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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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驿站-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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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认为,贺胜同志的检讨是诚 恳的而不是敷衍了事的,是认真的而不是得过且过的,是深刻的而不是隔靴搔痒的。但是, 还需要在今后的工作实践中继续认识其严重危害,务必严格要求自己,认真接受这一深刻教 训。

  在省会人民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大会上,我站在高中学生的队列里踮起脚尖,看见 姨父身穿灰色中山装,站在检阅台上,不时与他左右两边的首长或颔首低语、或谈笑风生, 好像释去了重负的样子。但他下了主席台,就问我三姨:“你猜,我刚才想起谁了?”三姨 说:“那些没能活到今天的好同志。”姨父叹息说:“是啊,可我,还想起了贺石!”

  12。星星跑了

  当胜利的礼花撒向天空的时候,贺石是掠过姨父心头的一道阴影。在新中国建立以后的岁月 里,贺爷的经历又成了姨父心灵深处的伤痛。

  建国初期,贺爷、贺奶跟我姨父一起住在K市保定巷的一个四合院里。随着新中国的建立, 太岳根据地已经成为历史。贺爷作为太岳根据地的专署谘议、民主建国会主任的职务已经不 复存在。姨父和他的同志们日理万机,一时没有想到还需要给贺爷安排新的工作。贺爷并未 介意,正为儿子和他的同志们的革命成功而过早地得到了安度晚年的喜悦。三姨说,本来有 可能使贺爷感到不安的土地改革,也由于国民党已先于共产党没收了贺家的全部土地与贺爷 “失之交臂”,连一顶“开明地主”的帽子也没能戴上。

  我在K市街头看到过贺爷。那时的贺爷不过五十岁出头,蓄着花白短髭,身材依旧高大,着 灰色中山装,眉宇间藏不住昔日的英武之气,手中却掂着一个与他的风度颇不相宜的菜篮子 ,向菜贩儿露出慈祥的微笑,从不讨价还价,从不挑挑拣拣,从不看秤杆儿高低,交了钱, 掂着空篮子就走。菜贩儿在他身后喊叫:“老同志,菜忘了!”他就自嘲地笑着,“哟,可 不是,我差点儿把自己都给弄丢了!”

  我作为K市高中腰鼓队的成员在鼓楼街打腰鼓时,又在街头观众的行列里看到过贺爷。我感 到他不应该只是古都街头庆贺解放的一个看客,因而格外卖力地为贺爷敲着腰鼓,还即兴发 明了一个高高跃起的动作,扯起鼓棰上的彩绸作“飞天”状。人群里的贺爷便露出落寞的微 笑。但我不会想到,当我到了报社,成了记者娃娃,参加了省直机关土改复查工作大队,而 且听了姨父所作的动员报告,决心抓住“民主革命的尾巴”,奔赴一个山村经受考验的时候 ,贺爷却要接受山那边一个农会的清算斗争。

  一九五二年春天,姨父应该有一副好心情。他作为H省人民政府秘书长,在毛主席发出 “一定要把淮河治好”的号召以后,又兼任了“治淮指挥部”的秘书长。他好像总结了大禹 和大禹的父亲鲧在这块古老土地上治水的经验教训,采取了“蓄泄兼顾”的方针,全面展开 了五个大水库的建设工程。土改复查运动——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收尾工作,也在全省广大农 村胜利地进行着。

  那一天,姨父出席了治淮工程的模范表彰大会,给一批大禹的子孙们戴上了红花,怀着喜悦 的心情回到家中,看门兼管收发的老人交给他一封信,说是来自他的家乡的两个民兵送来的 急信,他们住在省政府招待所等他回话。

  那是一个盖着“L县农民协会”大红印章的公函,或者说是一个措词严厉的“通牒”或“勒 令”,大意说:贺雨顺是坡底镇首户地主,有严重剥削行为,且长期担任L县政警队队长、 保安大队长等重要伪职,历史上犯有严重罪行,民愤极大,必须把他交给群众,接受斗争 ,进行彻底清算,等等。

  L县民兵的到来也惊动了省政府主席齐楚。抗日战争以前,齐楚以高中国文教师的身分为掩 护,任地下党豫西特委书记时,就是我姨父的上级。齐楚对待同志的诚挚、厚道及其小脚老 伴为秘密来去的地下造反者提供的葱花儿杂面条,都给我姨父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齐楚 对贺雨顺老先生曾是国民党县级政权的实力派、却积极支持并最终投身革命的经历也了如指 掌。但是,作为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的早期学员,他亲耳聆听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 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的教 导,而且懂得,一切革命同志、尤其是党的领导干部决不可以给群众运动泼冷水。他感到L 县的民兵带来了一件令人棘手的事情,正为找到一个比较稳妥的处理办法而犹豫不决,却不 知道他的秘书长同志已经得到了L县农民协会的书面通知。

  在省军区政治部工作的明叔闻讯,急急骑着车子跑回来。

  “哥,能不能不叫爹回去?”

  姨父沉默了半晌,怅然说:“明,你十四岁入伍、十六岁入党,你应该知道,这是对我、也 是对你的考验。”

  二十一岁的明叔开始落泪,“我想不通,爹对革命是有功的。”

  “爹的历史上也有污点。”

  “对起义人员还要实行既往不咎的政策,难道爹还比不上一个起义人员?”

  “这是农会的意见,是群众运动,咱不能站在群众运动的对立面。”

  西屋传来贺奶的哭声。

  接着是贺爷的声音:“你哭啥?你要把胜子的心给哭乱是不是!……”

  贺爷刚刚去街上逛书店,正巧碰上家乡来的民兵逛大街,他认出是坡底镇的乡亲,喜出望外 地打招呼说:“啥时候来了?咋不去家里坐坐?”

  乡亲却露出怪异的表情说:“去,咋能不去?农会叫俺接你回去开会哩,就等贺秘书长一句 话……”

  贺爷到家,又看了石子他舅寄来的一封信,就吩咐老伴给他打包袱。

  姨父和明叔来到了西屋。

  “你不该瞒着我。”贺爷责备他的长子,“我不会叫你们为难!”

  “爹,你……你叫我给组织上说一声。”

  “你啥也不要说,我眼下就回去,我不能叫人家说这里是我的防空洞。”

  “你回去找死哩?”贺奶哭着说,“前些年我跟你们跑到黄河北,那里的斗争会差点儿吓死 我。你想叫用乱棍夯你、用石头砸你哩!”

  姨父解释说:“那是‘急行土改’的错误做法,已经纠正了嘛,现在不会了。不哭,妈,在 这个时候……在我爹这个时候……你不能哭,妈,我们都……都不能……”他又尽可能沉静 地嘱咐父亲,“爹,你要想开点儿,千万想开点儿,群众运动嘛,你好好想想,过去总有不 对的地方,是不是?给群众说说,也叫群众给你说说,总之,爹要想开点儿!”

  警卫员说:“秘书长,家乡人来了!”

  “请他们坐会儿,喝口热茶。”姨父又对父亲说,“他们是奉命行事,爹也不要介意,要理 解他们……妈,你有头疼病,你不能哭……”

  贺爷也对贺奶说,“你不能再哭了,快给我打包袱!”

  姨父与明叔出了西屋,正碰上齐楚急急走进来。

  “怎么?”齐楚望着站在门道里的民兵说,“你们二位也到这里来了!”

  “是哩,是哩,俺坡底还等着开会哩!”

  “你们两位同志听我说,这位老人对革命是有贡献的,要保证他的安全,你们回去也要给农 会的同志讲清楚,不许动手动脚,不许污辱人格。”

  “是哩,是哩!”民兵掖了掖腰里的“二八盒子”。

  齐楚进了客厅,对我姨父说:“我已经给地委打了电话,让他们通知县委,务必保证老先生 的安全,决不可违法乱纪。今天研究治淮问题的会议,你就不要去了,你留下,给老先生好 好谈谈。”又叹了一口气,说:“群众对老先生的过去有点怨气,叫群众消消气就是了。” 又格外郑重地与我姨父握了握手,匆匆去了。

  姨父还有两个正在上中学的小弟、三个正在上小学的儿女放学回来,明叔刚刚向他们讲了正 在发生的事情,贺爷就挎着一个大包袱出了西屋。他看见了惊呆在院子里的两代人,就定定 地站住,说:“你们有工作的好好工作,正上学的好好上学,要以前途为重,不要为我操心 。”又向门外的民兵打着招呼,“咱走吧,乡亲,一路上不必提心吊胆,我老了,就是叫我 逃跑,我也跑不动了!”

  明叔至今还记得父亲挎着包袱跟随民兵远去的背影,还记得追随着这个背影的一双双含着泪 水不敢叫它流出来的眼睛。背影就要消失在保定巷尽头的时候,大家才忽然想起没有任何人 向老人说一句送别的话,也没有任何人敢于对他临别的叮嘱作出回应。姨父好像刚刚从一场 噩梦中醒来,忙说:“明,你快去……快去送送咱爹!”

  明叔说,他从火车站回来时,西屋一片哭声。贺奶继续用记忆折磨自己,“我知道……他回 不来了……我在黄河北见过……再不会有他了……”

  客厅里,只有刚刚下班的三姨陪着姨父,三姨的眼圈红红的,劝慰姨父说:“你也想开点儿 嘛 ,我们也搞过‘贫雇农坐天下,说啥就是啥’嘛,也错批错斗过不是?我们也得总结教 训不是?……”

  姨父看见明叔回来了,急急地问:

  “给爹戴铐了没有?”

  “没有。”

  “车上有座位没有?”

  “爹有座,他俩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把守着过道。”

  “爹又说啥了?”

  “爹不说话。我跟着火车,跑到站台尽头,爹也没有扭头瞅我。哥,我看咱爹……”明叔忍 不住抽泣起来。

  “不哭,不哭,咱爹咋了?”

  “咱伤了爹的心了!”

  一颗最顽强的泪珠从姨父用特殊材料制成的眼眶里拱了出来,但他毅然用手掌消灭了它,站 起来说:“唉,淮河又要闹事了,有个会我不能不去!”他向门外走着,又回过头,用恳求 的口气说,“明,你在这儿多住几天,陪陪咱妈!”

  我曾胆怯地向姨父提起这件遥远的往事,表示我对贺爷迟到数十年的同情。姨父总是立即止 住我的话题,说:“他回去并没有受多少委屈,批批斗斗、走走过场就是了!”

  但我没有勇气告诉姨父,我对坡底的访问得知,即使那是一次比较文明的批斗,也让贺爷经 历了一次心灵的炼狱。

  民兵带着贺爷走过贺家大院的旧址,那里早已变成了国民党还乡团制造的一片废墟。而且贺 爷知道,六年前,他的二哥、二嫂让那个披戴着国民党上校军衔的儿子送回家乡,也曾面对 着同一片废墟。二哥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摇头顿足,哭呼苍天,吐血数盆,猝然昏倒,再也 没有醒过来。只半年,二嫂也跟着二哥进了坟地。贺爷只是在他面对贺家大院的一片废墟时 ,才十分具体、十二分真切地发现,自己早已成了一无所有的无产者,而且是一个被国民党 的省主席宣布为“豫西祸首”的无产者。现在,他必须接受他所皈依的那个被压迫阶级的清 算。

  村巷两边的村民在贺爷面对废墟时才与他作出了同样惊心的发现。他在民兵的押送下,目不 斜视而又不无感伤地从废墟前边走过。村巷两边,是一双双沉默和惊愕的眼睛。有的眼睛里 也夹杂着对于任何一个曾经阔气过、神气过而终于触了霉气的人都会表现出来的快意。没有 问候,没有呐喊,没有叹息。只有押送贺爷的民兵将手按在“二八盒子”上,向所有的眼睛 炫耀着“一切权力归农会”的权威,表现着完全合乎情理的自豪,喊叫着:“看看,俺从省 城大官儿的高门楼里,硬是把他揪回来了!”

  贺爷说,他听到这一声呐喊的时候,甚至产生了对他的长子——那个共产党的“省城大官儿 ”的崇高敬意。哦,只有共产党的省级官员才可以把自己的老子如此顺从地交给民众。贺爷 感到,这的确是一件值得庆贺的既合理、又普通的事情。他的心情逐渐镇静下来,开始迈着 稳健的脚步穿过变得陌生的村巷。

  但是,当他被押进村西奶奶庙的时候,他对自己所作的一切心理调整却受到致命一击而轰然 瓦解了。因为他看见,用麻绳背绑着的赵双贵正鼓突着惊愕的眼珠盯视着他。赵双贵是从县 南的一个山洞里抓回来的游击司令。他面黄肌瘦而虎视眈眈、惊骇不已而又喜不自胜地向贺 爷打着招呼:“你好啊,贺司令,没想到你会回来陪我!咱俩咋又变成一根绳拴的两个蚂蚱 啦?哈哈,哈哈哈哈……”赵双贵大笑不止,民兵用枪托戳他,也制止不住他打从心眼里爆 发出来的怪笑,笑得浑身打着哆嗦,笑出了浑浊的眼泪和两条蚰蜒样闪光发亮的鼻涕。贺爷 被怪异的笑声震颤着,如有无数条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曲身勾首地死缠着他。他头昏脑胀 、肝胆俱裂,像一个没有放稳的布袋栽倒在奶奶庙里。

  贺爷醒来时,赵双贵的脖子后边已经插上了“亡命旗”,正被民兵揪着胳膊架出去。赵双贵 依旧虎视眈眈地望着贺爷,得意地发话:“贺司令,我在东河坡奈何桥上等你,哈哈哈哈 !……”

  贺爷听到了一声枪响,天空上滚动着人的笑声。

  贺爷再次醒来时,一个陌生的媳妇正在民兵的监视下用勺子喂他喝汤。

  “你是谁?”

  “三叔,我是你侄儿媳妇。”

  “不对,我家早没人了!”

  “有哩,三叔,我是石子屋里的,你还有个侄孙子也在哩!”

  贺爷哭了。他终于想起,在贺家三代人走的走了、死的死了以后,一个没享过贺家一天福的 年轻媳妇心甘情愿地来贺家受苦,带着一个没了爹的孩子,等待着一个没有音讯的丈夫。她 是贺家惟一的还能喂他一口热汤的反动军官家属。

  斗争会是在关爷庙戏台上进行的。这是关爷看戏的地方。关爷在这个戏台上看过一幕幕历史 的活剧。贺爷和姨父都在这个戏台上扮演过历史交给他们的各种角色。贺爷过去不曾想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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