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瀍叹息:“光叔的金鱼符还在么?记得上次我于萱娘睡着时,见她袖中有一个金鱼符,与你的颇为相似。”
李忱的心骤然一缩,后背已是汗涔涔,战战兢兢道:“还在,还在。”不多说一句。
李瀍对这个寡言少语的皇叔束手无策,无能怎样旁敲侧击,硬是从他嘴里翘不出半句话。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光叔何须拘谨?朕记得你幼时很是聪慧,怎么倒越来越蠢顿了呢?难道是那日从马上摔下来摔傻了不成?”
李忱忙匍匐在地,道:“臣也不知。”
李瀍还欲说什么,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头轰轰作响,似一声雷鸣贴着耳边炸响。身子往前倾倒,急忙扶住圆柱。李忱觉察到不对劲,仰起头,见他面如纸白,眉尖凝聚,口中喊了一声“陛下”,将他护在臂弯中。
然而李瀍此刻头痛欲裂,心悸乏力,只听到那声陛下后便一切归于沉寂。
天子在这个深秋突然病倒了。当王萱赶到延英殿时,李瀍尚且在昏睡中。李忱并没有离去,而是一直守在龙塌之侧,亲自侍候天子的饮食起居。王萱只瞥了李忱一眼,便跪倒在榻前。如今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李瀍身上,也顾不得繁琐礼节了。
李瀍的病来势汹汹,令她始料未及。因为这个男人一向身体康健,就算在雪天只着单衣,手脚也是暖和的。她常常把他当做暖手炉。
“皇叔,太医怎么说?”她疲惫地敛下眼睑。
李忱支支吾吾道:“太医说陛下像是……中毒,却也说不清楚。”
王萱看出他有所顾忌,站起身对他说:“皇叔请跟我来。”
二人走出小室,王萱把障子合上,抬头看向李忱,目光恳切。李忱回避她的眼神,这才道:“陛下是否……服用过金丹?”
“与金丹有关?”王萱忙不迭倒退几步,手扶住门框,自言自语起来:“果然是这样。”
“既然才人已到,孤王就此告退。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才人尽管开口。”李忱面色凝重,微微向她颔首,退出殿外。
王萱送走李忱,取来一个茵褥,在榻前席地而坐。李瀍在这时醒来,头还是昏昏沉沉,微微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模糊。又闭目养神了一阵,这才觉得头脑清晰些。
王萱见他醒了,勉强笑道:“你觉得好点了吗?”
“朕刚才做了一个梦。”他叹道,目光里是无尽的温柔,“梦见五岁那年,那个闷热潮湿的夏夜,掖庭宫外那恐怖的初遇。不知为何朕记得清你脸上每一个表情,你所说的每一句话。”
“陛下,我也记得。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她说。
“最近我总回忆起以前的点点滴滴。那时虽然我们处于劣势,但无忧无虑。萱娘,你看看我身后的这幅地图。我每天看着它,总是睡不着。大唐千千万万的百姓都在看着我,期盼我能给他们带来光明。这副担子是很沉重,外有吐蕃、回鹘,内有藩镇,朕以五年扫平边疆,内定叛乱,总算没有给天可汗丢脸。现已扫去大唐颓势,重振国威。但自禁佛以来,总有僧人骂我。那个东瀛僧侣圆仁,归国后更是撰书诋毁朕。我都当做看不见也听不见,其实他们怎么说与我何关?我知道,当时军饷都不够发兵出征的了。朕不得不如此。”李瀍一口气说出心中压抑已久的烦恼,觉得口干舌燥,喉咙上下颤动。
王萱喂他水喝,神情哀切:“无论陛下做什么,我都支持你,相信你。”
“萱娘,你是否想过做皇帝?”他吞了一口茶水,灰眸突然恢复了神采,定定地望向她。
王萱一愣,低头不说话。
“朕很清楚你心里在想什么。不要怪朕……咳咳……不要怪朕对你狠心!这皇位可不好坐,你坐不了。”他从喉咙间挤出一点笑声,苦涩沉滞。
她默然不语,自己心中所想,原来他一清二楚。她不怪他,永远不怪。虽然是有想过,但那毕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现在她只希望他能好起来,只期待上天能还给她一个健健康康,英姿勃发的李瀍!
二人静默半晌,王萱忍不住劝谏道:“陛下日服丹药,无非希望长生,妾见陛下近日肤泽枯槁,深抱杞忧,还望陛下审慎,少服丹药。”
李瀍哑然失笑:“朕乃九五之尊,难道就克服不了生死吗?赵归真说朕这是在换骨。”
“陛下,赵归真之言不可信。”她猛然抬高语调,又觉得太过激动,沉声下去,“妾曾经也误服他的丹药,可得到的是什么?伤及宫内,终生无子。陛下,我以后都不能为你诞下太子。”
他会意地点点头:“朕早知道此事,你的事我都知道。所谓高处不胜寒,现在你我都品尝到其中滋味。你可曾后悔?”
她摇摇头:“不后悔。”
“朕也无悔,此生有你,足矣。”李瀍说完这些,已是困乏,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王萱反复回味着他的话,无数辛酸和苦涩涌上心头,但却是哭不出来。不但哭不出来,胸口还沉闷得放佛阻塞了一般。肺腑间的凉气萦绕盘横,久久扩散不去。她狠狠地捏着自己的大腿,希望能借助这疼痛让自己哭泣。发鬓间的金步摇互相碰撞,响起清脆的声音,她痛得身子战栗,大腿掐得青肿,也是一滴泪都流不出。
五郎啊,五郎,你要把我怎么办呢?她在龙榻前守了一会儿,起身走出殿外。外面正下着小雨,斜斜地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这深秋太过漫长,像是驻足不前似的,难道要永远滞留在长安吗?
李德裕从拐角处走来,见王才人矗立在殿门口,遽然一愣。
“王才人。”他走到跟前施礼道。
王萱听到有人喊自己,扭头一看,行了一个万福后便不再说什么。
李德裕见她像被抽走灵魂,眼神飘渺无依,整个人无精打采,恍恍惚惚。轻轻叹口气,跨进延英殿。一个时辰后又走了出来。见才人还站在那里,关切道:“才人请回宫吧。陛下让我给你传话,说才人不必再来。”
王萱并不看他,只是轻声问道:“陛下醒了吗?”
李德裕道:“陛下刚又睡下了。”
“李相公,王湃王校尉应该已经到长安了。”王萱突然提起自己的侄子,厉声说道,“你为何不让他留守藩镇为国效力?是怕他谋反吗?”
李德裕暗自乍舌,原来才人清醒着呢。她这次趁陛下病中倒要质问他了。沉声应答:“王校尉年纪尚轻,担此重任恐怕有些力不从心啊。才人乃御嫔,还是不要过问政事为好。”
“你怎知道他力不从心?李相公对我王家屡次打压,实在是欺人太甚。”她斜眼看了看他,忿然说,“李德裕,你把你的手伸向朝中各处,已得罪太多权贵,可要小心了。”
“才人你……”李德裕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干瞪眼,“你……”
王萱不等他把话说完,拂袖而去。她再也不要看到他那张居高临下的脸,他是士族出身,她只不过是庶民,那又怎样?曾经他们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是不屑一顾、高高在上。但现在呢,她至少与他们平起平坐,甚至可以呼风唤雨。
回到咸宁殿,她第一件事便是召来马元鸷,附在他耳边说:“派人看住赵归真,别让他跑出长安。”
第78章 宫廷政变一
冬天终于到来,薄薄的雪片从天而落,像羽毛般轻盈。被风一吹,斜着落在青石砖上,眨眼间化成了水。雪水顺着砖缝渗入土里,润泽万物。王萱站在延英殿外的宫道上,头上沾满了雪花。
她赶忙跑到一株榕树下躲雪,鼻尖上挂着一点雪,痒痒的,她伸手弄掉。
全桂涛躬身从殿内走出来,立在屋檐下,对她摇摇头,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进了殿内。王萱心中有股酸楚直冲鼻子,硬是把它给咽下。她不想再哭泣,眼泪根本无济于事。
李瀍已经两月未召幸王萱,连去紫宸殿找他,也被拒之门外。上月刘紫梅被封为刘婕妤,杨氏为婕妤,郑氏为淑妃。
她们出生平凡,皆是温柔娴淑的女子。不像她培植自己的势力,握有左神策军的一支。侄子王湃在平叛中立功,本想驻守藩镇,却被一纸调令调回京城。升为骑曹参军事,掌外府杂畜簿帐、牧养之事,权势微弱。不甘居于人下,却被层层压制。
这是李德裕向天子提出的建议,李瀍没做过多的考虑,直接让其负责。王萱把牙齿咬的咯嘣响,手捏成了拳头,把这股气给吞了下去。眉间的锐气削减不少,增添了些许沉稳和果断。李德裕怎么不想想当他触及阉人们底线时,是谁把他给救了出来?也不想想天子会让外臣掌控兵权么?李瀍曾对她说过,藩镇、南司、北司三足鼎力,谁也不能出头。天子虽宠信李德裕,但不见得就要把他给捧上天!
正思索着,延英殿的大门忽然打开。李瀍由宫人搀扶着迈着步伐走出来,前呼后拥,约莫十数人。
王萱忙往树后躲藏,悄悄望去,脸上黯然的神色突然转化成惊愕。李瀍更加消瘦,脸色比飘落的梨花还要苍白。身子几欲不稳,就像一只随风飘摇的纸鸢。走了几步,双脚发软,幸亏有宫人扶着才不至于摔倒。他再也不是以前那刚健的李瀍,因为服用过多金丹而中毒至深,危及性命。
她有所耳闻,赵归真为寻不死药,开出了“李子衣十斤,桃毛十斤,生鸡膜十斤,龟毛十斤,兔角十斤”这永远不可能收集齐的配方,并且主动提出欲往吐蕃寻药。可李瀍没有应允,他便被留在了长安。王萱暗地里并没有对赵归真放松警惕,而是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怕他如秦始皇的方士徐福一样一去不返。赵归真束手无策,等待他的下场只有一个。
两月未见,一见却是这样一幅似剥肤之痛的场景。王萱再也忍不住,似离弦的箭冲了出去,一把扶住李瀍那羸弱的身体,着急地命令宫人:“快把陛下扶回寝宫!”
李瀍只觉得怀里有双软软的手,未曾多想,便昏迷过去。等醒来时,眼前只有一双忧伤的眼睛。红烛偶尔发出一声噼噼啪啪的响声,暖帐被覆上一层浅浅的红光。她的手温暖舒适,正紧紧缠绕着他的手。
“陛下……”她的声音哽咽,却是轻轻淡淡的,“想吃些什么?我吩咐他们去做。”
李瀍想要摇头,已是精疲力竭,只能展开她的手,颤巍巍地在她的手心化了一个叉。他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早在三天前太医就说天子已病入膏肓,回天乏术。王萱封锁了这个消息,对外界说天子偶感风寒,需要调理。
这三天来,她不曾离开龙榻半步。文宗病重时,也似他这时的模样。一想起来,她的心就隐隐作痛。只希望时光能够倒流,那时候哪怕自己死,也要阻止他服用金丹。可一切都已经晚了。
她没有流一滴泪,已经是哭不出来。内心深处只有满满的恨,她要把伤害他的人杀光!
王萱骤然松开他的手,径直走了出去。他想要抓住她,却是晚了一步。他听到她愤怒的声音响彻大殿:“把赵归真和刘婕妤给我抓起来!”
两个时辰后,赵归真和紫梅就被马元鸷带到了殿外。二人的脖子上驾着锋利沉重的横刀,只要稍微一动,脑袋就没了。此刻,王萱故意在李瀍面前要把这二人就地正法,以让他清醒。马元鸷在旁看着这一幕,神色凛然。
她在他们面前踱来踱去,最终开口审问:“赵归真,你可知罪?”
赵归真轻蔑一笑,显得洋洋得意:“贫道何罪之有?”
她把愤恨的视线移向紫梅:“你呢?”
紫梅正在寝宫内午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给抓了过来,摇头说:“我不明白。”
王萱冷笑:“好,我让你们死个明白。你们一个妖言惑众,一个荒淫惑主。马中尉,你说怎么惩罚他们?”
马元鸷忙躬身道:“才人,我认为应当立即斩首。”
赵归真一听,立刻哈哈大笑起来:“王才人,如今陛下不省人事,你想谋反不成?刘婕妤何罪之有?不过是侍奉君王而已,你是因为她抢了你的恩宠,心生嫉妒,而欲公报私仇吗?”
“你给我闭嘴!”王萱怒目三分,“把这个道士拖出去乱棍打死,我要听到他的惨叫声!”
立刻有人夹着他的手臂,把他拖走。赵归真挣扎着干笑几声,终是再也装不下去,立刻变了声调:“王萱,我是青灵的哥哥,你……你当真要杀了我吗?”
王萱置若罔闻,把阴冷的目光转向紫梅。紫梅已经明白过来,犹如心被扎了一刀:“王才人,我也是迫不得已。若陛下要我侍药,我能说不吗?”
“夫妇之道,有阴阳参配的道理,通达于天地万物神明之间,包含了天地间的大义,人伦的大节。身为婕妤,理应节制,勿放纵恣肆,适时规劝丈夫。”王萱扫了她一眼,语气软下来,“紫梅,我向来视你为姐妹。只是覆水难收,你伺候的是当今天子,不是普通百姓。错一次就足以身首异处。”
这时前院传来赵归真的惨叫声,一声比一声高。王萱听了一阵,觉得心头舒爽,缓缓道:“送刘婕妤上路。”
她果然是动真格的。此刻的王萱一如当年见沈夫人的模样,眉眼中满是恨意与阴郁。紫梅忽然瘫坐在地,眼泪如喷泉样汩汩流出。强压住对死亡的恐惧,对着王萱磕了一个头:“才人,请您照顾好峻儿,他是无辜的。”
很快白绫搅上了她的脖子。紫梅仰面看向灰蒙蒙的天空,眼泪流入发鬓。自己在少女时期受尽苦难,尝遍人间百态。进了这宫,一直低调谦逊,以为有王才人的照顾,可以一帆风顺。可自己却是忍不住后宫的凄苦孤凉,终是走错了这最后一步。
只听得一声咔嚓声,两个太监拧断了她的脖子。前院的惨叫声也终于止息。
一切都已结束。
马元鸷目露欣赏,才人就是这般爽快,只要下定决心杀谁,那人就非死不可,任凭他是谁。他在才人的身上放佛看到了另一个阴鸷的仇士良。一时沉醉于杀人的快慰中,不能自拔。
“刘婕妤痛定思过,自缢而亡。”王萱念道,“马中尉,就跟他们这样说。”
“是。”
一时宫内人人自危,左神策军的影子布满各个角落。他们封锁了宫门,不让外臣进入大明宫。
整个长安城酝酿着一场惊天动地的政变。
有两股暗流悄悄涌动,一股埋藏得深,更加不可捉摸。另一股则是犹豫矛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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