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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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行健作品集- 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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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 
  “看甚么呢?” 
  “堆的些犁耙和稻草。” 
  “那有甚麽好看的?” 
  “书记说,以後叫我当会计,也得有间屋。” 
  “你不怕吗?” 
  她沉默了一会,说:一习惯了,也就好了。” 
  “你妈放心得下?” 
  “她又顾不了我,家里还两个妹呢,人大了还不得自己过。” 
  又沉默了,灯油里有水分,灯火突突跳。 
  “有时间看点书没有?”这也是做老师的该问的。 
  “还看甚么书呀?这不像在家那点菜园子,得挣工分呢,哪像在学校的那时候,几好啊!” 
  可不,这学校对她来说就是天堂了。 
  “那就时常来学校看看,又不远,回家就可来转转。”他只能这样安慰她。 
  这姑娘值在桌子边角,低头,手指在桌缝上划。他霎时无话,闻到了她头发散发的气味,冒出一句:“要没甚麽事就回去吧。” 
  这姑娘抬起头问:“回哪里去?” 
  “回家呀!”他说。 
  “我不是从家来的,”女孩说。 
  “那就回队里去,”他说。 
  “我不想回去……”孙惠蓉头又坑下,手指仍在桌缝上划。 
  “害怕一个人在仓库里?”他问,这姑娘头理得更低了。 
  “不是说习惯了喝一.要不要换回到那老大家去?要我去同那家人再说说,让你再回去住?”他只好再问。 
  “不……这……” 
  这姑娘声音更低,头也几乎碰到桌面。他凑近闻到了她身上温酸的汗味,立刻站了起来,几乎有些恼怒,大声说:「到底要不要我去帮你说?” 
  这姑娘也一惊!站起来了。他看到她惊慌失措的眼睛,泪晶晶的霎时就要哭了,便赶忙说:「孙惠蓉,先回家去吧—.” 
  女孩缓缓低下头,站在他面前却一动不动。他记得,几乎是硬把这姑娘推出房门的,握住她结实的臂膀叫她转身。孙惠蓉仍然没挪步,他在她耳边於是轻声说:「有话白天来再说吧,!好不好一.” 
  孙惠蓉就再也没来过,他也没再见到她。不,他还见过一次,那是初久一。她来学校找他那晚是刚秋凉的时候,大概将近三个月之後,他从孙家门口经过,这姑娘正在堂屋里,明明看见他,不像以往一定要大声叫老师进屋坐,喝个茶呀甚麽的,却立刻背过身去,到堂屋後面去了。 
  新年刚过,他班上的一个女生打了上课铃还趴在课桌上哭,他调查原委,男生们都不说。问到班里一个小女生,才讲出他们男生刚才下课时说那女生:“有甚麽好神气的?到时候还不是像孙惠蓉样的,叫驼子弄出肚子来就老实了,” 
  课後,他问到校长:“孙惠蓉怎么了?” 
  校长含含糊糊,说:“不好讲的,搞不清楚,打胎啦!是不是强奸,这可不好剩说的。” 
  他这才回想这姑娘来找他可能是向他求救,那事情已经发生了一.还是女孩预感到要出事?还是已经发生了但还没怀孕?要说的都没说出来,而这又是无法说,都在这姑娘的眼神里,欲言又止,在迟疑中,在她身上酸酸的汗味和她举止中。孙一再看房门,又看的是甚麽一.她避开他的目光打量这房里又在找寻甚麽?她可能有非常清楚的打算,又在那停电的夜晚不让人看见。她说了没人看见她来,显然就已经留神了,就怀有隐密要告诉他?如果他当时关上房门,不那麽拘谨,她显然希望他把房门关上,就可以向他倾诉,就有可能避免这场厄运?她不要他把灯捻子捻大,在昏暗中或许她才说得出口?或许还有更复杂的心理,好让他怜悯她,拯救她一,阻止或是干预那行将发生或是已经发生了的事?还是有其他的目的? 
  小镇上人人都知道孙家的丫头叫驼子给糟蹋了,她妈带她去打胎了,再多就无从打探。孙家门上挂了把大铜锁。他於是去了派出所,同公安员老张他也一起喝过酒。张正在训斥个卖麻油的老农,一小铁皮桶子的油和箩筐都扣下了。 
  “粮油都是国家统购统销物资,知道不知道?” 
  “晓得,晓得。” 
  “晓得还卖?不是知法犯法?” 
  “都是我自家菜园子里种的呀—.” 
  “谁知道是你自家种的,还是生产队里偷的?” 
  “不信,就问去呀?” 
  “问谁去?” 
  “问村里去,队长都晓得呀!” 
  “晓得,晓得,叫你们队长打条子来领!” 
  “这同志,行行好,下回不卖了行不行?” 
  “这都国家有法令规定!” 
  老头子蹲在地上赖著还就是不走。他坐著抽完一根菸,看来一时半时还完不了,便起身说他改时间再来。张倒蛮客气,留住他问:“有甚么事?” 
  “我想了解一下我那学生孙惠蓉的事,”他说。 
  “这案子卷宗都在,你要就拿去看看。这种事做老师的也管不过来呀,这还是本乡本土的,那外地来的女知青出事的就更多啦。只要本人和家长不起诉,不出人命,能不管就不管。” 
  张打开公文檐,找出了个卷宗夹子递给了他,说:「拿去看好了,都结案啦。” 
  他仔细研究了卷宗里的每张纸片,有对当事人孙惠蓉和驼子分别调查作的笔录,驼子盖的指印,孙签了名也盖的指印。还有调查驼子老婆的谈话纪录,附有女孩写给驼子的一封信,写在从学生作文本子撕下来的纸上,附有盖了邮戳的一个信封,地址写的是本公社转赵村大队书记某某某同志收,写的是驼子的大名。信中抬头称“亲爱的哥”,驼子五十开外了,这姑娘还未成年。信文只有两行,大致是:我很想我哥,就是没法子见到,那事就这样说好啦,我水不後悔。悔字写错了是个别字,明明白白落款孙惠蓉—信上的日期是在事情闹出来之後。 
  对驼子的老婆调查笔录的是:那小骚货勾引她家男人,死不要脸,还胆敢给她男人写信,这小婊子就想弄个招工指标。信就是她截住的,她气不过了,交到公社里来的!而事情闹出来又出自於公社卫生院的王医师,对王医师的调查纪录写的是:她妈找来,求他去家里帮忙做个人工流产,说是不能来卫生院做,怕传出去街上邻居都知道,这丫头日後还怎么嫁人?王医师说,他不做这种违法的事,不合手续私下打胎要传出去,他这医师还当不当?还不满镇上风雷口风雨,弄得人都以为他同这小女子有一手?王医师说得很乾脆,不合法的事可不能做! 
  这事怎麽传出来的调查材料里没提。驼子的口供很简单:强奸?睛说嘛!他从来不干这种丧天害理的事!别说他老婆儿女一大家子人,就他这书记哪还有脸面当下去?这红旗大队也不能倒呀,他得对得起各级领导组织上的栽培嘛!这女学生鬼著呢,别看人小,心计不小!她明明在里头洗澡,洗澡就是咯,门拴在里面,那麽厚的门板,她不占口己打开外面撬得了?要不情愿怎的不叫?一共几回一.问她好了,每回都在她铺板上—.又不是大野地里,哪麽粗的门杠会自己脱掉?要强奸怎不早告了,还等肚子大了?招工嘛,这倒也不怪她,哪个知青不想招工种一辈子田的?要有个指标,能照顾就照顾,这也不算犯法,谁去都一样,大队就菅个推荐,公社才批得了条子,他一个人能定得了一. 
  至於孙惠蓉本人的口供,厚厚一叠子,问得极为详细,从她洗澡用的那块廉价的香皂,到怎麽从操盆里湿淋淋弄到稻草堆背後的铺板上去的,细节都问得不能再详尽了,犹如再奸一遍。案子的结论是:女知青资产阶级思想作怪,不安心务农,调离该大队,换一个公社劳动,加强思想改造。对驼子的组织结论:生活作风严重腐化,社会影响恶劣,党内记大过处分,暂且保留职务,以观後效。 
  他犹豫了好几天,终於向陆谈起,请陆干预一下孙惠蓉的事。 
  “她妈已经找过我了,”陆说,“胎也打了,找了个县医院的关系,她妈领她去做的,这事都处理了,你别管啦。” 
  “可问题是她还没成年——”他刚要辩解。 
  “你不要揽到这里面去!”陆却打断他,厉声告诫,「这乡里人事关系沾亲带故,盘根错节,你一个外乡人,还想不想在这里待下去?” 
  他霎时无话可说,也就明白了,他也不过是在陆的庇护之下讨生活。 
  “我已经关照了,把这女孩子弄到别的公社去,等事情凉它个一年半载的,风声平息了,给一个招工指标,她妈也同意了。” 
  还有甚麽可说的?都是交易。人世世代代都在这泥巴里打滚,还又能怎样?这地方好歹接纳了他,就乖乖待著,也算明白了,他永远是个外乡人。 
    
51

  同茜尔薇谈起这些往事,她不像马格丽特,全然不一样,没耐心听你讲述,也没兴趣追究你的以往。她关心的是自己的事,她的爱情,她的情绪,每时每刻也变化不停。你要同她谈三句以上政治,她便打断你。她没有种族血统的困扰,她的情人大半是外国人,北非的阿拉伯人,爱尔兰人,有四分之一犹太血统的匈牙利人,或就是以色列的犹太人,而最近一个倘若也算情人的话,便是你,但她说更愿意同你成为朋友而非性夥伴。她当然也有过法国同胞男友或性夥伴,可她说想离开法国,去某个遥远的地方,比如印度尼西亚或菲律宾这样的热带国家,或是去澳大利亚。她喜欢晒太阳,去明晃晃的海滨,重新开始过一种新鲜的生活,却又掉进老套子里去。她同个男人当然不是你,怀孕了,这是她第三次打胎。她本想生下这孩子,做女人总得生一回孩子,到底要还不要?那汉子总没个明确的话,她一气之下打掉了。事後,这男人才说打不掉就生下来,他要,那得她养?她不是不想要个孩子,但得先有个稳定的家庭,可这样的男人她还没找到,所以苦恼。她的苦恼是深刻的,人都有的最根本的苦恼,山口由与限定的矛盾,换句话说,占自由的限度在哪里?她没有生计问题,她在六楼顶楼的一小套间是她父母资给她的。窗外一片带咽筒的红瓦屋顶,屋顶背後远处一个教堂的尖顶也尽收眼底,这令人心醉的巴黎,阴雨天又令人惆怅,在地房间里你没法不想到做爱。 
  说她的苦恼是深刻的,不是她找不到她爱而人也爱她的男人,男人她才不缺。男人们也都爱她,至少某个阶段,即使有了新欢之後也还时不时找来。她说她并不是个贱货,她这样提醒你,地倒是想认认真真做件有意义的事,更确切不如说是有趣的事,讲的是艺术创作,也如同生孩子,有个值得她全身心都投入的孩子,也包括精神之子,这才是问题的深刻之处。可甚麽才值得人全身心投入?说实在的又只有爱情,可经营好这爱情却很难,要知道这并不取决於她一个人。 
  你操地或是她让你操的时候,她真心投入,可你”满足就完了,她觉得特别委屈。当然这世上有的是做爱做得好的男人,但她又并不那麽爱他们,她到底要寻求甚麽?最多的爱和最大的快感,这就如同理想或梦甚麽的,也是乌托邦。这她完全明白,所以忧伤!她的忧伤也是深刻的,人类深刻的忧伤,无法排解水恒的忧伤。 
  她欣赏艺术如同爱男人一样!但她不可能去做艺术,那得有为事业献身的精神,可她又以为那很蠢。她才不傻到为艺术去献身,要活得艺术,而不是做个供人观赏的艺术品。况且,她本人差不多就是,拥有年轻女人足够的魅力,没有多少男人抵挡得住,但她不是男人的玩物。相反,她享受男人,爱也要成为享受她以为才值得,但是爱情给她带来的往往是沮丧。 
  你还无法给她解脱,你想你是理解她的,所以努力克服嫉妒,对她说,去享受她爱的男人吧!像教唆爱娃去诱惑的魔鬼,你就是那条蛇,可她并不需要你教,早就会了,早就懂得诱惑和受诱惑。你还在为一个人生存的基本权利苦苦挣扎之时,她比你那时要年轻得多,你还没尝到禁果的那年纪,她就已经饱尝了禁果之後的苦涩。你还是白痴或努力不肯当白痴的那年纪,她就已经聪明过顶了。她不能忍受一丁点委屈,除非她想要的那种受虐的快感,注意:那它是当作享受才接受的。 
  可千万别把她当成个女权主义者,她同你一样没有主义,谁说到女权主义者这词她就撤嘴。你不敢对女权主义妄加议论,又没切身体验到男权的压迫,不是女人也就不可能真懂此中的苦衷,这反抗的意义何在。 
  无论如何,窗尔薇不是女权主义者,绝对不是。她说她其实可以做个很好的妻子,同你度过个美妙的不眠之夜,早起就已经替你把咖啡烧好,面包片也烤得发黄,赤脚把托盘端到床上,盘腿坐在你对面,看你吃得香她也欢喜,那张笑脸同打开窗帘射进房里的阳光一样,看不出熬夜的倦容,那会儿是很可爱的姑娘,更确切说,一个容光焕发的少妇,在她睥气好的时候。 
  可她要是忧郁症发作,你就一筹莫展,你那些屁话都安慰不了她。你便知道不可娶她为妻,你们只能是情人,也许会成为终生朋友,如她所说,可成不了伴侣,这也令你忧伤。所以,她的忧伤如此深刻,也深刻影响到你,不可治愈。 
  你担心她哪一天会自杀,像她那位女伴马蒂娜。马蒂娜死前的一个星期,同她有过场谈话,选录了音。一个旧的袖珍录音机放在桌上,她们边喝酒边说话,录音机就开著,是马蒂娜开的,她先没在意,後来发现小红点亮著,录音带在转,她问:「你录音?”马蒂娜舌头有点大,下午就喝起,她到的时候桌上已经好些空啤酒瓶子,把啤酒当饭吃当水喝是马蒂娜的家常便饭。她哈哈笑起来了,录音带里马蒂娜的声音,那嗓子沙哑。蒂尔薇说她这女友本来嗓子挺好,天生的女中音,进神精病院以前还在个合唱团里凑数,参加演出过福雷妁<安魂曲一,在圣日尔曼大教堂,法国音乐电台还录过音,正规演出。 
  你从未见过马蒂娜,你认识茜尔薇的时候她死了已经好几个月了。留给菌尔薇唯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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