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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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行健作品集- 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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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神时人们纷纷要找党支部书记或政工干部谈话一样。短短几天,几乎人人又都表态进反了,每个部门都撇开党和行政组织成立了战斗队。他,一个小编辑,在这等级森严的机关大楼里竟然成了个显目的人物,俨然把他当成首领。群众需要领导,犹如羊群离不开挂铃铛的,那带头羊不过在甩响的鞭子逼迫下,其实并不知要去哪里。然而,他至少不必再回到办公室每天坐班,来去也无人过问。他桌上的校样有谁拿走替他看了,也没再分派他别的工作。 
  没到下班钟点,他便回到家,一进院子,见个蓬头垢面的人坐在他房门口的石阶上,他愣了一下,认出来是少年时的邻居家的孩子,小名叫宝子,多年不见了。 
  “你这鬼怎么来了?”他问。 
  “找到你可就好了,一言难尽呀!”宝子也会叹息了,这当年里弄里的孩子王。 
  他开销打开房门,隔壁的退休老头的门也开了,探出个头来。 
  “一个老同学,从南方老家来。” 
  自从手臂上多了个红箍,他也不在乎这老东西了,一句话堵了回去。老头便露出稀疏的牙,堆起满脸皱纹,笑嘻嘻道了个好,缩回去,门合上了。 
  “逃出来的,连毛巾牙刷都没带,混在来北京串联的学生当中。有甚么吃的没有?我可是四天四夜没吃过一顿正经饭,就这把零钱,哪敢花,混在学生堆里,在接待站领两个馒头,喝碗稀粥。” 
  一进屋,宝子从裤袋里抓出几张毛票和几个硬币拍在桌上,又说: 
  “我是夜里爬窗户跑的,第二天要全核批斗。我们学校的一个体育教员,说是教体操时摸了女学生的奶,当坏分子给揪出来,活活被红卫兵打死了。” 
  宝子额头上有道抬头纹,一副愁眉苦脸,哪里是小时候暑天赤膊光头的那淘气充?宝子在水里特别精灵,踩水,潜水,倒竖蜻蜓,他瞒著母亲去湖里学游泳就靠的这伙伴壮胆。宝子比他大两岁,个子也高出他多半头,打起架来凶狠,碰上别的孩子寻一闹事,有宝子在他就不怕,想不到这么个拚命三郎如今千里迢迢找他来避难。宝子说,他师范学院毕业,分到个县城的中学教语文,运动一开始就被党支部书记丢出来当了替死鬼。 
  “这教材又不是我编的,我哪知道哪篇文章有问题?我不过讲了点掌故,一些小故事,活跃活跃课堂教学,就成了重点,就我言论最多,教语文能不说话?把我关在个教室里,红卫兵日夜看守,我现今可是有家小的人,要有个三长两短,别说把命白送了,就是弄成个残废,我老婆带个刚满周岁的儿子还怎麽过?我半夜里从二楼的窗户里翻出来,趴住屋檐接雨水的管子著地的,这两下子还行。家都没回,怕连累我老婆。这一路火车上都挤满了学生,也查不了票。我就是来告状的,你得帮我问问清楚,像我这么个芝麻大的教员,连党票都没有,能够得上党内黑帮的代理人吗?” 
  吃了晚饭,他领宝子去中南海西门府右街的群众接待站。大门敞开,灯光通明,大院里人挤人,前推後拥,他们随人流缓缓移动。院子中搭的棚子下,一张接一张的办公桌前都坐的带领章帽徽的军人,在听取记录各地来人的申诉。人头栏动,休想挤到桌边去。宝子绂起脚尖,从人头的间隙努力想听到点 
  “中央的精神”。可人声嘈杂,挤到桌边的都大声抢话,争著问,接待员的回答又都简短,持重,很原则,有的只记录而不正面回大口。他们还隍齐到跟前便又被人推开了,只好任人簇拥,进入楼下的廊。 
  墙上贴满了控告迫害的大字报和党的要员讲话的摘录,这些新任命或还未倒台的中央首长们充满杀机和隐语的讲话又相互矛盾。宝子急得不行,视也桃万祆笔受有。也儿不月少,就收罗了许多这类传抄和油印的讲话,回去再细细琢磨。 
  楼里一间间房门大都开著,里面也接待来访,不那么拥挤,可队也俳到均外。一项一旁俚在大声哭诉,一个青年手里捏个洗得发白的旧军帽,声泪俱下,江西或湖南方云口,口音很重,听不很清楚,哭诉的是当地集体大屠杀:男女老少连婴儿也不放过,集中在打谷场上,用锄头柴刀,带铁签的扁担一批批活活打死,尸膑扔进河里,河水都发臭了。这小伙子想必不是黑五类分子的子孙,手里捏住不放的旧军帽便是他的凭证,否则也不敢上京来告状。堵在这房里和门口的人都静静听著,接待员在做纪录。 
  从接待站出来,到了长安街上,宝子又要去教育部,想看看有没有对中学教员的具体指示。教育部在西城,只有几站。公共汽车站牌子前大都是外来的学生,一个个挎个网上红五角星的重日包,堵在马路上。车来还没停住,便一拥而上,车里也塞满了人,下车和上车的都得往人身上直扑,车门关不上,人还夹在门上车便开了。宝子纵然有扒水管子跳楼的本事,也挤不过这些灵活得像猴子样的孩子。 
  他们走到了教育部,大楼上下成了外来学生的”个接待站。从楼下前厅到各层走廊里,办公室也都腾空了,到处铺满麦秸草席灰棉毯塑料布,一排排乱糟糟的被褥,地上都是搪瓷缸碗筷勺子,酸烘烘的汗味腌萝卜和没换洗的鞋袜的臭味弥漫。学生们闹哄哄,冬夜严寒无处可去,疲惫不堪的躺下已经睡了。他们都在等最高统帅明天或是後天,第七次或是第八次检阅。每次超过两百万人,半夜里开始集中,先把天安门广场填满,再排到东西十公里的长安大街两边。最高统帅由手持红皮语录的副统帅林彪陪同,敞篷的吉普从街两边冻僵了的学生们层层叠叠的人墙中驱车而过,青少年们热泪满面,挥舞红宝书,声嘶力竭,狂呼万岁,然後带回革命激情和愤怒,砸烂学校,捣毁庙宇,冲击机关,要把这陈旧的世界打个稀巴烂。 
  他同宝子回到那间小屋已夜深人静。打开煤炉,两人烘烤冻僵了的手,门窗缝隙透进呼呼的风声,脸上映著炉火时红时暗。这番相见出乎意料,谁也没心思去追索少年时那些恍如隔世的记忆。 
    
20

  “那里有一块石头,”这主在你面前指点。 
  一块偌大的石头,你不会看不见,正要绕开,又听见这主发话: 
  “挪挪看!” 
  何必去白费那劲,再说你也挪不动。 
  “一块顽石,不可动摇,你信不信?”这主洋洋得意。 
  你宁可相信。 
  “不妨一试,”这主摆掇你,笑容可掬。 
  你摇摇头,无心做这类蠢事。 
  “简直是天衣无缝,比花岗岩还坚固,好一块磐石!”这主围著石头转,咽舌不已。 
  磐石不磐石与你又有何相干? 
  “多麽牢固坚实的地基呀,不用真可惜!”这主止不住感慨。 
  你一不立碑,二不修墓,要它做甚麽? 
  “娜娜看,娜娜看呀,”这主双手抱住石头不放。 
  你横竖也没这麽大气力。 
  “那怕用脚踹也纹丝不动。” 
  毫无疑议,你自然承认,可不觉还是用脚尖碰了碰。 
  这主便来劲了,摆掇你: 
  “站上去试试!” 
  有甚麽可试的?可经不起这人鼓动,你站了上去。 
  “别动—.”这主围著石头,当然也在你周遭转了一圈,也不知审视的是石头还是你,你不免也追随他的目光,也转了一圈,在那石头上面。 
  此刻这主便两眼望你,笑眯眯,语调亲切: 
  “是不是?不可动摇—.” 
  说的当然是石头,而非你。你报以微笑,正要下来,这主却抬起一只手阻止你: 
  “且慢!” 
  抬起的那手又伸出食指,你便也望著那竖起的食指,听他说下去。 
  “你看,不能不承认这基础牢固坚实而不可动摇吧?” 
  你只好再度肯首。 
  “感觉”下! 
  这主指著你脚下的石头。你不明白要你感觉的是甚麽,总归脚已经站在他那石头上了。 
  “感觉到没有?”这主问。 
  你不知道这主要你感觉的是石头还是你的脚?” 
  这主手指随即上扬,指的你头顶,你不由得仰头望天。 
  “这天多麽明亮,多麽纯净,透明无底,令人心胸开阔!” 
  你听见这主在说,而阳光刺眼。 
  “看见甚麽?说说看,看见甚麽就说甚麽!”这主问。 
  空空的天你努力去看,却甚麽也没看见,只有儿最眩。 
  “再好好瞧瞧!” 
  “到底要看甚麽?”你不得不问。 
  ““点不掺假的天空,货真价实,真正光明的天空!” 
  你说阳光刺眼。 
  “这就对啦。” 
  “对了甚麽?”你闭上眼问,视网膜上一片金星,站立不住了,正要从石头上下来,又听见他在耳边提醒。 
  “对就对在景眩的是你而不是石头。” 
  “那当然……”你已经糊涂了。 
  “你不是石头!”这主说得斩钉截铁。 
  “当然不是石头,”你承认, 
  “可以下来了吧一.” 
  “你远不如这石头坚硬,说的是你,” 
  “是不如——”你顺应他,刚要迈步下来。 
  “别急,可站在石头上看得比你下来看得要远,是不是?” 
  “自然是这样的。”你不觉顺应他。 
  一那麽,远方,你正前方,别顾脚下,说的是朝前看,看见甚麽了?” 
  “地平线?”一针一算会甚麽,哪里还看不见地平线—.说的是地平线之上,好好瞧瞧 
  “瞧甚麽呢?” 
  “你难道没看见?” 
  “不就是天?” 
  “再仔细看看,” 
  “不行!你说你眼花了。五任十。一…: 
  “这就对啦,要甚麽颜色就有甚风,这主提示你: 
  “这世界多么光辉夺目!” 
  你站立不住,弯腰趴在石头上求助,想呕吐。 
  “把嘴张开!该喊就喊,该叫就叫!” 
  你於是便在这主指挥下,扯直喉咙,声嘶力竭吼叫,又止不住嗯心,在这顽石或是基石上吐出一摊苦水。 
  正义也好—理想也好,德行和最科学的主义,以及天降大任於斯人,苦宜一心智,劳其筋骨,不断革命,牺牲再牺牲,上帝或救世主,小而言之的英雄,更小而言之的模范,大而言之的国家和在国家之上的党都建立在这麽块石头上。 
  你一开口喊叫,便上了这主的圈套。你要找寻的正义便是这主,你便替这主厮杀,你就不得不喊这主的口号,你就失去了自己的言语,鸡鹉学舌说出的都是鸟话,你就被改造了,抹去了记忆,丧失了脑子,就成了这主的信徒,不信也得信,成了这主的走卒,这主的打手,为这主而牺牲,等用完了再把你获到这主的祭坛上,为这主陪葬或是焚烧,以榇托这主光辉的形象,你的灰烬都得随这主的风飘荡,直到这主彻底安息了,尘埃落地,你就如同那无数尘埃,也没了踪迹。 
    
21

  林从大楼门口存自行车的棚子里低头推车出来,这些日子一直避他。他把车横在出口,故意撩拨前轮,碰了下林的车。林这才抬头看他一眼,勉强一笑,有点苦涩,还带点歉意,倒像是自己不当心碰上他的车似的。 
  “一起走吧!”他说。 
  可林无意骑上车,不像以往那样心领神会,二刖一後隔开段距离,去幽会的地点,再说这大革命弄得公园夜间全都关闭了。他们推车走了一段路,竟无话可说。沿街满墙这时都是大学造反派的标语,盖过了血统红卫兵横扫?切牛鬼蛇神的那类口号,点名直指党中央政治局的委员和副总理。 
  “余秋里必须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 
  “谭震林你的丧钟敲响了!” 
  林已摘掉了红袖章二条青灰的长毛围巾包住头脸,尽量掩盖自己不再引起人注意,混同在街上灰蓝棉衣的行人中,也看不出她的风韵了。餐馆夜晚都早早关门,无处可去又无话可说,两人推著车在寒风中走,分明隔开距离。一阵阵风沙扬起大字报的碎片在街灯下飘。 
  他觉得有点悲壮,面临的是为正义殊死斗争,他同林的恋情却眼看就要结束,又不免感到凄凉。他不是不想恢复同林的关系,但怎样才能切入这话题,在平等的基础上扭转局面,不只是接受林赏赐的爱。他便问起林的父母,表示关心。林没有回答,又默默益望口走了一段路,依然找不到话沟通。 
  “你父亲历史好像有问题,”还是林先说了。 
  “甚麽问题一.”他吃了一惊。 
  “我不过是提醒你,”林说得很平淡。 
  “他甚麽党派都没参加过!;”他立即反驳,也是自卫的本能。 
  “好像……”林没说下去,打住了。 
  “好像甚麽一.”他停下脚步问。 
  “我只是听说那麽一句半句的。” 
  林继续推车并不看他,依然凌驾在他之上,是提醒也是关照,关照他不要犯狂,尽管也还在庇护他,但他听出这已不是爱了,仿佛他掩盖了身世,这关照也包含怀疑!受到污染。他止不住辩解: 
  “我父亲解放前当过银行和一个轮船公司的部门主任,也当过记者,是一家私人的商业报纸,这又怎样?” 
  他即刻能记起的是小时候他父亲藏在家中五斗柜底下装银圆的鞋盒子里那本毛遂纸的小册子,毛的一新民主主义论一,但他没说。说这也无用,他感到委屈为他父亲还首先不是他自己。 
  “他们说!你父亲是高级职员——” 
  “这又怎麽的?也还是雇口斗,还是给解雇了!解放前就失业过。他从来也不是资本家,也没当过资方代理人!—一 
  地义愤了,又立刻觉得软弱,无法再取得林的信任。 
  林不说话了。 
  他在一条刚贴上的大标语前踩下自行车的撑子,站住追问: 
  “还有甚麽?!谁说的?” 
  林扶住车!避同他绍面,低下头说, 
  “你不要问知道就行了!” 
  前面 
  “夥刷标语的青年男女拎起地上的浆糊和墨桶,骑上车走了,墙上刚写的标语墨汁还在往下流。 
  “你躲我就因为这个?”他大声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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