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乐声嘎然而止,顿了顿,弹奏吹打起“破阵乐”来。
我在母亲的对面坐了。
韦太妃笑容满面:“听闻武夫人爱看皮影戏,正好宫里来了长安最有名的戏班子,今晚上就在我这小小的地方搭个戏台子,让你尽兴!”
“不敢劳烦太妃娘娘!”母亲忙垂头做惶恐状。
韦太妃笑眯了眼:“你无需客气!武夫人爱看什么戏呢?”
“这……”母亲看看我,我对她点点头,母亲才道,“不知太妃娘娘喜欢看什么戏,我乡村野妇,怕说出来笑话……”
“你怎么是乡村野妇——”韦太妃突然沉下音色,似话中有话,“你生了个好女儿。若不是她——我也不至于到了这把年纪还抱不到孙子。”眼眸暗自瞟向我,哂哂笑着。
母亲尴尬万状,忙看向我,我只面无表情,泰然自若,轻轻对她摇摇头。
韦太妃又自言自语:“我家瀍儿都十六了,他父皇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就有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萱娘,你今年十九了吧?”她眯起眼睛看向我,故意问道。
我沉着应声:“是。”
“正是生儿育女的年纪。萱娘,有些话我得当着武夫人的面前讲。瀍儿流连野花野草,是你之过——”
她把最后一句话拉得长长的,又说,“他为何喜欢那些小妖精,而不是你,懂吗?”
韦太妃当着母亲的面让我难堪,又恰恰戳中我心中的硬伤,不由得把筷子一摔。仰起头,忿忿不平对她说:“母亲的意思是我还不够妖娆吗?是你那儿子偏偏不碰我,怪不得我!”
被母亲呵斥住:“萱娘,怎么这么对太妃娘娘说话!”我看向母亲,不知是害怕还是因为激动,她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她起身忙向韦太妃道歉:“太妃娘娘,萱娘从小没读过书,性情狂野,请娘娘恕罪!”
韦太妃似笑非笑,半合上眼目:“武夫人请坐,年轻人都这个脾气,我不会怪她的。”又饮下一杯葡萄美酒,唇上沾染着丝丝红润酒汁,声音一沉:“萱娘,听闻你和一个道士好上了……”语气中带着凌厉的试探。
我言笑自若:“不过是传闻罢了。他只是修道炼丹的臭道士,平日经常听他宣讲道法,那些嚼舌根的小人便从中诋毁我的名声。母亲万万不可听信小人之言!”
她点点头,并不作答,一笑了之。
一时无话,晚上时果然在殿前的空地上搭上了戏台。一个沉香木搭的木架,几盏小灯,用鱼油抹过的白纱上几个牛皮彩绘小人蹦蹦跳跳,口技者又唱又演,男女老幼之声全学得栩栩如生。四五个吹唢呐打锣鼓的坐在幕后把气氛烘托起来,那白纱之后的皮影艺人舞动起五六根细细的竹棍,一挑一挪,就成了白纱前观众的皮影戏。
韦太妃坐在台下正中看得津津有味,母亲坐在她的身侧,其余则是宫廷内的命妇仕女。我看了下,有安康公主、兴唐公主,安王李溶的王妃田氏,张昭仪等。我坐在最后,看的并不真切。她们最爱看戏,可我只喜欢看书和骑马。若不是母亲在,我早就离宫回府了。
安康公主@坐过来拉着我的手,笑嘻嘻问:“你不喜欢看影子戏?”
我点点头。
“瀍哥哥怎么不陪你?”公主不过十二三岁,正是豆蔻年华。梳着两角垂髻,穿着一件杏红的半臂长裙,两只大眼睛犹如秋水潋滟。李氏家族的这一辈人,都有这般迷人的眼睛。大大的闪耀着光辉,如秋波如深潭,那个美呀。
我捏了捏她小巧的琼鼻,眉欢眼笑,半开玩笑说:“你哥哥就是个混蛋!”
安康公主耸了耸鼻子,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边走边气呼呼地说:“本公主帮你教训他去!”
正好我想离开这里,便由她拉着我走。一路经过太液池,穿过横街,往大明宫行去。
美轮美奂的大明宫静静地躺在月色之下。成片的乔木掩映着由飞檐拱斗,绿瓦粉墙,亭台楼阁组成的层层宫阙,花香四溢,香茗鼎盛。大明宫花木最多,一簇簇把琼楼玉宇,龙轩凤阁点缀得五彩缤纷,色彩艳丽。
安康公主和我四处寻找李瀍,他从早上便一直失踪,午膳和晚膳时间也未回崇仁殿。我胡乱猜测,莫不是出事了?
注释:安康公主是穆宗的女儿,李瀍和当今天子文宗的妹妹,
第17章 骊山击鞠
正胡乱走着,只见紫雪急冲冲赶来,伏地禀报道:“公主,王妃娘娘,颍王殿下在梨园跟圣上、安王殿下和光王殿下一起打马毬呢。”
安康公主一听,急得要我带她去。我劝解她:“梨园在骊山脚下。你贵为公主,不能随便出宫。”
安康一听不愿意了,一边跺脚一边扭着我的胳膊,撒娇道:“不行不行,我要去梨园,我要看他们打马毬!我还从来没去过那里。为什么哥哥们去得,我偏去不得?”她扬起下巴,向我摆起了公主的架子。
她是公主,宫规言明不能随意出宫。皇子们当然不同,被封王的皇子都必须迁往安国寺附近的十六宅内。安康虽然已经十二岁了,但从小娇生惯养,心性还犹如八九岁的孩子。
我不知如何与她解释,只说:“天晚了,不如明日我带你去,好吗?”
她的大眼睛一转溜,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什来:“啰,这个给你,你不许骗我!”说罢有些不舍地塞到我的手中。
我握在手里端详起来。这是一块约莫手掌大小的圆筒形状的玩具,并不十分沉重。材质是普通的柏木,表面被磨得光滑平整。一共有六个切面,并无任何稀奇。
不由得问她:“这是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凑到我的耳边,神秘兮兮说:“你往里面看看。嘿嘿……”边说边盯着那玩具痴痴笑着。
见她如此神秘,我心下疑惑,便拿在手里翻转了一圈,这才发现这玩具的一端有个机关。轻轻一拨那机关,露出一个小方孔来。安康公主摇摇头,一把抢到自己手中,对着那孔细细地看起来,一边看一边还发出痴痴的笑声:“嘿嘿……要这么看才能看到!啰,给你!”又交到我手中。
我学着她的样子,也眯起一只眼睛往里瞧去,只见那里面有两个人光着身子搂抱在一起,那男人的那物与那女人的下身合在一处,嘴儿对嘴儿亲着。
不由得大惊失色,忙问她:“公主,这玩意儿是从哪里得来的?”安康虽然从小没了母亲,但周围服侍的宫娥也应该知道分寸,断然不会把这样的玩具交给公主。
安康面色颇有几分好奇:“是王公公给我的。”红着脸,又追问道:“你们不是都喜欢干这些事儿吗?我以前见父皇也爱干这事儿!你说,这事儿好玩儿吗?”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红嘟嘟的脸蛋如朝霞般,期待着我给她答案。然而她此刻的表情却不是天真纯洁,而是情窦初开。
大唐的公主们在幼年的时候就对男女之事有着敏锐的察觉,这源于在高墙深院中耳濡目染的结果。这高墙之中只得一个男子,却有无数女子。哪能轮得到每个人呢?那些寂寞的女子或互相慰藉,或与太监暗通曲款。有时候一推人聚集着讲些荤段子,描述得绘声绘色,公主便从旁听见了,抑或撞到那些偷情的宫女太监也未可知。
我心一颤:“哪个王公公?”
“就是在军中的那个王公公,以前给我父皇洗过脚呢!”她甜甜的声音在我耳侧响起。军中的王公公?又在军中又方便出入后宫的只有一个王公公,那就是王守澄!莫非真的是他?
心下恶寒,把安康拉到一边,郑重其事地问她:“王守澄有没有对你做过……那事儿?”
安康皱着眉头想了一想,眼睛一亮:“有!他跟我亲过嘴儿!”这声音极大,紫雪突然一怔,忙掩着脸背过身去。
“可我骂了他,我骂他下面没根!哈哈!”安康抬起下巴,拍着小手,炫耀着她的“英勇”事迹。
我心越寒,今日可是挖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王守澄这个乌龟王八羔子,仗着自己立帝有功,又掌控神策军,贪赃枉法,飞扬跋扈。现在又染指大唐公主,以奇淫技巧秽乱宫廷。其罪简直是罄竹难书!
又不由得想笑,体内的热血沸腾起来。王守澄曾诛杀过绛王李悟,李瀍对他很是不满。若我替李瀍除去王守澄,那么他对我的态度会有所改观吗?
紫雪在旁颤巍巍问我:“娘娘,你怎么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只一想到这个权势滔天的宦官居然落有把柄在我的手上,我就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低下头对安康说:“今日之事公主不可对第三个人说起。否则我不带公主去梨园了,知道吗?”
安康对我点点头,晃头晃脑道:“好!只要你以后常带我出去玩儿,我就不告诉别人。”
我摸摸她的垂髻,一路送她回了公主院。紫雪神色不定,有些担忧地问我:“娘娘,莫不是你真的想带公主去梨园吧?这可是犯宫规的事情。”
我粲然一笑:“我答应公主的事情,岂能反悔?”
一夜无话,翌日还没睁眼便听见安康公主在院子里嚷嚷:“王姐姐,我们该走了。”看来安康还记得昨晚我对她说的话,我无奈,只得起身。
紫雪帮我简单梳洗了,让阿鹿把马车准备好。我牵起安康的手便上了马车,一路向骊山行去。
上次进骊山带回一个青灵,这次我把大唐的公主带进骊山。
马车疾驰,一路畅通无阻。秀丽的青山延绵起伏,湛蓝的苍穹浮着朵朵白云。阳光正好,风和日丽。华清宫比上次来时热闹得多。四处旌旗翻飞,红灯高挂,张灯结彩。过了津阳门,马车驶过官道,每株树上都挂着大红的灯笼和锦旗。果然皇帝亲临的气派就是不同!
安康第一次进华清宫,自然兴奋不已。早就挣脱我的手,不知道飞奔到哪里去了。我给阿鹿打了个眼色,阿鹿一弯腰身,乐呵呵地去寻她了。
梨园位于华清宫津阳门内,占地广阔,园子里种着桃树、梨树、李树、杏树等各种植物,还养着一些熊、老虎、狮子等凶禽猛兽。有专门供皇亲国戚游戏玩乐的宽阔草地和各色游乐器具。昔日玄宗与杨贵妃在此训导伶人演练歌舞,盛况空前。现在几乎沦为击鞠、蹴鞠、摔跤的专用场地了。
紫雪拉着一个宫娥问,圣上在梨园何处击鞠。那宫娥引着我们来到一处马场,遥遥便见到人声鼎沸,人山人海。
临时架起的围栏四周围着诸位朝臣、宫娥和宦官。在围栏之外的安全范围内,有个用油布架起的临时看台,看台上坐着亲王、王妃和一些有高级品阶的后妃。
我看向马场中央,尘土飞扬,铺天盖日。李瀍身着一件紫色大科窄袖胡服,腰系着玉带钩,头戴着一顶双角软翅幞头,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颗球,挥汗如雨。那穿着赭黄袍衫,足蹬长靴的是他的哥哥李昂,那个穿黑色袍子的是光王李忱(李瀍的叔叔),而那抹褐色身影则是安王李溶(李瀍的弟弟,乃穆宗幼子)。其余皆是太监和重臣,约莫二十余人。
我们来到围栏边,好不容易挤进前方。只见李瀍把那鞠球拨弄在月杖之下,连过李昂、李溶的阻击,直接将球打进了大门。
四周不但没有喝彩,反倒嘘唏一片。紫雪纳闷:“不是进球了吗?为什么他们不高兴?”
我讪讪道:“光王和我们殿下是一队,陛下和安王是另一队。现在是殿下这一队赢了球,那些奴才们当然不高兴了。”只说话间,便瞟到对面看台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我再次见到了杨妍妍,她有如海棠花般的容颜和轻盈优雅的身姿,弯弯如月的唇角噙着笑意。此刻眼睛紧紧盯着马场,一边津津有味地磕着瓜子,一边欣赏着激烈的比赛。不,我应该称呼她为杨昭仪了。
思忖间,听到紫雪情不自禁地高呼起来:“颍王殿下,颍王殿下,好啊!”
好在人声吵杂,紫雪的声音并不十分明显。我忙呵斥住,只见看台那边杨妍妍一双杏眼往这边瞧了过来。她似是看到了我,唇边的笑意更浓。我不甘落后,把一双怡然自得的笑眼瞟去。
李瀍听到紫雪的喊声,不由得回头望向我们。只这一松懈,李溶便趁机一拨,把球给挑到了自己的月杖之下,马上向球门横冲直撞去。李忱立马夹紧马肚子,快马追击,伸出月杖去抢那球。李溶把月杖一挪,那球滚过马肚子,到了另一边,李溶换过左手重新把球稳在自己的月杖之下。这边李昂从后跟进,也紧追不舍。他快马加鞭,追上了李忱,李忱一急,立马策马转弯,欲再进行追击。李瀍这时也骑着马跟了上来,三匹马挤在一处,眼看跟李忱就要相撞,突然李忱一勒缰绳,那马儿受惊,抬起两条前腿,把自己给甩了下去。
这一场事故只发生在须臾间,李忱落马后连翻几个跟头,径直滚到了我的脚边。隔着围栏,见他摔得不轻,捂着右腿痛得哇哇直叫。人群惊呼起来,便听到有人传御医。立刻有两个军医模样的人赶了来。
李昂、李溶和李瀍皆下马走到跟前。你李瀍一抬眼便看到我,一愣:“你怎么来的?”
我看向他,他的额头渗出了汗,喘着气,胸口一起一伏,与往日的模样大不相同,甚是英武不凡,心下一热,脸上火辣辣地烫,吞吞吐吐道:“我……来看看你……”
军医检查过李忱的身体,向李昂拱手禀报:“陛下,光王殿下的腿折断了,一年之类不能再击鞠。请容臣等将光王扶回后台包扎一番。”
李忱咬紧牙关,道:“我不妨事,你们不要停下,继续!”
李忱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大唐自开国以来,中宗、玄宗、穆宗、敬宗等皇帝皆爱打鞠,以至于此种游戏盛行不衰,广行于宫廷和民间。特别是敬宗皇帝,因打鞠游乐不理朝政,导致群臣公愤,结果被宦官毒杀,终年十八岁,成为自开国来最短命的皇帝。李忱怕扫了皇帝的性子,便让他们不要停止。
李昂道:“那皇叔你且好好养伤。”
李溶看了看:“少了一个人!”
第18章 马场突围
击鞠的人数不定,少则八人,多则三十人。按照人数分为两队,以击球入门的次数多者为胜。但因其危险性大,所以一般需练习两年以上,并且马技高超者方能参加。曾经有人在游戏中落马,被马儿的铁蹄践踏成了肉饼。一但掌握不好对坐骑的控制力,比赛无眼,可能随时殒命。
今日此场中一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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