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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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行健作品集- 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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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究竟为甚麽?”她又问。 
  “要寻找敌人,要没敌人这政权还怎么专政?” 
  “这就是纳粹!”她愤愤然, 
  “你应该把这儿一都写出来!” 
  你说你不是历史学家,没被这历史吃掉就够侥幸的了,不必再买奉给历史。 
  “那就写你亲身的经历,你个人的经验。应该把这些写出来,会很有价值!” 
  “史料的价值?等有一天成千上万吨的档案都能公布,这不过是一叠废纸。” 
  “可索尔任尼津——” 
  你打断她说你不是斗士,不充当旗手。 
  “可总有一天会改变的!你不相信?”她需要信念。 
  你说你不是预言家,不活的虚妄中,不期待夹道欢迎,有生之年你再也不会回去,也不必再浪费你剩下的这点性命。 
  她轻声说对不起,勾起你这些回忆,了解你的痛苦也就了解你,这你还不懂? 
  你说你从地狱里出来,不想再回地狱里去。 
  “可你需要说出来,这样你也许就轻松了,”她声音变得很柔,想宽慰你。 
  你问她玩过麻雀吗?或是见过小孩子玩麻雀吗?用根绳子栓住脚,一端牵在手里,翅膀一个劲直扑打,飞不了的那麻雀,拨弄来拨弄去,临了便闭上眼,一动不动吊死在绳子上。你说你小时候捉过螳螂,那碧绿的身子细长的腿,两把举起像大刀样的钳子,挺神气,到小孩子手上,拴根细线,两折腾三折腾,几下便支解了。你问她是不是也有类似的经验? 
  “可人不是麻雀!”她抗议道。 
  “当然也不是螳螂,”你说, 
  “也不是英雄,抗拒不了权力和暴力,只有逃命。” 
  房里充满黑暗,浓厚得似乎在流动。 
  “贴住我。”她声音浓厚绵软,折腾了你,又给你点安慰。你侧著她的睡裙,抱住她肉乎乎的身子,但确实激不起欲望。她便抚摸你,手掌轻柔,感受她的温存。 
  “那麽,说说女人,一她柔声在你耳边撩拨,像个体贴的情人。就讲讲地。 
  “谁?” 
  “你那女人,她是不是叫林?” 
  你说那并不是你的女人,是别人的妻子。 
  “总之是你的情人,你有过许多女人?” 
  “要知道,那时候在中国,也不可能有。” 
  你又说,那是你第一个女人,说来她都不会相信。 
  “你爱她吗?”她问。 
  你说是她先挑逗你,你并不想搅进这种没希望的爱情中去。 
  “你还想她?”她问。 
  “马格丽特,问这干甚麽?” 
  “我想知道女人在你、心中的地位。” 
  你说她当然挺可爱,大学才毕业,人也漂亮,甚至可以说性感,那时在中国很少有像她这样打扮的,穿的紧身的连衣裙,半高跟的皮鞋,当时都特别招摇。因为是高干子女,处境优越,骄傲任性,缺的是点浪漫。而你只生活在书本和幻想中,照章行事的工作对你来说乏味透顶,可又总有那些积极分子,想入党当官,下班之後还要加班搞毛著学习小组,拉人陪绑,谁不参加,便认为思想有问题。你只有晚上九、十点钟之後,回到房里,在自己的书桌前,抬灯下,沉浸在遐想里,写你自己的东西,这才是你。白天那异己的世界,也由於天天熬夜,人见你总恍恍惚惚,开会也总打盹,有个绰号叫 
  “梦”,叫你瞌睡虫你也答应。 
  “梦,这名字很美。”她格格笑了,厚实的胸脯里声音颤动。 
  你说对你这多少是个掩护,否则早就被揪出来了。 
  “她也这样叫你?就这样爱上了你?”她问。 
  “也许。” 
  你说你对她当然也有好感,不只是性诱惑。你对那时候上过大学的姑娘都、心存戒、心,她们追求光明,努力表现得像天使一样纯洁。你向日知思想阴暗,大学里那点恋爱的经验你已经领教了。你私下说的些怪话,要是被女孩子向党、团组织汇报思想时忏悔出来,把你顺便也就贡奉给祭坛。 
  “她们难道就不是女人?” 
  “没有在那环境下生活过,不可能明白。” 
  你问她会不会想同个可能揭发她犹太血统的纳粹信徒做爱? 
  “不要提纳粹!” 
  “对不起,打个比喻,这是同样的、心理,”你解释道, 
  “林当然不是这样,也正因为享有她家庭带来的许多特权,不求入党,她爸妈、她家就是党,无需故作姿态,去找支部主曰记汇报思想。” 
  你说她第一次邀你吃饭就是在个很讲究的内部餐庭,不对外开放,凭证才能入门,当然也是她请,你没那卡片都无法付款,心里并不舒服。 
  “明白,”她低声说。 
  你说林要你拿她丈夫的军人证,”起去颐和园内供高干和家属休闲的宾馆开房间,让你冒充她丈夫。你说要查出来呢?她说不会查的,要不,你穿上她丈夫的军装。 
  “她真的很勇敢,”她喃喃说。 
  可你说你没这么大胆子,这种冒险偷情令你很不自在,可你还是同她做爱了。第一次是在她家。她家独门独户,一个很大的四合院,只有她父母和一个专职看门、打扫庭院、烧烧锅炉的老头,夜晚他们都睡得早—院子里很寂静。是她让你成为男人的,无论如何,你非常感激地。 
  “这就是说你还是爱她的,”她胳膊撑起,在暗中审视你。 
  “她教会的。” 
  你回想起那些情景,爱的不如说是她那美好的身体。 
  “教会你甚麽?” 
  她头发妇在你脸上,你看见她眼白微微发亮,一双大眼在俯视你。 
  “她更主动,刚成个少妇。”你说, 
  “那时好歹我也二十出头了,可还没沾过女人,是不是可笑?” 
  “别这样说,那时在中国都得是清教徒,我理解::二.” 
  她手指在你身上做细小的游戏。你说你并非清教徒,也想。 
  “因为受压抑,才想放纵?” 
  “就想在女人身上放纵!”你说。 
  “也想女人放纵,是不是?”她软茸茸的声音在你耳边二那你就一我吧,像操你在中国的那些女人。” 
  “谁?” 
  “林,或那姑娘,你忘了名字的那个女孩。” 
  你翻身拥抱她,撩起睡裙,滑入她身体里…… 
  “想发泄你就发泄……” 
  “发泄在谁身上?!” 
  “一个你想要的女人……”二个淫荡的女人?” 
  “你难道不想?” 
  “一个婊子?” 
  “就是。” 
  “卖过” 
  “是的,不只一次……” 
  “在哪里?” 
  “义大利……” 
  “卖给谁” 
  “谁想要就给——” 
  “真购!!” 
  “不,你付不起,要的是你的痛苦……” 
  “都已经过去了。” 
  “不,就在你身边里……” 
  “那深处?” 
  “是的。” 
  “深深的,尽里,一直到底……只怕你到不了……” 
  “所以才榨取,喝吸?” 
  “都发泄出来,别管啦……” 
  “你不怕一.” 
  “怕甚麽?” 
  “要是怀孕了?” 
  “再打掉,” 
  “你疯啦?” 
  “怕的是你,想纵欲又不敢,别担心,我吃药了。” 
  “甚麽时候?” 
  “在浴室。” 
  “上床之前?” 
  “是的,知道你还要操我。” 
  “那为甚麽折腾这麽久?” 
  “别问,要用就用……这身肉……” 
  ““个婊子的肉体?” 
  “我不是婊子。” 
  “不明白。” 
  “明白甚么?” 
  “刚才说的。” 
  “说甚麽了?” 
  “说的是卖过。” 
  “你不可能明白,你不了解,不可能知道” 
  “就要知道这内里的一切!” 
  “要用就用好了,别伤害我。” 
  “不已经是个婊子了?” 
  “不,只是个女人,过早成为女人。” 
  “甚麽时候?” 
  “十三岁…:.” 
  “胡说编的故事?” 
  她直摇头。你要她说,她喃喃喃说她甚么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需要痛苦,痛苦中求得快感。你需要女人,需要在女人身上发泄,欲望与孤独。她说她也孤独,才渴望了解,才付出。好换取爱和享受?是的,就要,也给,也付出。也出卖?对。也淫荡?也贱她翻滚到你身上,你合眼之前,看见她暗中目光炯炯,随後便张开嘴呼叫…… 
    
11

  躺在林新婚不久的床上,他睁开眼,还很难相信是不是梦。赤条条美好的林就这样俯视他,教会他成了个男人。是林把他从客厅引到廊尽头地这卧室,厚厚的绒窗帘垂地,只开了一盏罩上菊黄灯罩花瓶式的高座台灯。林让他坐在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大本烫金边的照相簿,翻开的全是她在北戴河新婚旅行时她丈夫给她拍的照片,无袖开领的连衣裙露出手臂、肩膀和腿,或是湿源源的游泳衣贴住身躯。林此刻就俯身在他身边。他感到她的头发丝撩在他脸颊上,便转过身便抱住这细巧的身腰,脸贴在乳房上,闻到她身上温香的气息,急急忙忙拉开她脊背上连衣裙的拉链,把她翻倒在弹簧床垫上,狂乱吻她,从嘴、脸、到颈膊子,到扯开胸罩露出的乳头。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急躁得不行,把那市面上买不到的精致性感的内裤也扯坏了,却勃起不了,无法进入她身体里。又是林叫他别紧张,说这么晚她父母睡觉了,不会到她房里来的,她丈夫那尖端武器研究所远在西郊山里,军队纪律严格,不到周末回不来的。他突然又别尿了,林套上裙子,赤脚出去,立刻拿了个脸盆回来。他还去描上门栓,在搪瓷脸盆里撒尿那麽响,都令他觉得像做贼一样。随後熄了灯,林帮他脱了鞋袜,让他光身躯到床上,盖上被子,像他少年时梦中的一个大女孩,一位耐、心照看他的战地护士,那坚决而柔软的手在擦拭他流血的伤口。他才突然勃起,翻身压住这生动活泼的女人,做成了他生来还没有过如此重大的那事。 
  天将亮之前,他从林的房里出来,院里四下漆黑,一棵老柿子树顶上方天空墨蓝。林悄悄挪动门杠,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侧身出门,回头见镶满一颗颗铆钉老旧的大门合上缀,便推车走到胡同当中。他不急於骑上自行车—听著自己的脚步穿过”个又一个胡同,不想就回去。同屋的老谭要是问起,还得费口舌编排。大街上,脚步声被都市正在苏醒的种种声响渐渐掩盖了。农民运送蔬菜的骡马车,柏油路面上铁掌声清脆,油饼豆浆铺子鼓风机呜呜响,空荡荡的头班无轨电车呼啸而过,前前後後的自行车和行人也越来越多。他深深呼吸,肺腑舒张,那种清新令他十分快意,体味到一种恬静的自信。 
  中午,在机关的大饭厅他见到林穿了件长袖衫,还系了条纱巾,把衣领子都扎起来。坐在一张饭桌上的同事刚走开—林瞟他一眼,悄悄说了句: 
  “我脖子弄紫了,都是你唏的。”随即低头抿嘴一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他很难说是不是爱林,却从此贪恋那姣美的身体。他们又一再约会,可他不能经常上林家。要是她父母在,还得恭听他们对国家大事发表感慨,少不了一番教导。他得在老人面前表现良好,好像他也是革命後代,顺应他们说些言口不由衷的话。直到两位老人打哈欠,离开客厅,林才递过眼色,同他说些机关里的屁事,熬到她父母那边房里的响动平息,他起身,大声说几句告辞的话。林同他一起出了客厅,到熄了灯的院子里,他再悄悄拆进廊,靠在廊柱後,等林把客厅和她自己房里的灯二关了,再暗中溜进她房里,彻夜尽欢。 
  可他宁愿同林在外面约会,公园里或城墙限下,紫丁香和迎春花丛里,把上衣铺在地上,再不就靠在棵大树上,站著匆匆野合。要是林的丈夫到军事基地出差,星期天一早,两人便去郊区八大处的山洼里,待上一天,直到斜阳西下,晚风飕飕,在暮色中摸索下山,赶最後”班公共汽车回城。有时乘火车去更远的西山,在发现北京猿人的门头沟,或随便哪个只停一分钟的小站下车,带上此一吃的,爬到个望不见道路的山头背後,在太阳下,呼呼的山风中,尽可放肆。只有这时,躺在荒草中,望著空中飘浮的云缓缓移动!没有顾虑,没有风险,男欢女爱,他方才感到自在。 
  林比他大两岁,一团烈火,爱得炙热,有时甚至丧失理智。他不能不控制占日己,林敢於玩火,他却不能不考虑可能的後果。林无意同丈夫离婚,即使提出同他结婚,林的父母也不可能赞同,接纳像他这样平民出身连个共青团员都不是的女婿进入这革命家庭。再说,林的丈夫有军人家庭的後眉,要告到他工作单位去,惩罚落不到林的头上,遭殃的只能是他。那时候林也会清醒,不可能同家庭决裂,丧失掉这优越的地位,同他去过小百姓的日子。那时候,在婚姻法之外,又有了新规定,机关职工得年满二十六周岁才许可结婚登记。日新一日旷古未有的新社会,爱情和婚姻都是为革命,当时的新人、新事、新戏、新电影就这样宣讲,公家发的票,还不许不看。 
  一天,局长办公室的秘书越过科长、处长直接找他,要他立即去主任的办公室一趟,他便明白绝非是工作上的事。主任王琦同志,一位中年女人,持重而慈祥,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後面,办公桌大小也表明干部的等级。王琦同志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更表明非同寻常,他立刻紧张了。主任居然让他坐在长沙发上,自己拉过张皮面的靠背椅,特意表现出为人随和。 
  “我工作很忙,”这也是实在话二没有时间和你们这些新来的大学生们谈谈、心,来这里工作多久了?” 
  他作了回答。 
  “习不习惯机关的工作?” 
  他点点头。 
  “听说你很聪明,胜任工作也快,业馀还写作。” 
  主任甚么都知道,都有人汇报,接著便告诫道: 
  “不要影响到本职工作。” 
  他又赶紧点点头,幸好还没人知道他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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