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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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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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气的笑。书记的会特别多,要审阅的文件又堆满桌头,金狗不忍心去打搅他,在院子里的高枝阔叶的大芭蕉树下站了一会儿,就兀自往城街上去。城街主要有两条,一条是旧式的,一条是新兴的,沿街的店铺门前,隔一段就拥集一堆人,挤进去,却差不多是些卖老鼠药的,卖肥猪粉的,耍猴的,有一推销羊毛衫的小贩,为了证实他的货真价实,竟当场用火点燃了一件羊毛衫,狂呼乱叫。也有几个小姑娘在这里作气功表演,囚首垢面,衣衫破烂,拿指粗的铁丝在脖子上缠,故意难受得脸面扭曲,然后持了草帽向围观者讨要零钱。金狗是见不得这种刺激的,却疑惑县城里怎么能允许这种现象?心沉沉地踱进一家饭店买了一壶酒坐喝,却见门里进来了一个汉子,面黑如漆,形象丑陋,将一根扁担在饭桌靠了,两条皮绳缠在腰上,买了一瓶白干一斤饼干便大嚼大饮起来。眨眼工夫,白干饮尽,饼干吃完,唱起“丑丑花鼓”拽扁担出走,至店门口就栽倒下去了。店堂服务员叫道:“倒了,又一个倒了!”过去将那醉汉拖到外边台阶上,就回来笑笑地说:“这个还能唱‘丑丑花鼓’,他唱得不错哩!”金狗觉得奇怪,问这是什么人?回答是,山里的。再问怎么这种吃喝法?回答得越发使金狗不解:这些人都是亲无妻小,家无财产,每日在山上砍了柴挑进城卖了,就来这里吃喝一顿,醉个烂泥,天黑返回,第二天又来卖柴醉酒了。金狗再没有问下去,出了店门,瞧见那醉汉还卧在台阶上不醒,屁股上的裤子已经破了,露出肮脏不堪的黑屁眼,而同时擦身进店的又是三个提了扁担的汉子,粗声吼着:“来三碗酒吧,要纯酒!要是掺了水,老子扭你的胳膊见×书记去!”
  金狗返回县委后院,书记已经开完会在那里休息了,游艺室的棋盘移至芭蕉树下,正和三个干事在下棋哩。书记的棋走得很得意,将吃掉的棋子在手里磕着,不住地嘲笑着对方,结果三个干事一个一个全输掉了,搓着手叫喊书记的棋道高。书记让金狗也来下下,金狗推托一番后就下开来,却发现书记极其一般,当头炮,拦道马,跨将抽车,老帅露面,直逼死宫,极快就让对方推盘认输了。而再与三个干事对弈时,则直杀得难分难解,末了反被人家治死。至此,金狗方明白,这些干事是一直让着书记的,便苦笑了笑,未把底儿道破。
  这天晚上,那个棋艺最好的干事又来和金狗对弈,金狗说:“你是不是有棋无对手的苦恼?”
  干事说:“书记的棋是不错,就是下着太累。”
  金狗说:“我可是州城来的记者呀,你也敢再下赢我吗?”
  干事脸色赤红,笑而不答。两人下到一半,干事问:“你这次下来,具体要写些什么?”
  金狗说:“你是这里的干事,情况最熟悉,你说写些什么为好?”
  干事说:“当然应该写写书记,写书记怎样领导全县人民致富的事呀,报纸上都是这么写的。”
  金狗说:“一个地方父母官真有政绩,当然要大写特写的。还有什么需要写的吗?”就说了他白天在饭店碰见的那些醉汉,问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干事说:“你怎么都知道这些了?……这事情很复杂,我们作过调查,这些是困难户,但他们懒,缺乏文明生活,破罐子破摔。”
  金狗说:“这类人在全县有多少?”
  干事就嚅嚅了半日,欲言又止了,说:“县上有材料,你愿意看吗?”
  金狗就推了棋盘,让他去把材料找来。干事很快拿来一沓打印稿,上面尽是几个干事下乡调查的事例:××乡×××一家三口,土地承包后不会安排生产,种麦时因地墒不足,未及时下种,准备清明种豆,但种豆时又将豆种炒吃了,地便全年空闲。×××乡××母子两人,母瘫儿傻,麦未饱仁就割下来炒了磨面吃,到收获时仅收到一斗八升,所以一个月后就出外乞讨。××乡××粮食可以,但没来路钱,家中财产全无,衣被破烂,不能出门,整个冬天?!?!在家中烤火……金狗大概翻看下去,但最后材料上总结为:山民缺乏文化,性懒惰,缺乏安排生活经验。金狗眉头就皱起来了,说:“县上怎样解决这些问题的?”
  干事说:“这属于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呀!当然好的方面更多,致富的例子很典型的,高尔基不是说过:在阳光最明朗的时候,肮脏的东西是格外显眼的。”
  金狗立即看出这个干事的小小的心计了。他再没有说什么,要求把这份材料给他。但干事却硬是收回了,说:“我这可不是有意让你看的,我什么也没给你看过呀!”
  金狗仰面就笑了,说:“我也是什么也没看见哩!”就再不谈及这事,两人重新摆棋,直下到夜里两点,金狗的棋艺越下越臭,竟没有一盘取得胜利。
  第二天,金狗坐着书记的小车下乡了。书记领他走了三个乡,每到一个乡政府,都有丰盛的酒席,饭饱酒足之后,去参观一些发了财的个体户,专业户。书记就要指点着说:“怎么样,够典型吧!”然后让这些个体户、专业户的主人谈谈情况,几乎言语都一样:这全亏了政策英明,领导有方,社会主义好呀!但是,往往小车一停在某村某镇,立即就有人围上来,要求见书记告状,那乡上的陪同干部就大声斥责,甚至动手去赶,有一个睡在车轮下的老头,硬是乡干部拖开之后小车才走的。书记就面有尴尬地说:“‘四人帮’的祸害深啊,社会上还存在着许多余毒,你是不了解这个县的,民风刁野,多少任书记都在这里站不住脚,群众说:东阳县费书记哩!这些告状的,已经油了,年年告状,就像有些人家里明明有吃有喝的,但习惯乞讨,正如人讲的:要饭三年,给个皇帝都不坐!有了瘾了!”
  书记说着说着,由尴尬变为一种旷达,说得是那样无所谓和轻松,最后就嘿嘿直笑。金狗无声地笑了一下,放沉了脑袋,说是头晕,靠在车帮上,一语不发了。
  到了一个镇上,金狗决定留下来,不愿意随同书记一块下乡了。书记很奇怪,不知这是为什么,金狗借故说:“我实在坐不了小车,时间一长头就晕得厉害。你忙你的工作吧,我在这儿转转,限天黑坐班车赶回县上去。”
  书记说:“坐不了车?”
  金狗就笑了说:“要不,我永远当不了官啊!”
  书记也哈哈大笑,说:“一般人以为当官的坐车多舒服,其实活受罪啊!可为了工作,你就得坐,一天到黑地坐,三天四天连着坐,咱这儿路面不好,颠来簸去,我疑心我这大肚子硬是颠簸躧成的!那好吧,你既然坐不了车,你就从这儿搭班车回县吧,让干事陪着你?”
  金狗说:“那用不着的,当记者一个人跑惯了,干事还是跟着你吧。”
  两人就分手了,金狗被留在了这个小小的镇子上。他先在一家饭馆里吃了饭,准备在附近几个村子里跑跑看看,真真正正了解一下山村群众的生活实际,然后三天四天后再返回县上去。他在饭馆刚刚吃完饭,不想就碰着一个人,叫石虎的,两人手拉手在饭店门口大呼小叫起来了。
  石虎是金狗在部队上的战友,当年一块复员,现分配在这个镇的乡政府当文书。数年之后,金狗竟在这里遇见了战友,便自然而然去石虎家做了座上客了。他们互诉着别后的思念,谈论起复员后各自在社会上的苦闷和碰壁。石虎很是羡慕金狗竟成了记者,可以真正用自己的笔阐述对社会的看法了。金狗却连连摇头,告诉战友,以前未到报社,他也是这种看法,现在当了记者,才明白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了。他谈起这次到东阳的任务,但他却发觉实际情况与领导谈的大有出入,为了真正了解,他才这么摆脱了书记一个人行动了。石虎便立即自告奋勇,要做金狗的行动向导,他提供了几个村,介绍了山村群众还存在许多困难户的情况,吃罢饭就出发了。
  在往一个村子去的路上,金狗在近旁商店买了一盒火柴,又要石虎将身上的衫子脱一件让他罩上。石虎不解,金狗说:“我这夹克衣服,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城里来的,我又用的是电子打火机,不好接近群众的。”
  石虎就笑了,说:“这你才错了,现在的山里人可不比先前,你穿的烂了,和他们一样,他们就认为你不是个大官,解决不了事的,倒不一定看得起你,给你讲真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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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村子,一所三间屋的高高山墙下,四个人一溜儿坐着。太阳似乎离这儿很近,洼地里一切朗朗光辉,时值正午,鸡儿并没有叫,狗也未咬,寂静里只有远处的山溪里水在石罅里咕咕喘息,只有近旁的牛圈里偶尔一声的牛叫,悠长沉闷。四个人全袖了手,在暖洋洋的太阳下睡着了,其实并未睡着,那眯着的眼睛里,已经看见来了两个人,但毫无反应,表情木木。金狗和石虎走近去,蹲在一边了,向人家讨火抽烟,搭讪寻话:“今日没出去吗?”
  回答是:“上天去?”
  金狗说:“没到地里经管去?”
  再回答:“籽儿撒过了,去看毛老鼠打架?”
  金狗又说:“没出去做做生意吗?”
  回答几乎是生气了:“钱不扎手的,你给找门路吗?”
  这种冷漠的、正话反说的、以语相讥的口气,使石虎大为恼火,跳起来吼道:“是吃了枪药吗?我是乡上的,这位是州城报社来的大记者!”
  这些人的眼睛方睁大开来,看着金狗和石虎,接着就互相对视,但谁也没有说话,一个人站起来默默走了,三个也随即站起来走了。山墙下,空留着暖和阳光和一排石头,一只带领六七个小崽的肮脏的母猪在睡眠中翻动着身子,一阵哼哼,也咕咕涌涌地从墙根处的草窝里走掉了。
  石虎有些难堪,自我嘲解地说:“这里民性生硬,听不来好歹话的。我领你往山洼脑那一家去吧,那一家我认识的。”
  到了山洼脑,这是一处风景十分优美的地方,一面对着沟道,三面围了土包,房子就盖在正中。屋前的一弯地里,有两个人在锄豆苗。石虎叫了一声,一个光着赤身的老头看了一眼,又无言劳作,一个穿件长过膝盖的老婆子手遮了额头往这边瞅了半晌,忽然大叫道:“是石文书啊!哎呀,你两年没来了啊,你把我们全忘了,现在是爱了富人不爱穷人了!”
  那老婆子边说着竟走过来,丑陋得不堪形容,还在唠唠叨叨地埋怨,全不胆怯。石虎就训道:“你胡说些什么呀,哪儿是爱了富人不爱穷人?!国家政策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你们家也该……”
  老婆子说:“现在不救济了吗?我这衣服,还是前年救济款下来你送来的,可两年了,公家狗大个人也不见来了,一分钱也没有了!你瞧瞧这衣服,烂得能穿到身上吗?没钱买牛,没牛就没粪,种甜甜地,一天三顿人也吃甜甜饭!你瞧我这脸,你以为是胖了吗?肿的!你瞧瞧这腿!”
  那老婆子就用指头在腿上按了一下,腿上果真就出现一个小坑儿,久不复原。后就扯住石虎的衣服不放,似乎石虎立即就会拿出一笔钱来救济她的。两个人在那里一问一答,一说一劝,金狗先觉得好笑,后来心就沉沉地难受,一个人先走到那小屋的场院来。院子里狼藉不堪,到处是污水腐草鸡屎猪粪,太阳光下,蒸发的酸臭味窒人气息。他推开一扇屋门,里边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好久,才发现屋内几乎空荡,唯靠墙砌一个偌大的石板仓,堆满了麦子,包谷,洋芋,石仓旁是一台拐磨,拐磨后是锅灶,一口大得出奇的鏊锅,两只海碗没有洗,放在门后的石板炕上,炕头有一床乌黑的破絮被。使金狗最为惊奇的是,那北面的墙上,还张贴着一张毛主席的像,像面极旧,是十多年前的物事,而两边的对联却很新,但并没有写字,是用烟墨涂在碗沿上按下来的每边五个大黑圆圈。
  半个小时之后,石虎终于摆脱了老婆子的纠缠,来对金狗说:“见过世面的人说话是不怯胆的,没见过世面的人,说话也是不怯胆的,这些山民无知就无畏,他们见了国家干部会死缠胡蛮的!”
  金狗说:“无论如何,这些人太穷了!”
  石虎说:“是太穷了。”
  说完,两个人再没话可说,他们全不盯视对方,竭力将目光放远,瞧望起远处山包上的一棵枯树,枯树上一尊寂寞的乌鸦。
  接连两天,这位乡文书带领了金狗,走访了四个村庄十三户人家,十三户人家状况不同,水平存异,但突出的印象是:在这偏僻贫瘠的山村,仍有一部分农民还没有真正解决温饱问题,他们的生活与州城居民不可相比,与东阳县平川地带的农民也不能比!而金狗,愈是这样深入走访,脑子里愈是混乱,他不知道这次写作任务怎样完成,已经预感到这次采访将会以失败而告终的。
  石虎曾经问他:“你的文章角度有了吗?”
  他回答是:“报道致富的典型,东阳县或许是有的,甚至还不少,但这种典型,全国各地都在抓,我想别的省别的县的典型一定会比东阳的更能说明问题。但是,东阳县存在着的一部分农民还在饥贫中的事,怕是最有代表性的了。”
  石虎就问道:“这些你能写吗?”
  金狗不能立即作出答复,他知道一个报纸的功能,更知道当今社会的结构和社会中人的心理结构,这种直接的报道是不宜的甚至根本不允许的。但是,令金狗痛心的是东阳县存在着这么多问题,为什么县委领导不切实解决又不向上反映,而还到处吹嘘自己帮民致富的经验呢?这种一级哄一级的虚假现象竟这么严重,而永远让那些农民泡在饥贫的苦难中吗?
  金狗在构思着文章的立意和角度,甚至动笔写了整整三页的提纲。在石虎家又住了三天,三天里,石虎的媳妇竭尽一切力量顿顿为他摊饼烙馍,吃饭时那媳妇却领着孩子早早出门避开了。先前金狗并不晓得这其中原因,在一顿吃饺子时,金狗狼吞虎咽吃下两碗,石虎先端了一碗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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