖动翅膀。当一口新漆染过的棺具抬往村后高高的山上去,天差不多是要下雨的。在河里死的,死了要埋到高山上,这是州河岸上的风俗,其道理没有人研究,但推想这是符合死者的心愿:死了的才痛恨河水,真正体验到水的恶毒,再也不到水里去了。山路陡峭,落雨又滑腻如油,这棺具就常常十分钟二十分钟抬不上一个土坎。于是,又有人喊:
  “福运,你想吃不想吃葬饭?抬大头!”
  “福运,憋足劲,上哟!”
  福运扛住棺具的大头龇牙咧嘴地上了土坎。
  下葬了,众人在雨中如卸重载,说一句“事情总算过去了”!十分疲劳,也十分轻松。回家去吃了葬饭,多是包谷糁糊汤酸菜,又喝多了酒,一夜沉沉睡去。于第二天早晨,船队又开拔,旧的一个没在了,新的一个又出现,只是多了无数的纸阴钱,船边行边撒。大伙说一阵那新寡的媳妇还年轻,虽有孩子,但终是守不了,又要去做谁家的屋里人。
  船上有一位七老汉,州河里浪荡了一生,人老了心还年轻,冲着金狗说:“金狗,那媳妇好人才,屁股滚圆,是能生养的,你把她拾掇了绝好!”
  同伴的说:“七伯老得不中用,眼睛不行,鼻子也不行了,金狗早猎住一个了!”
  毛子伯便问金狗:“是哪一个?”金狗就是不搭理。
  一个说:“七伯有嘴,你去问白石寨铁匠张麻子去,他会留你灌一壶烧酒哩!”
  七老汉说:“是小水?那可是个嫩猫儿!”
  金狗说:“七伯嘴要闲了,船舱里有酒。小水把我叫叔哩,你敢作孽?”
  七老汉呵呵大笑,去舱里取了酒喝,喝得太猛,喉咙里下酒还要说出:“什么叫叔不叫叔,你算人家哪一门叔,她爹早死了,你还叔长叔短到哪一辈?”要站起来,双目昏眩,两腿发软,一个趔趄险些跌进河里去。骂道:“死鬼,埋你还是我结的抬杠绳,你还要拉我替身?你是短命,你怪得了谁,我在州河四十年,怎不出一回事?!”后来就喃喃呓语,头枕在船舷上睡着了。
  这帮命大的人,受得大苦,也享得大乐,船每到白石寨,就全要进寨城看一场戏,下一次饭馆。金狗不享受这些,他有他的受活处,提一条鱼,或是一只盖子发黄的鳖到南街麻子铁匠铺去。小水已经在那里好长时间了,终日挽着细白白的胳膊拉动炉子上的风箱,外爷将红铁钳出来,小锤叮叮当当敲一阵,叫一声:“大锤!”小水就抄了大锤,照准砸下去,那咣咣巨响中,夹伴着打节拍扁鼓似的当当声,吵醒着窄窄街巷。金狗他们一到,小水眼尖,立即就锐叫了,那扬起的大锤便砸了空,气得麻子外爷骂句:“急死了你!”
  急的是小水,喜欢的更是麻子,让金狗一伙入屋坐了,翻箱倒柜寻着好东西来吃,但往往什么也寻不着,总拿出白铜酒壶来喝一通。鱼的鳖的,小水拿去做了,那汤必是新鲜。麻子是贪吃贪喝,小水总是说:“老人吃头,小的吃尾。”将鱼头夹在外爷盘里,将鱼肚分给金狗,自己吃鱼尾。麻子就又骂:“这女子没怎一下,心里就没外爷了!”红着眼直瞅着金狗乐。
  在麻子铁匠铺喝酒,少不得被酒鬼麻子灌醉。同伙醉了,小水留一留说说便罢,金狗醉了却死留。金狗夜里就不回船上。铁匠铺里一面大土炕,金狗在炕东,小水在炕西,中间睡个干瘦麻子。灯点着浪费,屋里一片黑,半夜里金狗醒来,看见麻子在吸烟,烟火一明一灭。小水也看见外爷烟火一灭一明。
  船第二天在州河行驶,风平浪静,同伙作践金狗夜里酒醉是装的,压在船上要他承认夜里干了什么事没有?金狗发誓,指头指着天上一轮油盆般似的太阳。同伙问他敢不敢喝三碗河里生凉水,金狗趴在船头,一气喝下四碗。
  第四章
  田中正新屋盖起之后,属仙游川最新颖的建筑。一砖到顶的四堵墙,又用白灰搪抹了,一律红色的机瓦,搭两岔镇街上举目一望,就显显眼眼。英英娘做了一套家具,搬住了进去,却常常与小叔子闹嘴,先是英英小娘在世的时候,田中正不让她改嫁,好言好语安顿着她的生活,也安顿着她做嫂嫂的身子。她一日三餐,给瘫子端吃端喝,瘫子泪流满面地感激她,她也说些万般体贴的话,眼却睁得圆圆的,寒气逼人,像是一双剑向瘫子砍去。可怜这瘫子阳寿殆尽,果然也便蹬腿去了。妇人只道自己苦难过去,幸福到来,又落个贤惠好名,没想事情败露,惹得满世界风雨。她便对田中正说:“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我出门脸面往哪里搁去?英英小娘既然死了,你就名名堂堂娶了我。世上‘熟亲’的事多得很,咱一结婚,众人的口就全堵了!”
  田中正同意这妇人话,就答应盖了新屋后成亲,结果出了告状一事,新房停止施工,田中正蔫得霜打一般,间或在妇人身上发泄苦闷,妇人也便不敢提说“熟亲”一事。没想否极泰来,田中正官升一级,新屋盖就,一切该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田中正却绝口提说旧话,似乎从来无甚事一般,日日在乡政府开会,吃酒,打猎,闲逛,竟十天半月也不回转。妇人催迫几次,田中正不是说自己才上任,要先抓出几件像样的工作也好给田有善脸上增光,或者就说等亡妻的周年过后,不要再让人耻笑而坏了一个乡党委代理书记的名声。妇人心下就灰了许多,知道田中正现在大权在握,眼头高了,已不把她放在心上。这妇人也是厉害角色,面上柔和,心底刚硬,忍不住这口恶气。每等田中正回来,偏打扮得焕然一新,做出万般风流神态,直惹得田中正一颗心火烧火燎,待要近来快活,却掩门闭户,坚不答应。田中正为此发了几次火,没想妇人火气更大,动不动嚷道:“我老了嘛,你还找我干啥?两岔镇的嫩白菜多得是!可我告诉你,你敢领一个臭小婊子进这个门,我就敢去告你,你强夺公房,霸占嫂嫂,送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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