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白了脸,心中将那街坊骂了个千万回,却最爱面子,只得虎了一张脸,朝崔嫣道:“可是你又护着你妹子?”说着朝爱女一瞪。崔妙虽骄纵惯了,可也不想挨打受骂,挪了两步,退到崔嫣身后。
这番反应举止纵是个傻子也看得出来是作贼心虚,众目睽睽下,许氏无奈,鼻中一哼,迫近过去,伸了手欲要抓住爱女。崔妙生怕要当场挨揍,“啊”一声尖叫抱起脑袋,却听得身边久未出声的苏鉴淳慢慢开口道:
“崔夫人,适才……晚生倒是见过那王家少爷与大小姐说过话的。”
这一番话如平地惊雷,身边接雷之人却各不一样。许氏大喜过望,正中她怀,朝那多嘴多舌的街坊瞟过去一眼。崔妙松了一口气,呆呆望向苏鉴淳。而崔嫣却是心神一炸,身子软了一软。
为妹子挡了这一顿训斥本就是崔嫣初衷所愿,苏鉴淳帮妹子说好话倒也是理所当然,可是他为了给崔妙求情竟顺了自己的话将污水彻底泼到自个儿身上,实在就叫崔嫣难受了。
比起自己是她未过门的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他该是更紧张那个同他交往更多、让他笑得灿烂的小姨妹吧?
那日回去之后,崔嫣便如鲠在喉,闷闷不乐起来。除却对待二妹,她本身就不是个心胸开怀的人,这一番更是如受重创。堪过几日,竟起不来身子,在床上一躺便是好些日子。
崔家上下岂知崔嫣心结,就连那崔妙因年幼都不知,只是都以为是又如以往一般病发了差大夫来诊治,派婢子定是煎药送汤的。
发病期间,崔妙倒是来得频繁,甚至较之往日更盛,有时许氏生怕崔嫣的病气过给了她,出声阻挠,崔妙却还是执意往这边跑,来了竟也安安静静拿了小凳子坐在姐姐的床头,时而说两句体己话。连养娘杨氏都背后啧啧称奇道:“这二姐儿还真是长大了,小孩儿的心性收敛了些。”
这场病拖拖拉拉,前所未有,一下就叫崔嫣在榻上缠绵了一月有余。
待到好转,又隔了许多些日子,仲秋已过,彭城风起寒凉,萧瑟微袭。
崔嫣许久没出外走动,总归是有些憋闷,得了大夫准许,这几日傍晚都在庭院散步,这日与往常一般披了绣氅独自正走在后院,听到月墙外二妹崔妙与那三弟崔栋的声音。
俩人讲话劈里啪啦,宛如打口水仗,火急火燎的。崔嫣以为这一双从不消停的弟妹又在为什么事吵起来,却听那崔栋童声童气道:
“你一天到晚偷偷跑去同那苏鉴淳见面,当我不知道哩!我非要告诉爹,要他好好打你的屁股!”
崔妙的声音惊慌却又震怒:“你这胡嚼舌根的兔崽子乱说个什么?你是哪个眼睛看到我与苏哥哥见面了?再要是胡说八道,我才要去告诉爹,让他掌你的乌鸦嘴!”
崔栋正值半懂不懂的韶年之龄,从来又喜与这二姐赌气,叉腰道:“你还恶人先告状?真气死我也!女孩子家同男子暗地相会本就该受罚,何况苏鉴淳还是大姐的未婚夫婿,崔二姑娘,你连未来姐夫都要勾搭,还要脸不要?”
崔妙一听这话,立马时爆了炸,一下子扑上去便揪住三弟肩膀,崔栋自不甘示弱,俩人就地厮打起来。
崔嫣在墙这头听在耳里,足底有些冰凉,缩了缩脚趾,拢了拢氅领,默默背转身子离去。
06、第四回
逾一年后,崔嫣已值十六。
就是在这一年的年初,她又发了一场症。
其实这一年来,崔家老小都看得到,这崔家大丫头一直断断续续小病不断,都道是怕熬不了多久了。而年头的花灯会,崔嫣从外头回来后,便彻底地病倒了。
大伙儿都道不该天气还未转暖便又出去,连养娘都不住地哭怪随崔嫣一同出去的婢子小婵。小婵也哭了好久,咬着唇,脸上忿忿恨恨,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冤枉,嘴里却也不辩解半句。
大夫看过后连连叹气,只说凭看天意了。可天意便是药石无灵,返魂无术。
二月逾半的夜晚,崔家大小姐的闺阁内传来一阵嚎哭。
大夫起了身,朝崔家人无能为力地摇头,退到了屋外。杨氏趴在自个儿带大的姑娘榻边,拽着崔嫣一折即断的腕子哭天抢地,恨不能一起随着去了,崔员外热泪盈眶,口中直念叨着闺女儿的名字,许氏在一旁也是跟着端起帕子拭眼角,崔妙也在场,却未哭,也不慌,只是呆忪不堪,原本红润的笑脸血色褪得一干二净,面上全无表情,似受了过度惊吓。
崔嫣躺在床上,嘴角尚有一丝未曾干涸的褐色药液,面色发青,双目紧阖,嘴唇皴裂,微张,细软枯黄的头发散了一肩的,除却鼻下微弱的一丝残气,如何看也是个行将就木的人。良久,眼睛睁出一条细缝,嘴巴稍一嗫嚅,崔员外忙冲了上去道:“闺女儿,你可挺一挺啊,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百年之后如何有脸去见你那没得早的娘亲哇。”
崔嫣禁父亲这么一嚎哭,双目又一阖,须臾缓缓复睁,移向榻边的崔妙。崔妙被姐姐这样一瞄,仿似被飞过来的火星子灼了一下,身子一缩,往后退了两步,匆匆低下头去,跟往常截然是两般的人儿。
崔嫣檀唇抖了两下,似在叹息,转了头去,这才彻底死心地闭了双眼,心平气和地等勾魂使者前来。
崔员外见崔嫣刚刚还稍有些光芒的双颊霎时又黯了下去,暗想回光返照一完,便真是在人间留不住了,哽咽着挥手叫家中管事的张福捧寿衣上来。
那张福前脚刚一挪,也是亏了突然一阵福至心灵,又打转回返道:“老爷,前些日子咱们家隔壁不是搬来了个赵太公不是?”
许氏甩了甩绣帕,啐道:“大姑娘都要不行了,你这不知轻重缓急的还在念着隔壁什么赵太公孙太公!”
崔员外一听这话,容色一亮,“霍”地起身,道:“你是说那个曾经在太医院当院使的赵秉川?”
张福连连点头,道:“那赵太公怎么说都是个给皇亲国戚金枝玉叶看病断症的御医,看好过的奇难杂症、精通的黄老药理定也厉害过寻常坊间医师,虽是退了职,如今既与咱们崔府是个搭邻的,帮忙诊诊大小姐怕也不会拒绝。”
崔员外二话不说,忙道:“快、快、快,快去好声将那赵太公请来。”张福忙转身小跑离去。
那赵秉川确原乃京城五品院使,医术精湛,大半年前牵涉入一件皇廷秘辛事,清白一生被泼了脏水,又被人参了一本,被上头罢了官儿,一路乘着牛车喋喋不休地嘴骂奸臣回了老家。
迁入彭城已逾数月,前两月才在崔家院墙边寻的宅子,这夜正在家中一边洗脚,一边捋着白胡长吁短叹,骂那个玷污自己名节、害得自己晚节不保的奸臣不得好死,却被从未来往过的崔家人前来请去救命。
赵秉川虽已远离京师,毕竟在药堆里打了一辈子的滚儿,此刻与其说是医者父母心,不若说是技痒了,听那张福将崔家姑娘的病说得神乎其神,更是抹了脚套了衫,带了吃饭家伙便拔脚同去。来了崔家,见崔嫣颜色灰白,已是死兆,还未来得及与崔氏夫妇说两句,便予那崔嫣诊起脉来,不消片刻,抚髯摇头,站起身道:“这丫头已是断了九分的气啊,只怕魂儿都已离了身子。”
崔员外苦着脸道:“那……还剩一分的气儿,太公可能想想办法?”
赵秉川犹豫须臾,令崔家下人去拿根吊气的人参来,将崔嫣瘦得凹进去的双颊一掐,叫她含在舌下,又掏了银针出来,予她在颅顶几大穴位扎了几扎。无奈床上人儿依旧如僵木一般,毫无醒转之意,看得杨氏与崔员外连连发急,那赵秉川却毫不气馁,平心静气,手上不停。
辰光转逝,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那赵秉川身子一萎,似很有几分疲惫,转头道:“不成,救不回了,怕是扁鹊再世也难了。”
此言一出,崔员外已知再无希冀,双手一摊,双膝软了又软,只能叫婢子端水进来予小姐净身换衣,料理后事。
崔妙一听赵秉川那话,已是“哇”的一声大哭,抱住许氏腰身抽噎起来:“初儿姐姐是死了么?……是我的不好……是我的不好……”许氏只当闺女平日与崔嫣感情不赖,此刻伤心过度,边拍边道:“胡说个什么,怎又关你事?”又见这屋子刚
走了人不干净,将崔妙推到养娘怀中,令带其出去。而杨氏则是哭得天崩地裂稀里哗啦,又是跺足又是捶床,好容易才被两名婢子拉了开。
正当屋内人嘈嘈杂杂敲锣打鼓,给崔嫣擦臂的年轻小婢蓦地“啊”一声,立了身张皇道:“小姐……小姐……没死!”
众人大惊,朝榻上望去,那赵秉川首当其冲,一下子如年轻了二十几岁,身子矫捷无比,宛如顽猴一般跳过去。甫断定的失救病者还未足一刻便活了过来,且两眼灼灼,面上的惨灰铁青都已消失,这是他为医几十载都未曾遇过的,也顾不上受旁人指摘自己断症失误,又开始施针掐穴起来,触碰之处,只惊觉这副身子的四肢躯干柔软不少。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刻,崔嫣悠悠长吐一口气,脸色更为好转,由婢子搀扶,竟能坐起了身子,倚靠床背上,将衾被往身上拢了拢,环视屋内一遭,朝杨氏伸了伸手。杨氏立马嚎哭一声,扑了上前抓住小姐的手,再也不放。
崔嫣唇际略泛笑意,虽是甫死里逃生,却并无半点虚弱,仿似只是刚刚睡了个饱觉,在一干人的震惊下,轻缓道:“爹,女儿有点儿饿了。”
07、第五回
外人都道是那赵秉川妙手回春,救回了崔家大姑娘。
惟有崔嫣自个儿知道,那晚她果真是如赵秉川所说的“魂儿都已离了身子”。老话说人死如灯灭,彼时她真觉眼前所有光线顷刻一暗,一片乌漆抹黑,本就虚弱的身子宛若一抹风儿,轻飘飘浮上了半空,待有了三两分的意识,睁开眼,眸子前仿似蒙罩上一层釉过的薄暮,虽不清晰,却能真切看到一屋子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兼之哭哭啼啼的人。
与此同时,还有病榻上肌肉萎靡,肢体僵结,五官变了形状的自己。
这个是自己?
原来死者是这幅模样,她捂住胸口,却听不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纵使不挨近不触碰,也觉得凉意袭人,冰冰硬硬,没有一点儿活气儿,宛如纸折成的一具假躯。
她看得呆住,甚至顾不上惊惧自己已经“失魂落魄”。
虽然自个拖累了家人许多年,虽然爹对自己不算亲热,许氏不是自个儿亲娘,但原来自个儿离世,他们也并不快活。再望向哭断了肠子的养娘杨氏,崔嫣突然对人间产生极大的眷念。
若是自个有结实的身子骨儿,若是性子再活泼些再讨人喜欢些,也许家中人不会等到自己死了才不舍难弃、表露温情罢。
她原先对于死这件事感受并不深,只觉花开一季,凋了便是凋了,今日不枯萎,明儿指不定也要被摘下,只盼着临死时不要遭太多病痛磨折。可这一刻,她却犹豫了。
只是这么一瞬间的强烈的迟疑和悔恨,她的耳边陡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还愿不愿重新活一遭?”
这声音似男非女,浑厚沧桑,却又温和潺潺。
这话让崔嫣从满腹的悲怅中醒转,甚至管不了同自己说话的是个什么东西,也没有犹豫太久,想要张嘴回答,发现半个音都发不出来,但肚子里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却如飘荡出来:
“我——愿——意。”
那声音又道:“你家祖辈广善厚德,积下因缘,故赐你这一代两条重生再世之命,第一条命已返还予你家,如今便是你这条了。”
她一怔,还未琢磨清楚这话意思,身子仿佛一箭穿心,被什么东西贯穿了一般,激烈晃了两晃,一下子跌了下去,撞进了自己的肉躯中。
她知道,这是她第二回性命。不管是谁给的。
崔家大小姐大病一场,来势汹汹,崔家以为是熬不过去了,连棺柩后事都备置齐整了,可幸小妮子一口气儿又悠了回来,一夜之间,由死复生,甫一睁眼,便似痊愈,竟还咕咕喝了小半碗白稀粥,接着身体一日好过一日。
这神迹一般的事情渐渐传至彭城,叫人啧啧称奇。祭天日一到,便跟着崔家上下出门踏青,顺便去城隍庙祈福。
本来崔员外是想叫着闺女儿迟些日子再出门的,怕又不小心禁了风寒,酿成大祸。可崔嫣却笑说:“已是阳春之月,日头渐高,如今养娘睡在我隔壁,连我的咳嗽声都听不到了,女儿再不会像以前那般弱不堪风了。”
杨氏点头附和,崔员外也只好应承。他暗察这女儿自打身子康复之后,连性子也变了不少,虽没有二闺女崔妙那般聒噪,但时常主动与旁人讲话,交谈之间,面上时有笑意,还多了些女儿家的小举止,不再似昔日那般木木呆呆。
是日天气甚好,崔嫣随父亲、许氏、崔妙两姊妹、崔栋以及碧娘分别两辆登了驴车往城隍庙辕轮滚滚地奔去。
甫下车,小婵举了油纸伞替崔嫣遮好顶,跟于崔员外等人身后缓缓进了庙宇之内,先入寝殿拜了城隍老爷与城隍夫人,又三两散开,各自巡游起来。
彭城内的城隍庙乃城内百姓于祭天日的主要去处,每值这几日,庙外一条街都是小贩走卒、杂耍班子云集,热闹非凡,域外境内的新奇货色都拉了出来集中一块儿,勾引了不少难得出来放风的闺秀公子哥儿。
崔嫣同父亲知会了一声,得了许可,与小婵一道去庙内的湖心亭与九曲廊转悠了一圈儿,待足下有些乏了,才歇住,在庙内天井拣了块干净的遮阴处坐下来。
正歇得正好,碎步渐近,崔嫣循声一望,是二妹崔妙。
小婵容色一怔,低头看了眼大小姐,却见她面色淡然,并无起伏。崔妙过来,手中拿了两串捏得活灵活现、五颜六色的泥糖人,一支递予崔嫣,轻轻道:“我方才在外头买的,特地给姐姐买了一支,看姐姐喜欢不喜欢。”
小婵脱口道:“这东西脏,小姐吃不得,仔细又染了病。”
崔嫣却接过那糖人,拿在手中,道:“多谢妹妹。”崔妙神色凝结,一手捏衣角,蹬蹬跑至崔嫣身边坐下,低声道:“姐姐……可还是在气我?”
小婵背过脸去,心内暗呸一口,轻哼一声。崔嫣笑笑,摇头
道:“妹子说哪里的话,自家姊妹,有什么隔夜仇,何况我身子初愈,禁不得气的。”语气淡淡顺顺,毫不磕巴,透出些调谑之意,也不似违心之语。
崔妙一个恍惚,仔细端量起姐姐,此刻面上光华万千,粉颊透红,肌肤都丰盈了起来,连原先枯稀的发丝这一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