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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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行健作品集-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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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变得比较友善了,不把我甩远,走走停停,等我跟上。我和他的距离缩短了,但依然没有交谈。后来他站住看了看表,仰面望着越见疏朗的天空,像用鼻子嗅了嗅似的,然后陡直往一个坡上爬去,还伸手拉了我一把。 
  我喘息着,终于到了一片起伏的台地,眼前是清一色的冷杉纯林。 
  “该三千公尺以上了吧?”我问。 
  他点头认可,跑到这片台地高处的一棵树下,转过身去,戴上耳机,举起天线四面转动。我也转着看,四周的树干一样粗壮,树与树之间距离相等,一律那么挺拔,又在同样的高度发杈,也一样俊秀。没有折断的树木,朽了就整个儿倒伏,在严峻的自然选择面前,无一例外。 
  没有松萝了,没有冷箭竹丛,没有小灌木,林子里的间隙较大,更为明亮,也可以看得比较远。远处有一株通体洁白的杜鹃,亭亭玉立,让人止不住心头一热,纯洁新鲜得出奇,我越走近,越见高大,上下裹着一簇簇巨大的花团,较之我见过的红杜鹃花瓣更大更厚实,那洁白润泽来不及凋谢的花瓣也遍洒树下,生命力这般旺盛,焕发出一味要呈献自身的欲望,不可以遏止,不求报偿,也没有目的,也不诉诸象征和隐喻,毋需附会和联想,这样一种不加修饰的自然美。这洁白如雪润泽如玉的白杜鹃,又一而再,再而三,却总是单株的,远近前后,隐约在修长冷峻的冷杉林中,像那只看不见的不知疲倦勾人魂魄的鸟儿,总引诱人不断前去。我深深吸着林中清新的气息,喘息着却并不费气力,肺腑像洗涤过了一般,又渗透到脚心,全身心似乎都进入了自然的大循环之中,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 
  雾气飘移过来,离地面只一公尺多高,在我面前散漫开来,我一边退让,一边用手撩拨它,分明得就像炊烟。我小跑着,但是来不及了,它就从我身上掠过,眼前的景象立刻模糊了。随即消失了色彩,后面再来的云雾,倒更为分明,飘移的时候还一团团旋转。我一边退让,不觉也跟着它转,到了一个山坡,刚避开它,转身突然发现脚下是很深的峡谷。一道蓝雷雷奇雄的山脉就在对面,上端白云笼罩,浓厚的云层滚滚翻腾,山谷里则只有几缕烟云,正迅速消融。那雪白的一线,当是湍急的河水,贯穿在阴森的峡谷中间。这当然不是几天前我进山来曾经越过的那道河谷,毕竟有个村寨,多少也有些田地,悬挂在两岸的铁索桥从高山上望下去,显得十分精巧。这幽冥的峡谷里却只有黑森森的林莽和峥嵘的怪石,全无一丁点人世间的气息,望着都令人脊背生凉。 
  太阳跟着出来了,一下子照亮了对面的山脉,空气竟然那般明净,云层之下的针叶林带刹时间苍翠得令人心喜欲狂,像发自肺腑底蕴的歌声,而且随着光影的游动,瞬息变化着色调。我奔跑,跳跃,追踪着云影的变化,抢拍下一张又一张照片。 
  灰白的云雾从身后又来了,全然不顾沟壑,凹地,倒伏的树干,我实在无法赶到它前面,它却从容不迫,追上了我。将我绦绕其中。景象从我眼前消失了,一片模糊。只脑子里还残留着刚才视觉的印象。就在我困惑的时刻,一线阳光又从头顶上射下来,照亮了脚下的兽踪,我才发现这脚下竟又是个奇异的菌藻植物的世界,一样有山脉、林莽、草甸和矮的灌丛,而且都晶莹欲滴,翠绿得可爱。我刚蹲下,它又来了,那无所不在的迷漫的雾,像魔术一样,瞬间又只剩下灰黑模糊的一片。 
  我站了起来。茫然期待。喊叫了一声,没有回音。我又叫喊了一声,只听见自己沉闷颤抖的声音顿然消失了,也没有回响,立刻感到一种恐怖。这恐怖从脚底升起,血都变得冰凉。我又叫喊,还是没有回音。周围只有冷杉黑呼呼的树影,而且都一个模样,凹地和坡上全都一样,我奔跑,叫喊,忽而向左,忽而向右,神智错乱了。我得马上镇定下来,得先回到原来的地方,不,得先认定个方向,可四面八方都是森然矗立的灰黑的树影,已无从辨认,全都见过,又似乎未曾见过,脑门上的血管突突跳着。我明白是自然在捉弄我,捉弄我这个没有信仰不知畏惧目空一切的渺小的人。 
  我啊喂哎喊叫着,我没有问过领我一路上山来的人的姓名,只能歇斯底里这样叫喊,像一头野兽,这声音听起来也令我自己毛骨悚然。我本以为山林里都有回声,那回声再凄凉再孤寂都莫过于这一无响应更令人恐怖,回声在这里也被浓雾和湿度饱和了的空气吸收了,我于是醒悟到连我的声音也未必传送得出去,完全陷入绝望之中。 
  灰色的天空中有一棵独特的树影,斜长着,主干上分为两枝,一样粗细,又都笔直往上长,不再分枝,也没有叶子,光秃秃的,已经死了,像一只指向天空的巨大的鱼叉,就这样怪异。我到了跟前,竟然是森林的边缘。那么,边缘的下方,该是那幽冥的峡谷,此刻也都在茫茫的云雾之中,那更是通往死亡的路。可我不能再离开这棵树,我唯一可以辨认的标志,我在记忆中努力搜索一路来见到过的景象,得先找到像它这样可以认定的画面,而不是一连贯流动的印象。我似乎记起了一些,想排列一下,建立个顺序,作为退回去的标志。可记忆就这般无能,如同洗过的扑克牌,越理越失去了头绪,又疲惫不堪,只好在湿淋淋的苔前上就地坐下。 
  我同我的向导就这样失去了联系,迷失在三千公尺以上航空测绘的座标十二M一带的原始森林里。我身上一没有这航测地图。二没有指南针,口袋里只摸到了已经下山了的老植物学家前几天抓给我的一把糖果。他当时传授给我他的经验,进山时最好随身带一包糖果,以备万一迷路时应急。手指在裤袋里数了数,一共七颗,我只能坐等我的向导来找我。 
  这些天来,我听到的所有迷路困死在山里的事例都化成了一阵阵恐怖,将我包围其中。此刻,我像一只掉进这恐怖的罗网里又被这巨大的鱼叉叉住的一条鱼,在鱼叉上挣扎无济于改变我的命运,除非出现奇迹,我这一生中不又总也在等待这样或那样的奇迹? 
    
11

  她说,她后来说。她真想去死,那是很容易的。她站在高高的河堤上,只要眼睛一闭,纵身跳下去!如果只跳到岸边的石级上,她木寒而栗,不敢想象脑袋进裂脑浆四溅那惨死的景象。这太丑恶了。要死也应该死得很美,让人同情,让人都惋惜,都为她哭。 
  她说,她应该顺河岸向上游走去,找到个河滩,从堤岸下到河滩上去。当然,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将在夜里走进黑黝黝的河水中去,连鞋子也不脱,她不要留下痕迹,就穿着鞋向水中走去,一步步涉水,到齐腰深处,还不等水没到胸口呼吸难受的时候,河水湍急,一下子就把她卷进急流中去,卷入河心,再也飘浮不出水面,身不由己,就是挣扎,那本能求生的欲望也无济于事。最多只手脚挣扎两下,那也很快,没有痛苦,还来不及痛苦人就完了。她不会喊叫。完全绝望,而且即使喊叫也即刻呛水,人同样听不见,更无法去救。她这多徐的生命就这样无影无踪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既然无法摆脱这种痛苦,只好以死来解脱,一了百了,干干净净,死得也清白,只要是真能死得这样清清白白就好。死了之后,尸体如果搁浅在下游某个沙洲上,被水泡涨,太阳晒过,开始腐烂,让一群苍蝇去叶,她又不由得一阵子恶心。没有比死更恶心的了。她怎么都摆脱不了,摆脱不了,摆脱不了这种恶心。 

  她说没有人能认出她来,没有人知道她的姓名,连她住旅店登记时填写的名字都是假的。她说她家里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她,谁也想象不到她会跑到这么个山乡小镇上来,她倒是想象得出她父母是什么样子。继母朝她工作的医院里打电话准瓮声瓮气,像感冒了一样,甚至带点哭腔,而且准是在她父亲一再央求之下。她知道她就是死了,她继母也木会真哭,这家里她只是个累赘,继母有她自己亲生儿子,都老大不小的小伙子。她要回家过夜,弟弟只好搭个钢丝床在过道里睡。他们就等她那间房子,巴不得她早早出嫁。她也不愿意待在医院里,那几间给值夜班的护士休息的宿舍里,总有股消毒水的气味。一天到晚,白的床单,白的大褂,白的蚊帐,白的口罩,只有眉毛底下的眼睛才是自己的。酒精,钳子,镊子,剪子和手术刀的碰撞声,一遍又一遍洗手,整个手臂都浸在消毒液中,直到皮肤浸得发白,先失去光泽,再失去血色。在手术室工作的人长年下来,手上的皮肤如同白蜡,有一天她也会只剩下一双失去血色的手,搁在河滩上,爬满苍蝇,她又感到恶心了。她讨厌她的工作,她的家,也包括她的父亲,窝窝囊囊,只要继母嗓门一高,就没主意。你少讲两句好不好?他即使抗议也不敢声张。那你说,你把钱掉哪儿了?人没老就先胡涂了,还怎么让你身上放钱?一句能招来十句,继母的嗓门还总那样高。他就一声不吭。他碰过她的腿。在饭桌子底下,摸摸索索,继母和弟弟不在家,就他们两人,他喝多了。她原谅了他。可她又不能原谅他,那么没出息,她恨他那么软弱。她没有一个令人羡慕的父亲,一个有男子气概可以依靠的父亲,让她能引为自豪。她早就想离开这个家,一直盼望有个她自己的小家庭。可这也那么恶心,她从他裤子口袋里翻出了避孕套。她为他定期吃药,从来没让他操过心。她不能说她一见钟情就爱上他。可他是她遇到的第一个敢于向她求爱的男人。他吻了她。她开始想他。他们又遇见了,便约会。他要她,她也给了他,期待着,陶醉了。迷迷糊糊,心直跳,又害怕,还又心甘情愿。这一切都自然而然,幸福的,美好的,羞涩的,也是无邪的。她说,因为她知道,她先要爱他,也被他爱。然后会做他的妻子。将来也会做母亲,一个小母亲,可是她吐了。她说她不是怀孕,是他刚同她作爱之后,她从他脱下的裤子屁股上的口袋里摸到了那东西,他不让她翻,她还是翻出来了,她便吐了。她那天下了班,没有回到宿舍,也没吃一口东西,赶到他那里。他都没让她喘过气来,刚进门,就吻着她,就同她作爱。他说过要享受青春,享受爱,尽情的,她就在他怀里,也都答应。先不要孩子,无忧无虑,好好玩几年,攒点钱也为的游山玩水,先不置家,只要有这么间房子,他也已经有了,她只要有他,他们就疯狂,无止尽,永远永远……还来不及品味,就只剩下恶心。她止不住恶心,苦胆水翻出来了,后来就哭了,歇斯底里,她诅咒男人!可她爱他,爱过他,都已经过去了。她爱他背心上那股汗味,那怕洗净了她也闻得出来。他竟然这样不值得人爱,可以对任何女人随时都做那样的事,男人就这么肮脏!她刚刚开始的生活就也被弄得这样肮脏。像那小旅店里的床单,谁都来睡。也不换洗,散发着男人的汗臭,她不该到这种地方来! 
  那么,到哪里去?你问。 
  她说她不知道,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地方来。她又说她就找这么个谁也不可能认识她的地方,就她自己一个人,沿着河岸,往上游去,什么也不想,一直走下去,到筋疲力竭,倒毙在路上…… 
  你说她是个任性的孩子。 
  不!她说没有人理解她。你也一样。 
  你问她能同你过河吗?去河对岸,那边有一座灵山,可以见到种种神奇,可以忘掉痛苦,可以得到解脱,你努力引诱她。 
  她说她对家里人说的是医院里要组织一次旅行。她对医院里又说她家中父亲生病要她照看,请了几天的假。 
  你说她还是够狡猾的。 
  她说她又不是傻瓜。 
    
12

  我作这次长途旅行之前,被医生判定为肺癌的那些日子里,每天唯一可做的事情便是到城郊的公园里去走一趟。大家都说这污染了的城市只有公园里空气好些,城郊的公园里空气自然更好。城墙边的小山丘本来是火葬场和坟山,改成公园不过是近几年的事。也因为新建的居民区已经扩展到本来荒凉的坟山脚下,再不圈起来,活人就会把房子盖到山头上去夺死人的地盘。 
  如今只山头上还留着一片荒草,堆着些原先用来做墓碑未曾用完的石板。附近的老人每天早晨来这里打打太极拳,会会鸟儿。到九点多钟,太阳直射山头,他们又都拎着鸟笼子回家去了。我尽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周易》。看着看着,在秋日暖和的阳光下,瞌睡来了,在当中的一块石板仰面躺下,将书枕在后脑勺,默念刚刚读过那一支。阳光的热力下通红的眼睑上便现出蓝莹莹的那一支的卦象。 
  我本已无意读书,再多读一本,少读一本,读和不读无非一样等着火葬。我所以看起《周易》纯属偶然,我儿时的一位朋友,听说我的情况,特地来看望我,问我有什么事情他能帮忙的,于是谈到了气功。他听说有用气功治愈癌症的,又说他认识个人在练一种功夫,同八卦有关。他劝说我也练练,我明白他的好意。人既到了这地步,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我便问他能不能给我找本《易经》来,我还一直未曾读过。过了一天,他果真拿来了这本《周易正义》。我受了感动,便说,小时候,我曾经怀疑他偷了我才买的一把口琴,错怪过他,后来又找到了,问他是否还记得?他胖胖的圆脸笑了,有些不自在,说,还提这于什么?窘迫的竟然是他而不是我。他显然记得,对我还这样友善。我才觉得我也有罪过,并非只是人加罪于我。这是在忏悔吗?莫非也是死前的心态? 
  我不知道我这一生中,究竟是人负于我多还是我负于人多?我知道确实爱我的如我已亡故的母亲,也有憎恨我的如我离异的妻子,我这剩下的不多的日子又何必去作一番清算。至于我负于人的,我的死亡就已经是一种抵偿,而人负于我的,我又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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