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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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读史-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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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片秧田中间,我们看到了一尊石马,孤零零地兀立在那里。
  这是一尊南唐的石刻,张弦要我们注意,这匹马的秀美姿态,妩媚神情,以及清俊宛约的丰采,和行云流水般的动感,他若不说出来,也就一眼掠过,经他一煽情,果然有与常见的石翁仲截然不同。这尊骏马,通体洋溢出浪漫而又多情的南人气韵。
  有人问,确实是李后主那时代的石刻吗?张弦说,这是经过文物专家鉴定的,但不知为什么,只有茕茕独立,形单影只的一匹,也许是一篇只写了开头,而没有写到结束的文章。
  清人沈德符在其《敝帚斋余谈》中,为李煜抱不平:“南唐李昪,固吴王恪之后也,据有江淮,垂四十年,史家何以不以正统与之?”正统不正统,由史家推敲去,姑置勿论。营造帝王家的山陵,其工程之浩伟;往往要穷毕生之力。但即位后只坐了十五年江山的李煜,活着都难,遑顾死者?也就只能是这种虎头蛇尾,不了了之的结局。
  事隔多年,旧事重提,难免有时光无情之叹,张弦早已作古,同行者也都垂垂老矣,但嫩绿秧苗中的那匹石马,也许就是《玉楼春》中:“归时休照烛花红,待放马蹄清夜月”的那一匹吧?却会永远兀立在那里。
  远游归来,夜色朦胧,挂在女墙之上那一弯浅月,犹历历在目,真是“六代绮罗成旧梦,石头城上月如钩”(鲁迅《无题》)。也许,往事总是不堪回首的,回忆那匹孤独的马,回忆那位被牵机药毒死的不幸诗人,总是禁不住对于这块土地上文人命运的思索。
  从历史版图来看,充满浪漫色彩的南人。与信奉现实精神的北人交手,从来没占过优势。正如那匹孤独的江南石马,秀丽中透着柔弱,清癯中显得单薄,文雅中未免过分温良,跃动的神态中,缺乏男性的雄壮。所以,南部中国的统治者,有过多次声势浩大的北伐,几无一次是绝对胜利的。相反,金戈铁骑的北人南下,从来不曾折戟沉沙过,这也是石头城断不了在漩涡中求生图存的缘由。南人浪漫,势必多情,多情则容易把事情往好里想。北人尚实,自然作风严谨,一步一个脚印,很少感情用事。赵匡胤家住山西太原府,他的领导核心,也都是柴世宗的北周人马。他们按部就班,步步进逼;就在窈娘娉娉婷婷为李煜跳金莲舞的时候,把金陵城包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曹彬兵临城下,李煜只好投降,举家迁往开封,大兵出身的宋太祖,封他一个谁知是抬爱,还是侮辱的“违命侯”,我想:接到这纸任命状的诗人,一定啼笑皆非。这有点类似千年以后,我曾当过的右派分子那样,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与他这个先“违命”,再封“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在感恩戴德这一点上,有异曲同工之趣,想想,倒也不禁莞尔。
  现在,读李煜的作品,相隔千年,情景迥异,但是,他那可怜,那但求苟活,命悬一丝的可悲,那瑟缩颤抖,永远不安的心灵,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破阵子》),“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乌夜啼》),“多少恨,昨夜梦魂中”(《望江南》),“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浪淘沙》)等诗句中,还是能够深切体会,感情相通的。宋太祖虽不喜欢他,留他一条命在,等到宋太宗上台,李煜也就活到头了。四十二岁生日那天,送去一壶御赐的鸩酒,“亲爱的诗人,Happy birthday to you,干杯吧您啦!”一口吞下,毒性立发,在长时期的痛苦熬煎以后,饮恨而毙。
  
李后主之死(5)
中国皇帝平均文化水平较低,而且大部分出身农民,这也是中国文化人屡遭皇帝蹂躏的原因。据说,外国皇帝拿破仑被库图佐夫打败,火烧莫斯科往西撤退时,还关照副官,把从巴黎带来的诗人再带回去,免得断了法兰西诗歌的香火。副官报告,队列已经排序完毕,没有安排这班摇鹅毛笔的家伙,来自科西嘉的矮个子说,将他们编入骡马牲口队伍里,不就行了嘛!要遇上中国皇帝,对不起,连与骡粪马勃一起的资格都不具备。
  这位诗人,被虐杀的痛苦程度,在中国非正常死亡的文人中,大概要算头一份了。我至今弄不懂赵炅出于什么动机,要如此狠毒地收拾他?一定要用牵机药将李煜一点一滴地耗死?想来想去,惟一的原因大概就是女人了,谁叫李煜有一个美艳绝伦的小周后呢?就是那首《菩萨蛮》中“花明月暗笼轻雾,今朝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昭惠后之妹。她太爱这位诗人了,追随到汴京后,偏偏被行伍出身的宋太宗相中了。经常一顶翠轿,将她抬进大内,一住旬日,才放回来。
  倘非如此,就是他的诗写得太好,遭到嫉恨了。在中国文化史上,有个很奇怪的现象,凡皇帝,都有爱做诗的毛病,有点墨水者写,胸无点墨者也写。连还未坐稳龙椅的黄巢,李自成,张献忠,洪秀全等革命同志,也会诌两句顺口溜,让人笑煞。亭长刘邦,当上皇帝后,居然无师自通,吼出来“大风起兮云飞扬”,那挺胸凸肚的场面,一定很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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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觉得那个科西嘉小个子相当可爱,也许他只写情书,不做诗,便对诗人有了一份雅量,一份宽容,让他们跟骡马一队回来,不至冻死在西伯利亚。如果想到耶稣也是诞生在马槽里的话,说明波拿巴还是很高看这些拿着竖琴的天使。中国皇帝患有诗癖者,都觉得自己是块料,坏就坏在赵氏兄弟,偏偏也会写两句歪诗,所以,对写得比自己好的李煜,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于是,连违命侯都当不成了。
  王铚《默记》载:徐铉原为南唐李煜臣属,归宋后任给事中职,一天,赵炅对他说,何不见见你的旧主子?于是,徐铉奉太宗命往见。“顷之,李主纱帽道袍而出,铉下拜,遽下阶,引其衣以上。铉辞宾主,李主曰,‘今日又安有此礼?’铉引椅稍偏,乃敢坐。李默默不语,久之,忽长吁叹曰,‘当时悔杀了潘佑李平。’铉既出,有旨召对,铉不敢隐,遂有秦王赐牵机药之事。牵机药者,服之头足相就前却,有如牵机状也。又传‘小楼昨夜又东风’,及‘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句,并坐之,故致祸云。”
  诗人死在了他的诗上,这就是做皇帝的诗人,和不做皇帝的诗人,都有可能遇到的下场。但是,李煜不玩政治,不握权杖,不做皇帝,多活上几年,会给文学史创造多少绝妙好诗啊!
  皇帝有闲情逸致,是可以当一回诗人的。但真正的诗人,决不能当皇帝。李煜是至“真”之性的诗人,他只能做诗,只能燃烧自己的生命,去创造人间绝唱。虽然他活得窝囊,死得痛苦,虽然他未能给这个世界上更多的诗,但是,他的名字,就是诗和美的同义词,他的作品,就是汉语言臻于精绝的顶峰。
  只要还有人类存在,他的诗,会永远被吟哦,因此,他也得到了不朽。
  
张居正始末(1)
一提张居正,马上就会想到他在明代后期所推行的改革。
  张居正(1525—1582年),字叔大,号太岳,湖北江陵人。作为明神宗朱翊钧的首辅,达十年之久,是个有作为,具谋略,通权术的大政治家。张居正的改革,了不起,我打心眼里佩服他;但对他这种太厉害的人,绝无好感。凡强人,都具有一点使人讨厌的“侵略性”,他总要求你如何如何,而你不能希望他如何如何,大树底下不长草,最好敬而远之。
  明代不设宰相,朱元璋定下的规矩。这位独裁者要求高度集权,只挑几个大学士为其辅佐。在这些人中间,指定一个小组长,就是“首辅”。说到底,首辅其实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丞相,或首相。而张居正,是明代历朝中最具强势的首辅,在任期间,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力。因为朱翊钧十岁登基,相当一个高小五年级生,对于这位严肃的老师,敬畏之余,言听计从,是可想而知的。
  记不得在哪儿看过这位改革家的肖像,是个不苟言笑,脸色阴鸷,目光严厉,神情冷峻的正人君子,大概没人敢对他说一声不,除非你不要命。但他在自家的府邸里,与他极钟爱,极标致的小娘子们,风流缠绵的时候,是不是也板着面孔,让美人儿也望而生畏呢?史无记载,就不敢悬拟了。
  一般来讲,在中国,改革者取得成功,至少要具备下列三要素:
  一、支持他进行改革的力量,必须足够强大,不至于轻易被扼杀;
  二、推行改革的过程中,会有阻难,不至于难到进行不下去,半路上夭折;
  三、改革者的道德品质即使有非议之处,不至于成为反对派使其落马的借口。
  时下国产的电视连续剧,差不多以此为金科玉律,来写改革的。其实,真实生活远非如此,不是惊涛骇浪,艰难险阻,就是功亏一篑,全军覆没。哪像作家和编导所设想的,高峰护驾,破关斩将,美人青睐,春风得意,鱼与熊掌兼得呢?中国历史上的改革者,十有九个都很命苦,得好果子吃者不多。也许张居正是惟一的幸运者,至少在他活着时,他让别人吃苦头,自己从没吃过任何苦头。倒霉,是他进了棺材以后的事。
  我所以说他了不起,就因为张江陵是中国惟一没有什么阻难,顺风顺水的改革家。
  他之没吃苦头,由于皇帝支持,而皇帝支持,又是皇太后和大内总管联手的结果。有这样三位一体的后台,他有什么怕的,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当然,不可能没有政敌,更不可能没有政治上的小人,但张居正是纵横捭阖的九段高手,在政坛上所向披靡,谁也不堪一击。小人,他更不在乎,因为他也是相当程度上的小人。
  只有一次,他一生也就碰到这么一次,坐了点蜡,有点尴尬。因为其父死后,他若奔丧回去,丁忧三年,不但改革大业要泡汤,连他自己的相位能否保住,都成问题。便讽示皇帝下令“夺情”,遂引发出来一场面折廷争的轩然大波,使心虚理亏的他,多少有些招架不住。最后他急了,又借皇帝的手,对这些捣乱分子推出午朝门外,按在地上打屁股,用“廷杖”,强行镇压了下去。
  第一个屁股打得皮开肉绽,第二个屁股就会瑟缩颤抖,第三个屁股必然脚底板抹油开溜。他懂得,制造恐惧,从来是统治者最有效的威慑手段,操切专擅的张居正,把反对派整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他是个精通统治术的政治家,也是个冷面无情的政治家,为了目的,他敢于不择手段。
  《明史》作者不得不认可他凶,认可他行,认可他有办法。“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虽万里之遥,朝下而夕举,自是政体为肃。”他所以要镇压反对派,是为了营造出推动政治改革、经济改革的大环境,加之“通识时变,长于任事,不可谓非干济之才,而威柄之操,几于震主”。所以,在其手握极权的十年间,说张居正在统治着大明王朝,不算夸饰之词。他曾经私下里自诩:我不是“辅”,而是“摄”,休看这一字之差,表明他深知自己所拥有的政治能量。
  
张居正始末(2)
张居正稳居权力巅峰时,连万历也得视其脸色行事,这位年轻皇帝,只有加入与太后、首席大珰冯保组成的铁三角,悉力支持张居正。如此一来,宫廷内外,朝野上下,首辅还用得着在乎任何人吗?
  众望所归的海瑞,大家期待委以重任,以挽救日见颓靡的世道人心,张居正置若罔闻,将其冷藏起来。文坛泰斗王世贞,与张同科出身,一齐考中进士,很巴结这位首辅,极想进入中枢,他婉拒了:“吴干越钩,轻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劝他还是写他的锦绣文字去也了。与李贽齐名的何心隐,只是跟他龃龉了两句,后来,他发达了,他的党羽到底找了个借口,将何心隐收拾掉以讨他欢心,他也不觉不妥而心安理得。
  所以,张居正毫无顾忌,放开手脚,对从头烂到脚的大明王朝,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他最为人称道的大举措,就是动员了朝野的大批人马,撤掉了不力的办事官员,镇压了反抗的地主豪强,剥夺了抵制的贵族特权,为推广“一条鞭法”,在全国范围内雷厉风行,一亩地一亩地地进行丈量。在一个效率奇低的封建社会里,在一个因循守旧的官僚体制中,他锲而不舍地调查了数年,立竿见影;收到实效,到底将缴赋纳税的大明王朝家底,摸得清清楚楚,实在是亘古未有的壮举。
  《广阳杂记》载:“蔡岷瞻曰:‘治天下必用申韩,守天下必用黄老,明则一帝,高皇帝是也,明只一相,张居正是也。”’可见世人对其评价之高。这项大清查运动,始终是史书肯定的大手笔。我一直想,张居正不死得那么早,再给他十年,二十年,将其改革进行到底,而且,万历未长到三十岁前,他还得辅政,这是太后的懿旨。或许中国将和欧洲老牌帝国如西班牙,如葡萄牙,如英吉利,在14世纪进入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也未可知。
  我们从凌潦初的初刻、二刻《拍案惊奇》,就会发现其描写对象,已从传统的农耕社会,转移到城市,市井阶层和商人成为主角。这说明世界在变的同时,中国也在变,萌芽状态的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已经形成。然而,张居正的改革失败,错过了一次历史的转型期。
  想到这里,不禁为张居正一叹,也为中国的命运一叹!
  张居正一直清查到万历八年(1580),才得到了勘实的结果:天下田数为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比弘治十五年(1502)增加纳税田亩近三百万顷。这数字实在太惊人了,约计为二亿八千万亩的田地,竟成了地主豪强、王公贵族所强占隐漏,而逃避赋役的黑洞。经过这一次彻底清查,“小民税存而产去,大户有田而无粮”的现象,得以基本改变,整个国家的收入,陡增几近一点五倍。


  改革是一柄双刃剑,成功的同时,张居正开罪的特权阶层,触犯的既得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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