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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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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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以后,江姐确定没有丢失什么东西,才提起自己的布包走了出来,慢慢向黑漆大门走去。
“江姐!”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江姐一转眼,便瞥见一个瘦长的人影,闯进门来。啊,这人是甫志高,穿着一件半旧的蓝布长袍,比送江姐上船时瘦了一些,装束也朴素了一些。他一见到江姐,嘴角上便露出一种惊喜的笑意。“江姐,我找了你好久。”甫志高四边望望,脸色略显慌张:“我有要事找你,这里没有外人吧?”
江姐犹豫了一下,便招呼对方走进堂屋。她不明白甫志高为什么到这里来了,更不知道他已成了叛徒。“支援农村工作委员会派我秘密送来一批军火,要马上派人去下货,最好你也去检查一下。”
江姐沉默地听着,看看甫志高,没有答话。
“老许同志亲自派我送来的,余新江病了。”
“余新江病了?”江姐审慎地问。同时,她注视着对方回避躲闪的眼睛。
“他患了斑疹伤寒,进医院好久了。还没有脱离危险期。”“唔……老许有信给我吗?”
“他怕路上不安全,没有写信,叫我口头汇报。”“重庆最近的情况如何?”江姐忽然问。
“你离开重庆以后,各方面工作变化很大。”甫志高笑嘻嘻地回答着,仿佛他对情况十分了解,江姐想要知道的事,他都说得出来。“群众运动热火朝天,前些时候各厂举行五一联合大罢工,声势大极了,弄得敌人一筹莫展,毫无办法。”“最近有同志被捕吗?”江姐打断了他的话。
“没有。”甫志高故作镇定地回答,并且反问:“你从哪里听到这样奇怪的消息?连我住在重庆都不知道,这完全是谣言!”
“哦——”江姐淡淡地说:“没有人被捕?我还担心同志们的安全嘞。”江姐又随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老许亲口告诉我的呀!”
江姐问着,心里却在盘算,这处联络站的地址,是许云峰不知道的。李敬原知道这处地点,但甫志高和李敬原没有任何联系。她立刻联想起老大爷说的,前两天有人在附近逗留的情况,以及甫志高说余新江生病的假话。
“哦,你吃饭了吗?”
“不,工作要紧。”甫志高又急切地提出要求:“江姐,车上的同志们正等着我们的人去搬运哩!”
“好。”江姐应声道:“不过这里没有人手,麻烦你到根据地走一趟吧。”说着,她找出纸笔,一边写着纸条,一边说道:“你把这封信送上华蓥山,山上便会立刻派人来运军火。”“上山的路,我不熟……”甫志高嗫嚅着,不敢接江姐递给他的纸条。
“你不是本地人吗?出城去一条大路,就上山了。”江姐心里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危险处境。
“不过,”甫志高狡辩道:“新来乍到,我的行动容易引起注意。”
江姐不再勉强对方。这时,她只想着出门不久的华为,应该等他走得更远才好。
“江姐,你还是去检查一下运来的军火吧。”
“你等一下。”江姐走到旁边,拿起梳子静静地重新梳理她的短发。在这时候,她还想找个脱身的机会。可是她发现,敞开的黑漆大门外,已出现了几个陌生的人影。甫志高心神不宁地在堂屋里走来走去。
“江姐!”
江姐没有理睬。甫志高又在室内踱上几步,用充满了感慨的声音说道:
“这一次回到川北,我感到变化真大,到处在抗丁抗粮,到处有民变武装。江姐,你们在这里工作得真好,群众这样高的觉悟,搞得敌人日夜惊惶,听说华蓥山纵队现在牵制了敌人不少的军队,真是了不起……”
说着话,甫志高斜眼瞟了一下,江姐仍旧默然坐着,脸上毫无表情。他又把话题一转,十分诚恳地娓娓动听地谈起来。这时,便衣特务已经守在门边了。
“江姐,我真感谢你的帮助。你在重庆临走时教诲我的话,至今我也不敢忘怀。我一定永远遵循你的教导,为无产阶级光荣伟大的不朽事业献身……我记得,那时我们说过,胜利就要来了,雾散云开,阳光普照大地!可是真没有想到,我们敬爱的老彭同志,竟在胜利前夕,永远和我们分别了。江姐,我心里真是悲痛……”
“住嘴!”江姐脸色一变,鄙视着甫志高,知道脱身已不可能,华为已经走远,便不再和叛徒周旋,厉声问:“你到底来干什么?”
“你——”甫志高猛然后退一步,眼珠转了转,又露出伪装的奸笑,迎向前来。“我送军火来的呀!”
“你想骗谁?”
“老许亲自叫我来的。”
“老许根本不知道这个地址。”江姐一挺身,昂然站在甫志高面前。“你想搞什么鬼?”
“我好意来看你,请不要误会。”甫志高强自辩解着,一步步退向墙角。
“原来是你带领便衣特务……”江姐盯着甫志高陡然变色的脸,她缓缓地,但是斩钉截铁地说出几个清清楚楚的字:“无耻的——叛徒!”
“叛徒?我叫叛徒?”甫志高咬咬牙,阴森地冷笑着。干瘪的嘴脸,现出凌厉的凶相,一再后退的脚跟突然立定,声音迅速一变:“党给了我什么好处?凭什么要我为你们卖命?哼!一天到晚担惊受怕,还要装出笑脸忍受无尽的批评指责!许云峰,成岗……还有你,哪次见面不是斗争,斗争!……可是现在,老实告诉你,我是专员了,军统局的中校专员!”“住嘴!”
“哼!我要抓完……”叛徒一步步逼上前来,“为了找你,我吃尽了苦头,现在,你,你再教训我吧!”他伸手一摸,乌黑的手枪,突然对准江姐的心窝。“举起手来!江雪琴,我今天到底找到了你!”
江姐轻蔑地瞟了一下枪管,她抬起头,冷冷地对着叛徒狰狞卑劣的嘴脸,昂然命令道:“开枪吧!”
叛徒一愣,仓皇地朝后退了一步。江姐立刻迈步向前,一步,又一步,把紧握手枪的叛徒逼到墙角。江姐站定脚跟,慢慢抬起手来,目光冷冷地逼视着不敢回视的叛徒,对准那副肮脏的嘴脸,清脆地赏了一记耳光。
一群便衣特务,冲进门来,惶惑地张望着。叛徒躲在屋角,一手握枪,一手捧住热辣辣的瘦脸发怔。
江姐不再说话,伸手披拂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凛然跨出堂屋,迈开脚步,径直朝洞开的黑漆大门走去……盛夏的田野,一片诱人的景色。
在一阵急骤的阵雨之后,和火红的太阳争艳的是条光芒万丈的彩虹,彩虹从华蓥山凌空而起,弯向远方的天空。
彩虹辉映着湛蓝的晴空,阵阵凉风吹来,美丽的嘉陵江两岸,风光更加动人。
一乘张着白布篷的滑竿,带着雨迹,一闪一闪地渐渐走近了。
高高的白塔尖插在碧空里,白云轻轻飘动,给人以一种平和、宁静的感觉。坐在滑竿上的老太婆,却感觉不到这些。在她平静的脸色掩盖下,深藏着内心的焦虑:在这次行动中,可能遇到什么事呢?能够把江姐抢救出来么?掌握的情报是否可靠呢?滑竿均匀地闪动着,发出“叽卡、叽卡”的响声,这种单调的轻快的声音,无法解除她内心的焦躁与悲痛,要是江姐有了三长两短,怎样对得起党,对得起无数战友和死去的老彭啊!一想到江姐,她感到无穷的责任和内疚。回想起江姐温和坚定的笑容,回想起和江姐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她禁不住心痛难忍……
滑竿的移动变慢了。
抬滑竿的是两个青年狙击队员——其中一个是华为。他们走到河边,停住了脚步。前面是一道大石桥,联通着公路,桥上的乡丁,正在搜查过往的行人。
“伙计们,抬到么店子去歇口气再走。”
滑竿又走了几步,桥头上的乡丁便叫喊起来:“喂!滑竿从哪里来?”
“余家场!”抬滑竿的大声回答。
“到哪里去?”
“一条大路,进城嘛!”
滑竿接近桥头,老太婆就跳下滑竿,满不在乎地拍拍白大绸衫子,毫不在意地向卡子上的乡丁打招呼:“又要检查?东西都在滑竿上,你们来看嘛!”她伸出一只戴着重甸甸的金手镯和硕大的宝石戒指的手,手里摇着一把鹰翎扇,象牙柄上坠着长长的青丝流苏,不耐烦地朝着滑竿的篷布一挥。乡丁望着金珠宝玉的闪光,骄横的气焰立刻收敛了。“抬了大半天,去吃点东西,趁凉快赶路!”
老太婆一边说,一边战葳葳地走近桥边的么店子,在靠近铺门口的桌边坐下,老板娘立刻笑嘻嘻地走上来搭讪着。“你老人家吃点啥?来碗米劳糟蛋?”
“泡碗茶嘛。”老太婆问道:“县城边怎么也这样吃紧罗?”
老板娘拿来茶碗,冲上开水。又给抬滑竿的人,盛了两大碗绿豆稀饭。
“哎呀,你老人家不晓得,还不是说共产党要攻城,乱嘈嘈的,谣言才叫多,一天到晚,少说也要潮几回!”“哪有那么凶哟!”
“你老人家怕没走过这一方?”老板娘说,“如今连胡子老汉也不敢出门。前几天,说是县里要抓个蓝胡子,把赶场的胡子老汉都抓完了。白胡子,黑胡子,花白胡子,什么颜色的胡子都抓,就是没抓住那个长蓝胡子的共产党。后来才听说弄错了,该抓的不是蓝胡子,是一个姓蓝的胡子……”
几个乡丁在滑竿边看了一阵,也没精打采地围了拢来。“在余家场看到共产党么?说是走马岭那边成了共产党的天下,该不是真的?”
“余家场潮得凶呵!街上有钱的绅粮躲的躲,跑的跑,县衙门里又不派兵去,唉……”
老板娘打断老太婆的话,罗罗嗦嗦地,接下去说:“县城里也潮得凶哇!你去看看城门边的大告示,说得活灵活现的,简直遍地都是共产党,说共产党头目人里头,有个‘双枪老太婆’,双手打枪,百发百中咧!我才不信,老太婆还有那么大的本事?省府里哇,我看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罗,这阵哪还有心肠管乡下?”
“告示写得清楚,就是有双枪老太婆!”一个乡丁插嘴对老板娘说:“你不认得字,看你铺门上,还不是贴得有通缉双枪老太婆的告示!”
“通缉个屁!”又一个乡丁扁扁嘴。“人家是纵队司令,一下山起码是百十条硬火跟起!”
“这也难说,前些日子清剿指挥部还不是把共产党的政委也拿来示众!”另一个小头目似的家伙趾高气扬地说。
“啧啧,人家的政委硬是天上星宿下凡,打救贫民百姓的!”老板娘仿佛有着真凭实据。“天上的星宿哪能久住人间,当然要归位嘛!你们没听说?彭政委通灵显圣,白昼现形,双河场那边,天天不断线的人到他升天的地方烧香磕头哩!”“你也见过显圣?”
“见过的人多罗,穷人见了消灾消难,有钱人见了耍脱脑壳!”
老太婆用半信半疑的神情,望望周围的人,口里也连声打着啧啧:“这样稀奇的事?活了几十年,还没见过嘞!”乡丁们也是半信半疑,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怪不得穷人都跟共产党跑,人家有天神保佑!我看还是少走夜路,免得碰到夜游神。”
“城里兵多,卡子又守得紧,住在乡下就是有点怕人罗!”
“县城里还不是照样调空了。警察局长都下乡来了。”“警察局长今天一清早就从这里过路,”老板娘又插嘴说:“白市布篷的滑竿,两杆硬火跟在后头,威风才叫大哟!”“威风再大,碰不得共产党。”一个乡丁说道:“还是我们这个差事好,站得远远的,不犯危险。”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放走了共产党,上头不敲你的沙罐?”
那小头目模样的家伙,没有参加这场杂七杂八的议论。两只贼眼不断打量老太婆的金手饰。他鬼鬼祟祟溜到桌边找老太婆搭讪着。
“你老人家背枪的都不带一个……这条路不清净啊!”说着,他拉条凳子过来。
“你坐嘛。”老太婆摇着扇子说:“再泡碗茶!”“坐,坐……”他讨好着说:“不消泡茶了……不怕得,歇一会我叫卡子上派两根枪送你老人家进城。”
凉风从远处吹来阵阵山歌。远远地出现了三三两两的农民。
随着阵阵山歌声而来的,正是农忙季节里常见的,结队到四乡揽活路的农民模样的人群。但是那气势却又有点不同。
“今天要出事情?”一个乡丁畏缩地退进了么店子。另几个也躲了进去,互相低声说:“少惹是非,那边路上又来了一群!”
“硬是要出事啊?”
“啥哟!”那小头目看见老太婆正在喝茶,便偷偷地在一个乡丁耳边说:“你看——戴的是金圈子,起码是几两重!骗到卡子头,跟她摘下来。”回过头,他又开腔了:“老人家,看到没有?风声不好唷!”
“啊——”老大婆应了一声。
“不怕得,我们兄弟伙跟你扎起!就是双枪老太婆来,我也不怕!”他愈说愈有劲:“我就是等着要捉双枪老太婆去领赏,一万块银元,怕有桌子这么大一堆!”
“还多得多哟!”老太婆笑道:“你看我值不值得到那么多银子?”
“咦,咦!你老人家玩笑开大了咯!”声音一变,他又讨好地说:“……这阵是有点危险,你老人家到我们卡子上去躲一阵,我派人送你进城嘛。”
“对呀。”老太婆赞同地笑道:“喝两口茶再去嘛。”
一群又一群的青年农民,无拘无束地走过么店子,走过石桥,在公路两边散开了。
接着,又一大群人,在么店子附近歇脚,有的到井边喝凉水,有的互相低声谈着话。一霎时,么店子附近宁静的气氛完全变了,老板娘也默不作声,不敢多话。
那小头目模样的家伙,坐不住了,往后面溜。
“冲点开水。”老太婆招呼一声,微笑着叫老板娘在桌边坐下,似乎想问她什么。
正在这时候,一乘快步如飞的白市布滑竿,突然在么店子门口出现,滑竿后面,紧跟着两个全身武装的弁兵。
“警察局长!”老板娘叫了一声,赶快站起来。
穿一身黄军装的警察局长,跳下滑竿,神气十足地了望着空无人影的桥头关卡,他双脚一顿,大发雷霆。“混蛋!卡子上的人到哪里去了?”
几个乡丁,这时才慌张地从么店子里窜出来,恭恭敬敬地敬礼。
“报告局长!”
“放跑了共产党,我把你们一齐枪毙!”
“是,是,局长!”匪兵敬着礼,胆战心惊地朝后退。
两个弁兵,已经摆好了椅子,请警察局长就座。老板娘赶快送上一碗沱茶。
“大石桥的凉水米劳槽,甜得安逸,给我来一碗。”
警察局长刚刚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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