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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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秘书-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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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不做二不休,黄一平把面前的小杯换成大杯,主动给自己倒满,只要有人进来敬酒,他就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忏悔、表白说:“来到这个世界上四十年,在我遇到的所有领导里面,冯市长是最好的一个。我所犯的一切错误,都有愧对于冯市长对我的言传身教。我很惭愧!”
 不仅如此,到后来,黄一平还拎着酒瓶和酒杯,主动出击到周围的包厢,逢到熟人就敬酒,也是重复着同样一段陈词:“你们看,我现在都这样了,冯市长还请我吃饭,够意思吧。遇到这样的领导,是我黄一平之福,也是阳城全体人民之福。来,为我们尊敬的冯市长干杯!”
 喝到最后,黄一平渐渐眼神散淡、舌头滞重,脚步踉跄得厉害,大家都看出他喝醉了,就都劝他不要再喝,甚至有人上来夺他的酒瓶与酒杯。可是,他嘴上仍然一个劲说自己没有醉,还是坚持与人碰杯、干杯。最后,朱洁和汪若虹都不让他再喝了,强行把他搀扶出去,送上一辆出租车。
 离开酒店回到家,黄一平死狗一般伏倒在客厅沙发上。汪若虹赶紧打来一盆热水,却看见丈夫浑身颤抖如筛糠一般,刚开始还没有声音,渐渐就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抽泣,继而转为放声大哭。
 黄一平哭的时候,不停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连声斥骂:“傻!傻!真他妈傻!”及至后来,声嘶力竭一样,听了令人汗毛倒竖。
 汪若虹虽然并不明白黄一平话里的意思,也不完全懂得近来发生的那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有一点她却看得真切,黄一平今晚其实是有意想把自己喝醉。眼下即使这样,貌似已经醉得不行,可他的头脑却依然非常清醒。作为一个与之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妻子,他比别人更了解自己的丈夫。
 看着丈夫痛苦不堪的样子,汪若虹除了叹息与难过,也别无他法。
 省委突然决定,阳城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冯开岭调任阳江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阳江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调任阳城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
 换届前夕的这种组织调动,传递的信号非常明确:冯开岭将出任阳江市下一任市长,阳江来人则接替丁松的市长职务。一番风雨之后,冯开岭有惊无险地实现了他的仕途升迁。未能在阳城直接晋升虽说多少有点遗憾,可是,能到阳江易地提拔,不仅不算吃亏,而且还让他捡了一个大便宜。
 阳城与阳江,两个同属省直辖的地级城市,前者地处江北,虽说幅员、人口都超过后者,但比之地处江南的前者,经济总量却远远不及,在全省排名更是差距不小。从某种意义上讲,冯开岭由阳城调至阳江,算是糠箩跳进米箩。更为重要的是,阳江政坛环境一向很好,市委、市府等几套班子配合默契,关系也很融洽。因此,十多年来,阳江党政主要领导大都得到提拔重用,现任省委、省府班子里,就有好几位曾在阳江任过书记或市长,甚至还有两位阳江官员,被派到西部、东北边远省份担任省长。于是,省内有句顺口溜流传甚广:做了阳江官,等着朝上蹿。
 那个曾经摩拳擦掌与冯开岭竞争的张大龙,弄了个狗咬尿泡空欢喜——免去市委副书记职务,担任人大常委会党组副书记,副主任一职等待来年人代会选举。年轻的副市长秦众,则如愿被任命为阳城常委,离常务副市长只有两个月之遥。
 知道冯市长调动的消息时,黄一平已经在党校上了半个月的班。
 那天,正好党校有一期学员结业,黄一平和后勤处一帮人忙着搬椅子摆座位,准备为学员拍结业照。
 来到党校后勤处,暂时还没有给他分工。处里总共六个正式工作人员,一个处长两个副处长,其他还有两个主任科员。他的被保留的所谓的正科职级,其实也就相当于主任科员,说白了就是一般工作人员。听处长话里的意思,处里的所有工作都有固定分工,目前不宜拆开重新调整,只有等一个老同志马上退休了,他负责的门卫和绿化这两块,才可能交给新来的黄一平。
24冯市长说要管好身边的人
 “ 我刚来正好学习学习,有无 分工没有关系,领导让做什么我一定不讲价钱,保证圆满完成。”黄一平向处长表态道。
 处长紧盯着黄一平看了半天,感觉他语气、表情都很诚恳,不像有什么情绪,这才放心地笑了,说:“好好干,你还年轻。再说,党校待遇其实不比你们市府机关差,在这儿工作并不吃亏,多少人头削尖了还挤不进来哩。”
 黄一平知道,处长说的也是实话。市委党校地处西郊,得益于连续不断的在职培训和学历进修,这些年挣了不少钱,据说教工福利待遇也很好。最主要的是,这边的人虽然层次不是很高,特别是后勤这一块接触的人大都比较粗俗,多是些烧饭、扫地、看门的农民工,可到底没有机关那么复杂、费神。因此,黄一平以一颗落难之心坦然面对,逼迫自己慢慢适应这个环境,但凡见到有什么杂事就主动帮忙。这不,看到处里几个同事在搬椅子,他也上来加入其中。
 谈论冯市长调到阳江一事者,是组织部一个处长。眼下准备拍结业照的这个班,是他们主办的乡镇党委书记专修班。
 听说冯市长调走的消息,黄一平感觉有片刻的眩晕。生怕自己听错,他又有意往那个处长身边凑了凑,他们果然还在讨论那个话题。于是,黄一平的脑子里立即陷入一片空白,原本往外搬的椅子居然又搬了回去。
 “怎么会这样?原来是这样!”他不停地反复念叨着这两句话,就好像面前有个人随时准备接受他的责问。
 处里有个同事看他表情怪异,马上上来关切地问:“黄秘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黄一平摇了摇头,赶紧找个没人的角落倚墙靠着,静静地呆了足有半个小时。他感觉,内心深处正有某种东西在慢慢垮塌,无声无息却撼天震地、撕心裂肺。
 很快,冯开岭调离的消息正式见诸报纸、电视,随之传得满城皆知了。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与他形同天壤、遥不可及。
 那几天,没事的时候,黄一平常常一个人发呆,猜想哪些人此时会围绕在冯市长身边,哪些人正在忙着设宴为冯市长送行。在那些充满温馨、热情洋溢的饯行宴席上,那些送行者一定会敬很多酒,说很多恭维、感激的话,对冯市长的高升和无限光明的前途表示最热烈最衷心的祝贺。而另外一些人,则会劝冯市长少喝一点,甚至争着帮他带酒。那个冯市长哩,照例会很有风度地端起酒杯,字斟句酌地说着回敬的话,眉间那个川字里写满了得意,右腮那块咀嚼肌滚动得神采飞扬。
 阳城的报纸电视上仍然有冯开岭的名字、镜头,甚至比过去更加密集,位置也更加显要,那是冯市长在向阳城人深情地告别,同时展示他的最终胜利者姿态。在某个场合,电视台记者请冯市长发表一些临别感言,相互之间有如下一段对话——
 记者:“冯市长,您在阳城工作这么多年,现在要离开家乡异地高升了,请问,您有什么话要对阳城人民说的吗?”
 “是的。大家都知道,我是土生土长的阳城人,是阳城人民的儿子。这么多年来,我在阳城这片土地上生活和工作着,得到母亲一般的哺育与滋养。现在,我将离开这块熟悉的土地,内心深处自有千言万语,凝结成一句话就是,感谢阳城人民,感谢阳城这方热土!而且,不论我走多远,去往何处,我的心始终与阳城六百万人民在一起,我的根始终维系在阳城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上。”冯市长一如既往侃侃而谈,眼睛里似乎还闪烁着一片泪光。
 记者:“在阳城担任领导多年,取得的政绩令人瞩目,在百姓中的口碑也为大家一致公认,请问您此时最大的感悟是什么?”
 冯市长几乎无需思考便脱口而出:“首先我要声明,我的成绩属于阳城人民,属于和我一起工作的团队。此时,我最大的感悟是,作为领导干部只有心系人民群众,心系党的事业,做勤政廉洁、克己奉公、执政为民的表率,才能得到最广泛的认同。另外,我还想着重强调一点,就是作为一名领导干部,自己身体力行作出表率固然重要,但也要时刻教育、引导、带动好家人和周围同事,在管好自己的同时,还要管好身边的人,尤其是像秘书这样特别亲近的人。”
25向过去作一个彻底的告别
 刚开始看到这段访谈,黄一平感觉极不舒服。他觉得,冯市长那些话中的字字句句,就像一把把锐利无比的尖刀,一下接一下戳在他的心头,使他的心刺痛不堪,血流不止。为此,他一次又一次对着电视,泪流满面。
 然而,电视上总播放那个专访,而黄一平也总在有意无意地追看那个专访,连续几天一直如是。到后来,黄一平慢慢就不再难过,反而有一种禁不住要笑的感觉。于是,再看的时候,他就任由自己笑了出来,开始只是微笑,后来发展到大笑,最后居然狂笑得止不住声,弯下了腰,把旁边的汪若虹和小萌都弄愣住了。
 冯开岭离开阳城赴阳江上任前,专程前来市委党校,向全校教职员工辞别,同时点名要见黄一平。此前,冯市长曾经通过邝明达、于海东等人约过黄一平,希望见面聊一聊,结果被他以种种理由婉拒了。
 最终,冯开岭只好给黄一平留下一封信,是由邝明达代为转交。
 冯市长的信写得很短——
 一平同志:
 本想当面向你告别,可是由于时间紧迫,看来不行了,留待下次吧。
 过去五年,你在我身边担任秘书,虽是组织分配、职责所系,却也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为我分担了很多事务,吃了不少辛苦。感谢这么多年来你对我工作的支持和帮助。同事情谊,永志难忘!
 这次因为工作中的失误,你受到处分并被调离,这让我也感觉非常震惊和痛心。你还年轻,前边的路还很长,希望你正视错误,认真吸取教训,积极相信和依靠组织,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再爬起来。切记,千万不要背上思想包袱,不要怨天尤人,更加不要破罐子破摔。
 最后,请代表我和朱洁问小汪和小萌好!
 冯开岭。即。
 黄一平读着这份由冯市长亲笔撰写的短信,上边的每一个文字乃至标点都非常熟悉,语境更是具有强烈的冯氏特色。他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反复咀嚼着其中那些话,真是万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他在内心里一再检讨、追问自己:难道我真的做过什么,差点毁掉冯市长的大事?我需要正视什么错误、吸取什么教训呢?我怨天尤人了吗?我是在哪里跌倒、又应当从哪里再爬起来呢?
 读着读着,黄一平自己都感觉有些疑惑、迷茫了。他相信,冯市长在写这封信时,一定也有同样的疑惑与迷茫。
 在转交信的同时,邝明达还告诉黄一平:“冯市长走之前非常记挂你,专门同党校领导打了招呼,让他们对你多加关照。这样一来,你在党校就不会吃亏了。”
 “谢谢!”黄一平显得很平静,也很绅士。
 送走邝明达之后,黄一平忽然感觉应该做点什么,或者说需要通过某种方式,向过去作一个彻底的告别,对自己有一个断然的了结与交代。他希望,在余下的岁月里,死心塌地做一个党校后勤工作者。
 黄一平做的第一件事,是撕掉冯市长的那封信。然后,他开始清理从办公室带回的物品。他把那些与秘书工作有关的书籍、杂志、笔记、日记,统统捆扎起来送给了收废品的山东老汉,干净得连一张纸片也不留下。同时,他把所有电话号码、短信从手机里一一删除掉。
 黄一平的手机里,有很多好笑的短信。有时,黄一平也把一些好笑的段子转到冯市长手机上,纯然为了让他放松与休息。现在,这些段子都不再需要保存下去了。
 有一条短信,内容很有意思——一次交通事故,汽车摔下悬崖,官员、秘书及司机同时挂在悬崖边的一棵树上。这棵树只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眼看树枝就要折断,必须得有一个人马上脱手,摔下悬崖牺牲自己。这时,官员首先开口,说:“同志们,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我的生命最最重要嘛!”话音刚落,司机很惊讶地责问秘书:“领导这么重要的讲话,怎么不鼓掌?”
 这条信息,黄一平多次读过,每次看到都会忍俊不禁。可是,现在再看这条短信,他却无比震惊——那个一边拍手鼓掌、一边从悬崖上跌落下去粉身碎骨的倒霉秘书,多么像是自己。就好像这条短信,是一个熟知内情的人,专门为他而创作。也许,这则短信来自遥远的天际,是上苍送给他的一份礼物,也未可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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