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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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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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考虑!”毛人凤再把身体一提,头昂得更高。“根据共产党的规定,从被捕那天起,你已经脱党了。你现在不是共产党员,共产党也不需要你去维护它的利益!你和我们的关系,不是两个政党之间的关系,而是你个人和政府之间的关系。个人服从政府,丝毫也不违反你们崇拜的所谓民主集中制的原则。”
毛人凤双手一背,像挑战的公鸡,显示出他的无限骄横与权力。
许云峰转头俯视着对方,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阵:“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你死我活的革命与反革命的阶级斗争关系。”
“开口阶级斗争,闭口武装暴动!”毛人凤突然逼上前去,粗短的手臂全力挥动着:“你们那一套马列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早已陈腐不堪。马克思死了多少年了?列宁死了多少年了……”
“可是斯大林还活着。”许云峰突然打断毛人凤的话:“斯大林继承了马克思列宁的事业,在全世界建成了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你们听了他的名字,都浑身发抖!”“许先生,你说得真好。”毛人凤粗短的脖子晃了晃,意味深长地问道:“可是现在,我问你:除了马、恩、列、斯,你们还有谁呀?”
“毛泽东!”许云峰举起手来,指着突然后退一步的毛人凤大声说道:“正是毛泽东,他把马列主义的普遍真理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极大地丰富了马列主义,使无产阶级的革命学说更加光辉灿烂,光照全球!马列主义永远不会过时!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中国人民和中国共产党所向无敌,必然消灭一切反动派,包括你们这群美帝国主义豢养的特务!”
“你说什么?”毛人凤两眼射出凶光。
“我说马克思列宁主义要消灭全世界一切反动派!”许云峰毫不退让,回击敌人的挑战。
“许先生!”徐鹏飞立刻插身在针锋相对、一触即发的爆炸场景之中,保护着毛人凤。
革命与反革命的目光,互相直视,谁也不肯退让,连睫毛也不闪动一下。紧张的战云,笼罩着充满火药味的小小休息室。
毛人凤和刚才突然逼步向前一样,突然向后一转,走了几步。他轻易地变了声调,淡淡地说:“这也难怪……多年来的敌对关系,难免不在心理上产生深刻的影响。”
徐鹏飞立刻点头附和。但是毛人凤忽地又一转身,再次直视着不可侵犯的许云峰。双方沉默不语,像暴风雨前一样,酝酿着新的交锋。
“鹏飞,你出去!”毛人凤霍地转向徐鹏飞发出命令。他大步走过去,把休息室的门用力关上。这时,房间里只剩许云峰和毛人凤两个人。
一阵矜持的笑容,居然出现在毛人凤脸上。他缓步走到沙发旁边,伸手向许云峰说:“请坐。”他自己也面对许云峰坐下,身体微向前倾,显出一种和蔼的姿态。“我们单独谈谈。”他端起茶杯,又说道:“请喝茶吧,许先生,你的表现实在令人……”
“令你很不好办?”
毛人凤看了看许云峰,没有回答。
许云峰把左腿架到右腿上,双手轻抱着膝,神色自若地坐着,他要看看这位特务头领如何开口。
“能把你请来,我们十分高兴。”毛人凤的语调完全变了,仿佛那些装模作样的东西,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似的。“我们很重视你这样的重要人材。老实说,你是我们最需要的客人。因此,我们很想借重……许先生,你让我把话说完,再交换意见,如何?”
许云峰没有回答。毛人凤看了看对方似听非听的神情,只得没趣地说下去。
“战局的发展,对我们不利,这确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我们的后方不稳,也是事实。总之,近年来,你们逐渐占了优势。你知道,中国历史上曾经不止一次出现南北对峙的局面,当然,如果现在出现这种局面,只能是暂时的。因为你们的最后目的,是要我们下台,而我们又决不会让步,我们当然要靠美国的援助,来最后消灭对手。因此,南北朝的形势,又似乎是一定时期难以避免的局面。这是我对今后时局的一点估计。但是不管怎样,西南是我们的后方,我们在任何时候也不会放弃。我们对你有所借重,也正是从对未来形势的考虑出发。我的意思,许先生当然完全能够理解。”许云峰冷淡地微笑了一下,让对方继续讲下去。“我是搞特务工作的,不喜欢政治术语。为了稳定西南的局势,我们要借重许先生,在重庆树立一个榜样,一个国共合作的榜样。我认为,变敌对关系为友好合作,和平相处无论如何总比斗争流血能给国家带来更多幸福,于公于私都有好处。这是非常值得我们来共同提倡的!至于交换条件,请许先生提出,只要合作的前提得到肯定,条件很好商量,特别是这种作法是一种创举和尝试,它本身就有很高的政治价值。”
“‘创举’,‘尝试’,‘变敌对关系为友好合作’……是啊,多么美妙的词句!”许云峰忽然扬起眉头反问:“一个特务头子,会说几句陈腐不堪的政治术语,这就是你的‘政治价值’吧?”
“这个……”毛人凤嗫嚅了半晌,终于勉强摆出一种推心置腹的姿态,进一步说:“设身处地,我以为许先生今后的出路,不外乎上中下三策。刚才我谈的是上策。我们可以给你相当的时间进行考虑。当然,改变立场,对于一个有多年党龄的共产党人是困难而且痛苦的,但短时的痛苦可以换来无限的欣慰。这是我们对许先生有所期待的出发点。我们也考虑过一个中策,我觉得这也值得许先生认真加以考虑:我们保证许先生的安全和生活上的满足,交换条件是秘密交出你们的部分组织,例如说,兵工厂系统的主要党员名单;但这不算自首或告密,因为我们完全负责保守秘密,丝毫也不损害许先生的政治声誉。如果许先生今后不愿再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我们也乐意送许先生去香港、澳门这样的安全地带……”
“你们设想的下策,我倒愿意听听。”
“下策?我想不必说了。因为我们不愿意也不可能从你身上一无所得。”
“我的看法恰恰和你相反,你们从我身上,只能一无所得。”
“不。”毛人凤微微带笑地说:“这是一种复杂的斗争,我耐心等待你接受我们的好意。”
“你的设想,我只能这样告诉你——””许云峰也微笑着说:“完全是一种美妙的,但是无法实现的幻想,反革命的痴心妄想!”
“?”毛人凤自我解嘲地苦笑了。“我觉得你缺乏一种现实的考虑。我的话不是幻想,而是现实,百分之百的现实。不管你态度如何,到最后你都无法拒绝,你得跟我们走。”许云峰朗声笑道:“你们跟我们斗争了许多年,可是你的考虑一点也不现实!”
毛人凤也跟着笑了一下,迅即放慢了本来已经十分缓慢的声调。
“明天,报纸上将出现一条消息:中共地下党负责人与政府当局欣然合作。报纸上将发表许云峰告共产党员与工人同胞书……以你的威望,我相信足以引起重庆地下党和全市工人的思想混乱,甚至……我担心会出现一种场面:没有足够官爵来赏赐投靠我们的共产党员!像甫志高那样的人,我想总不会只有一个吧?”
“我只担心你们闹出这种笑话,将来怎样下台?”许云峰毫不介意,坦然地笑道:“可惜你们连一张碰杯的照片,也没弄到。你们的报纸,除了骗骗你们自己,谁还相信它吗?这是你出的主意?老实说这才是一种下策,最愚蠢的下策!”
毛人凤突然止住冷笑,盯着许云峰微微带笑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仅仅发表消息当然不够,徐处长已经说过,我们有意把你释放。”
“那好极了。”许云峰应声而起。“你敢放我,我立刻就走。”说着话,他向紧闭着的门,从容地跨出一步。
“不,不!”毛人凤立刻挡住去路,他仿佛怕许云峰会突然消失,再也找不到似的,失声叫道:“我们不能放你!”从对手嘲笑的神情上,他立刻发觉了自己的失策与慌乱,马上坐回沙发,尖刻地说:“我们放你!立刻放你到兵工厂去,还要举行欢迎,张贴公报,让工人看见你和我们站在一起。”“随你的便吧!除非蒙住我的嘴巴,否则,我一开口就真相大白。你们最好蒙住我的嘴巴,再让我和工人见面吧!可惜这样一来,你们的‘释放’,岂不又成了一件掩耳盗铃的笑话?”
许云峰转身过去,缓步走到金鱼缸边,已经到了图穷匕首的时候,他不屑再和那低劣的对手罗嗦。
第11章

火辣辣的阳光,逼射在签子门边。窄小的牢房,像蒸笼一样,汗气熏蒸得人们换不过气来。连一丝丝风也没有,热烘烘的囚窗里,偶尔透出几声抑制着的呻吟和喘息。“吱——”
近处,一声干涩的蝉鸣,在燥热的枯树丛中响起来。刘思扬忍住干渴,顺着单调的蝉鸣声觅去,迟钝的目光,扫过一座座紧围住牢房的岗亭;高墙外,几丛竹林已变得光秃秃只剩竹枝了,连一点绿色的影子也找不到。
远处久旱不雨的山岗,像火烧过一样,露出土红色的岩层,荒山上枯黄的茅草,不住地在眼前晃动。迟钝、呆涩的目光,又回到近处,茫然地移向院坝四周。架着电网的高墙上,写着端正的楷体大字:
青春一去不复返,细细想想……
认明此时与此地,
切莫执迷……
又一处高墙上,一笔不苟地用隶书体写着黑森森的字:迷津无边,回头是岸;宁静忍耐,毋怨毋尤!
墙顶上的机枪和刺刀,在太阳下闪动着白光……他的眼前,像又出现了今天早上那辆蒙上篷布的囚车,沿着颠簸的公路,把他押进荒凉无人的禁区,又关进这座秘密的集中营的情景。一个多月以前,被捕时的经过,也清楚地在他的脑际闪现出来:那天晚上,他的未婚妻孙明霞从重庆大学来找他。深夜里,他俩轻轻拨动收音机的螺旋,屏住声息,收听来自解放区的广播。透过嘈杂的干扰声,他俩同时抄录着收音机里播出的一字一句激动心弦的胜利消息。然后,他校正着两份记录稿,用毛笔细心地缮写了一遍。到明天,这份笔迹清晰的稿件,便可以送交李敬原同志,变成印在《挺进报》上的重要新闻。抄写完稿件,孙明霞就把钢精锅从电炉上拿下,倒出两杯滚烫的牛奶,又把两份记录的草稿,拿到电炉上烧了。在寒星闪烁的窗前,两人激动而兴奋地吃着简单的夜餐,心里充满着温暖。手表的指针,已接近五点,再过两小时,又该是另一个战斗的白天。孙明霞丝毫没有倦意,正娓娓地向他谈述学校里近来的情况:华为离开以后,孙明霞接替了他的一些工作,她和成瑶又是要好的朋友,她们在一起工作得十分愉快……就在他们促膝谈心的时刻,楼梯口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刘思扬心头一惊,立刻把刚写好的《挺进报》的稿件塞进书桌暗装的夹缝里藏好……就是这样突如其来,事前连一点预感也没有,他和未婚妻孙明霞同时被捕了。
直到被审讯的时候,刘思扬才明白是叛徒甫志高出卖了他。叛徒不知道他负责着《挺进报》的收听工作,因此敌人没有从这方面追问,刘思扬决心把这当作一件永不暴露的秘密,再不向任何人谈起。
刘思扬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戴着金色梅花领章的特务头子和他进行的一场辩论——特务头子高坐在沙发转椅上,手里玩弄着一只精巧的美国打火机,打燃,又关上,再打燃……那双阴险狡诈的眼睛,不时斜睨着自己的面部表情。一开口,特务头子就明显地带着嘲讽和露骨的不满。
“资产阶级出身的三少爷,也成了共产党?家里有吃有穿有享受,你搞什么政治?”
自己当时是怎样回答他的?对了,是冷冷地昂头扫了他一眼。
“共产党的策略,利用有地位人家的子弟来做宣传,扩大影响,年轻人不满现实,幼稚无知,被人利用也是人之常情……”
“我受谁利用?谁都利用不了我!信仰共产主义是我的自由!”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无理的话,让党和自己蒙受侮辱,这是不能容忍的事,当然要大声抗议那个装腔作势的处长。“信仰?主义?都是空话!共产党讲阶级,你算什么阶级?你大哥弃官为商,在重庆、上海开川药行,偌大的财产,算不算资产阶级?你的出身、思想和作风,难道不是共产党‘三查三整’的对象?共产党的文件我研究得多,难道共产党得势,刘家的万贯家财能保得住?你这个出身不纯的党员,还不被共产党一脚踢开?古往今来各种主义多得很,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好好研究一下三民主义……”
刘思扬到现在也并不知道特务为什么对他说这样的话,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像别的同志一样遭受毒刑拷打。这原因,不仅是他家里送了金条,更主要的是,作为特务头子的徐鹏飞,他难以理解,也不相信出身如此富裕的知识分子,也会成为真正的共产党人。因此,他不像对付其他共产党人一样,而是经过反复的考虑,采取了百般软化的计策。当然刘思扬并不知道,也不注意这些,他觉得自己和敌人之间,毫无共同的阶级感情。
“阶级出身不能决定一切,三民主义我早就研究过了,不仅是三民主义,还研究了一切资产阶级的理论和主义,但我最后确认马克思列宁主义才是真理。”
“凭什么说马克思列宁主义是真理?”那特务处长,居然颇有兴致地问。
“在大学里,我学完了各种政治经济学说。最后,才从唯物主义哲学,‘资本论’和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中,找到了这个真理,只有无产阶级是最有前途的革命阶级,只有它能给全人类带来彻底解放和世界大同!”
“少谈你那套唯物主义哲学。你到底想不想出去?”特务的声音里,仍然带着明显的惋惜之意:“你又不是无知无识的工人,我现在对你的要求很简单,根本不用审问,你们的地下组织已经破坏了!你在沙磁区搞过学运吧?你的身分,还有你的未婚妻的身分,甫志高全告诉我了!他不也是共产党员?他比你在党内的资历长得多!但他是识时务的人,比你聪明!”
“要我当叛徒?休想!”
“嗯?你是在自讨苦吃,对于你,我同意只在报上登个悔过自新的启事。”
“我没有那么卑鄙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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