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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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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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走。
他们走到督军署,天已经晚了。黑暗压下来,使每个人的心情变得更紧张。他们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不仅是天色的黑暗,这还是社会的黑暗与政治的黑暗。他们带着年轻的心跟这一切奋斗,在这一群好像漠不关心的市民中间。大队到了督军署门前的广场。一排兵士端着枪在前面等候他们,那些锋利的枪刺正对着他们的胸膛。兵士们都带着严肃的表情沉默地望着这一大群学生。学生们兴奋地嚷着要进去,兵士们不肯放下枪。两方面争持不下,过了一些时候。学生们经过一次商议,后来决定推举八个代表进去见督军。然而这八个代表依旧不能够进督军署,兵士拦住了他们。后来一个小军官出来不客气地对他们说:
“督座回府去了。请各位回去罢。”
代表们温和地据理解释了一番,说即使督军不在,请秘书长出来代见也好。然而小军官只是冷淡地摇着头说:“办不到”,而且还现出得意的样子,好像表示现在大权捏在他的手里,他一个人就可以对付这许多学生似的。
代表们把交涉的结果向同学报告了。全个广场马上骚动起来。
“不行,非要督军出来见我们不可!”
“一定要进去,一定要进去!”
“督军不在,就叫秘书长出来代见!”
“冲进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去再说!”
种种的话在空气里回响。广场上有无数的头在动。有些人真的往前冲,但又让别人挡住了。
“同学们,安静点,秩序,我们要保持秩序!”一个代表大声地叫。
“秩序!”“秩序!”一部分人响应地叫着。
“管他什么秩序!先冲进去再说!”有人这样叫。
“不行,他们有枪!”又有人这样回答。
“秩序,秩序!听代表说话!”大部分的人都这样叫。
闹声渐渐地平静下来,秩序终于恢复了。黑暗的天空中开始落下细的雨点。
“同学们,他们不让我们进去,督军署不肯派人出来见我们。现在怎么办?回去吗,还是在这儿等着?”为了使全场的人都能够听见他的话,那个说话的代表便拚命地叫,甚至把声音都叫哑了。
“我们不回去!”这是全体学生一致的回答。
“我们一定要见到里头的人!我们这回请愿一定要得个结果!我们不要上当!”有许多人这样大叫。
这时候那个小军官走到代表们跟前说:“各位同学,下雨了,我劝你们还是回去罢,我负责把你们的意思向督座转达就是了。你们在这儿空等一晚上也没有好处。”他的态度比先前缓和多了。一个代表把他的话向同学们高声传达了。
“不行,不行!”又是一阵闹声,全个广场都震动了,过后又慢慢地平静下来。
“好,大家都守在这儿不走。我们再去据理力争,非达到目的不走!”另一个代表把两手围着嘴唇大声说。
少数的人开始拍掌。接着大家都拍起掌来。在掌声中代表们又出发了。这一次八个代表居然都走进督军署去了。
觉慧也在人丛中拚命地拍掌。雨点不停地落在他的未戴帽子的头上,把他的头发打湿了。他不时用手护着眼睛,或者用手腕遮住前额,但是他的眼睛仍然看不清楚旁边同学们的脸部表情。他看得见兵士们的刺刀,看得见督军署门前的两个大灯笼。他看见广场上无数黑压压的人头在动。他没法压下他的愤怒。他只想大声叫一阵,他觉得自己快要憋得透不过气来了。兵打学生的事来得太突然了,虽然以前就有当局要对付学生的风传,但是谁也想不到会出之于这种方式的。这太卑鄙了!“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们?难道爱国真是一种罪名?纯洁、真诚的青年真是国家的祸害?”他不能相信。锣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打二更了!
“为什么还没有消息?代表们为什么还不回来?”众人烦躁地嚷着。雨点渐渐地大起来,人丛中起了一阵骚动。觉慧开始觉得寒气透过衣服浸到身上来了。他打了一个冷噤。但是他马上想道:“难道这一点苦我都受不了?”他抄着手挺起胸膛来。他看见旁边几个同学耸起肩膀站在那里,头发被雨打湿了垂下来,贴在额上。可是他们并没有现出畏缩的样子。有一个在跟同伴讲话,他说:“倘若没有结果,我们决不回去。我们也可以像北京学生那样勇敢的。他们出去讲演,宣传,带着行李,准备捉去坐牢。难道我们请愿,在这儿站一晚上也不可以吗?”
这些话一句一句非常清晰地送进觉慧的耳里,他感动得几乎要流下泪来。他仔细地看这个人,但是他泪眼模糊,还是看不清楚。虽然那个人说的只是几句平常的话,而且他自己也可以说,但是这时候他忘记了一切:明亮的家,温暖的被窝,他都忘掉了。他觉得如果那个人要他做什么事,便是赴汤蹈火,他也会做的。
三更又敲了,代表们还不曾回来,也没有一点消息。天气更冷了。众人开始感到了寒冷和饥饿,尤其令人难堪的是这种不死不活的状态。“等待,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已经有人在问了。
前面站着不少的兵士,刺刀在黑暗中发亮,似乎在向学生们作警告。
“还是回去,明天再商量别的办法罢。在这儿空等,恐怕等到天亮也没有用。”里面有几个身体较弱的学生开始说,可是没有人理他们。看这情形,大家要等到天亮了。
又过了一些难堪的等待的时候,觉慧听见前面有人在说:
“代表回来了。”于是全个广场马上变得非常肃静了。
“同学们,现在赵科长来给我们讲话,”一个代表的声音响起来。
“各位同学,督座早已回府去了,所以由兄弟出来代见,劳各位等了许久,兄弟非常抱歉。”一个陌生的、响亮的声音开始说:“方才已经跟诸位代表谈过,各位同学提出的条件兄弟接受了,明天一定向督座转达。督座自有解决的办法,一定会使各位同学满意。请各位同学放心。明天督军署一定派人去慰问受伤的同学。现在时候已经不早,还是请回去罢,免得冻坏了身体。各位要晓得督座素来是爱护各位同学的。各位还是趁早回去罢。在这里站久了也难免没有意外的事……”说到这里声音便停住了,人丛中马上起了各种议论。
“他在说些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同学向觉慧问道。
“他说‘督座自有办法’,劝我们回去。他说话一点也不负责,真是个滑头!”觉慧恼怒地骂道。
“我看还是回去罢,在这儿站下去,没有用。不如回去商量对付的办法。这个人的最后一句话很可以玩味,”另一个同学说。
这时候一个代表又在前面说话了:“同学们,你们听见赵科长的话吗?他接受了我们的条件,他说督军一定有使我们满意的解决办法。现在总算有了一点结果,我看可以回去了。”
“结果,结果在哪儿?”有几个人暗中气愤地骂起来。可是大部分的人都齐声叫着:“我们回去想办法,回去!”这不是因为大家相信那个科长的话,只是因为大家明白纵然在这里站一夜也不会有一点好处。况且天气是这样冷,又在下雨,谁都不愿意站在这里空等,白白地耗费精力。大家都在想:
“回去,明天再想对付的办法。”
“好,回去罢。别的事情明天再说!”许多人这样地响应着。
于是两百多个学生开始离开了广场。
大的雨点猛烈地落下来,无情地打在学生们的头上和身上,似乎要给他们留下一个永远不会忘记的印象。





正文 第九章
 5172

请愿并没有结果,连赵科长的“慰问受伤同学”的诺言也不曾履行,因此各校学生在两天后就实行罢课。但是这所谓各校也只是一部分的学校,大多数的学校事实上已经放假了。
罢课的第二天,在“外专”与“高师”两个学校主持下的学生联合会正式发出了罢课宣言,对督军也说了几句不敬的话。接着又过了几天恐怖的日子,差不多每天都发生兵士跟学生的小冲突,闹得全城居民惊惶不安,好像又要发生兵祸一样。学生不敢一个人在街上走,要上街总要约好五六个同学作伴,不然就免不掉要吃亏。有一天傍晚,一个“高师”学生在南门被三个兵士包围痛打,警察看见也不敢说一句话。
全城陷入了无秩序的状态,当局对这件事一点也不管,装着不曾看见的样子。赵科长对请愿学生所说的“督座自有解决的办法”,似乎只是一句空话。这几天督军正忙着给他的母亲做寿,他也许把这样的小事忘掉了。因此兵士的气焰越长越高,伤兵的威风更大,他们在街上任意横行,没有人出来干涉。
然而学生也不是容易被人制服的。他们很勇敢地进行这个所谓“保持学生尊严的自卫运动”。他们罢了课以后,便拿发传单、讲演等等活动代替功课。学生联合会显得非常活跃,一面通电全国各界请求主持公道,一面又派代表到外州县去宣传,最重要的还是联络各县学生起来响应,把这次学生运动尽量扩大,果然风潮一天一天地扩大了,而督军的解决办法却始终未见实行。
觉慧对这个运动比觉民热心得多。觉民似乎忙着给琴补习英文,对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大关心。
一天下午觉慧在学生联合会开过会回家,在大厅上碰见陈姨太的女佣钱嫂。钱嫂说:“三少爷,老太爷喊你。你快去。”他就跟着钱嫂到了祖父的房里。
早过了六十岁的祖父躺在床前一把藤椅上,身子显得很长。长脸上带了一层暗黄色。嘴唇上有两撇花白的八字胡。头顶光秃,只有少许花白头发。两只眼睛闭着,鼻孔里微微发出一点声息。
觉慧定睛望着这个在假寐中的老人。他惶恐地站在祖父面前,不敢叫醒祖父,自己又不敢走。起初他觉得非常不安,似乎满屋子的空气都在压迫他,他静静地立在这里,希望祖父早些醒来,他也可以早些出去。后来他的惶恐渐渐地减少了,他便注意地观察祖父的暗黄色的脸和光秃的头顶。
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他的脑子里就有一个相貌庄严的祖父的影子。祖父是全家所崇拜、敬畏的人,常常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他跟祖父见面时很少谈过五句以上的话。每天早晚他照例到祖父房里去请安两次。此外,他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看见祖父走来,就设法躲开,因为有祖父在场,他感觉拘束。祖父似乎是一个完全不亲切的人。
现在祖父在他的眼前显得非常衰弱,身子软弱无力地躺在那里,从微微张开的嘴里断续地流出口水来,把颔下的衣服打湿了一团。“爷爷不见得生来就是古板不近人情的罢。”他心里这样想。于是一首旧诗浮上了他的心头:“不爱浓妆爱淡妆,天然丰韵压群芳,果然我见犹怜汝,争怪檀郎兴欲狂。”他念着亡故的祖母赠给某校书的诗句(这是他前些时候在祖母的诗集里读到的),眼前马上现出了青年时代的祖父的面影。他微微地笑了。“爷爷从前原也是荒唐的人,他到后来才变为道貌俨然的。”他又记起来:在祖父自己的诗集里也曾有不少赠校书的诗句,而且受他赠诗的,又并不止某某校书一个人。他又想:“这是三十岁以前的事。大概他上了年纪以后,才成了讲道德说仁义的顽固人物。”但是……近年来,祖父偶尔也跟唱小旦的戏子往来,还有过一次祖父和四叔把一个出名的小旦叫到家里来化装照相,他曾亲眼看见那个小旦在客厅里梳头擦粉。这样的事在省城里并不奇怪。便是不久以前,几位主持孔教会以“拚此残年极力卫道”的重责自任的遗老也曾在报纸上大吹大擂地发表了梨园榜,点了某某花旦做状元呢。据说这是风雅的事。祖父原也是名士,印过两卷《遁斋诗集》送朋友,又喜欢收藏书画,所以在这一点上也未能免俗。“但是风雅的事又怎么能够同卫道的精神并存不悖呢?”这就是他的年轻的心所不了解的了。
祖父还有一个姨太太。这个女人虽然常常浓妆艳抹,一身香气,可是并没有一点爱娇。她讲起话来,总是尖声尖气,扭扭捏捏。她是在祖母去世以后买来服侍祖父的。祖父好像很喜欢她,同她在一起过了将近十年。她还生过一个六叔,但是六叔只活到五岁就生病死了。他想起祖父具着赏玩书画的心情同这个姨太太在一起生活的事,不觉哑然失笑了。
“人就是这样矛盾的罢,”他想着,觉得更不了解祖父了。他越研究,越不了解,在他的眼里祖父简直成了一个谜,一个解不透的谜。……
祖父忽然睁开了眼睛,看了他一下,露出惊讶的眼光,好像不认识他似的,挥着手叫他出去。他很奇怪,为什么祖父把他唤来,让他站了许久,并不对他说一句话,便叫他出去。他正要开口问,忽然注意到祖父的脸上现出了不高兴的神气,他明白多嘴反会招骂,于是静悄悄地向外面走去。
他刚走到门口,又听见了祖父的声音:
“老三,你回来,我有话问你。”
他应了一声,便转身走到祖父的面前。
“你到哪儿去了?先前喊你好久都找不到你!”口气很严厉,祖父已经坐起来了。
这句问话把他窘住了。他知道他不能告诉祖父说他从学生联合会回来,但是他临时编造不出一句答话。祖父的严厉的眼光射在他的脸上。他红着脸,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出一句:“我去看一个同学去了。”
祖父冷笑了一声,威严的眼光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然后说:“你不要扯谎,我都晓得了。他们都对我说了,这几天学生跟军人闹事,你也混在里头胡闹。……学堂里不上课,你天天不在家,到什么学生联合会去开会。……刚才陈姨太告诉我,说有人看见你在街上散什么传单。……本来学生就太嚣张了,太胡闹了,今天要检查日货,明天又捉商人游街,简直目无法纪。你为什么也跟着他们胡闹?……听说外面的风声很不好,当局对于学生将有大不利的举动。像你这样在外头胡闹,看把你这条小命闹掉!”祖父骂了几句,又停顿一下,或者咳几声嗽。觉慧答应着,他想分辩几句,但是他刚刚开口,又被祖父抢着接下去说了。祖父说到最后,终于发出了一阵咳嗽。陈姨太带着一股脂粉香,扭扭捏捏地从隔壁房里跑过来,站在旁边给祖父捶背。
祖父慢慢地止住了咳嗽,看见他还站在面前,便又动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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