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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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宋-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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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语满含讥讽之意,那古筝本就生疏得很,也不是第一次乱音了,哪值得这般动作?跟已经习惯了这粗涩之音,早已不为其所动的众人比起来,王冲的境界就低了一层。

此时赵梓才依稀记起之前考校王冲时,并没涉及诗赋,也微微皱起了眉头。正要设法为王冲说话,那年长青年就道:“莫再谦虚了,须知谦过即骄。”

那年少的宽额青年也晒道:“既敢以束发之年任学官,就该有担当才是。难道在座这么多前辈尊长,都不值得你尽展文才么?”

音律诗赋相通,见王冲这动静,就知在诗赋上真没什么水平。赵梓朝王冲投去爱莫能助的眼神,王冲犹自挣扎道:“诗赋不过是文字之技,当今朝廷重经义策论,小子自是循此道而行,确是不善此道。”

这话引得不少人撇嘴,却没多少人开口驳斥。这毕竟是大招牌,废诗赋兴经义策论,这是从一甲子前就已存在的争论。而神宗朝之后,尽管经过元佑更化的反复,但诗赋在士林中的地位确实再不复以往。学校取士里,更没有诗赋的地位。

这些年来,蔡太师为魁的新党与旧党交攻不断,jīng于书画的官家对诗赋也不再像神宗皇帝那样敏感,诗赋之道又渐渐抬头。大观中增开的科举里将进士科分为经义进士和诗赋进士两科,但那也仅仅只是昙花一现,诗赋再不复往世盛况。

那宽额剑眉青年却不惧王冲竖起的新政大旗,冷声道:“诗赋便是不再为取士之道,也是文字之道。荆公立下经义式【1】,行文求赋之骈对,诗之破题,不通诗赋,何以成文?诗赋是基,根基都不知,又怎知学问深浅?”

这青年不仅与王冲有仇,还很有才,至少他这番话,王冲是没办法辩驳的。

王冲笑着离桌道:“既是责问小子学问根基,小子也不得不勉励为之了。”

嘴里反讽这青年是逼人太甚,脸上更是洒脱,心中却麻了爪,暗自叹道,这下不抄诗也不行了……有什么诗是既咏竹又有水的呢?

亭阁里,那弹筝的小姑娘两眼紧紧盯住王冲的身影,手下动作已经乱了。直到婆子的身影拦住视线,才猛然醒觉。顿时惊恐无比,乖乖伸出双手。

婆子压低了声音道:“这里不是责罚你的地方,你要知道,整个官坊的陪班里,就你是舞乐双习,若想改回八姐儿的粗名,过以前八姐儿的rì子,就由得你再错!!”

她凑到小姑娘耳边,脸sè与音sè仿若裹着十二月的寒风:“你这手也再打不得,留下了斑痕,以后在恩客面前,会少了花钱。”

晶莹泪珠自小姑娘眼眶滑落,她深深低下脑袋。

就在同时,王冲正高高抬头,止住了准备开口咏诗的宇文柏。

王冲从上一世的记忆里找不到诗可以抄,但在这一世的记忆里却发现了点东西。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自救,与其循规蹈矩,不如掀了桌子!

“小子无急智,仓促难以成诗,只得了残句。”

不等那两个青年发表意见,他就径直朗声咏道:“竹影横斜水清浅,梅香浮动月黄昏……”

咏罢还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品味这两句所营造出来的氛围。

四周哑然无声,别说那两个青年,就连赵梓顾丰,乃至对王冲颇有善意的宋钧,都瞪大了眼睛,一脸讶然之状。

“嗯……不错,小子觉得这残句真是不错,诸位前辈学兄,不知是否与小子有同感。”

脸上洋溢着陶醉之sè,王冲环视众人。对宇文柏鲜于萌等人一脸崩溃之sè视若无睹。

“嘿嘿,当然不错了,真的是不错……这是你自己作的?”

说话的是范淑,一边说还一边瞪范小石,似乎在骂:看你都在跟什么人混!?

王冲直直点头:“是啊,当然是小子作的!”

嗡嗡之声泛起,全是冷笑和嗤笑之声。那年纪大一些的温和青年脸上已罩满一层寒霜,肃声道:“就知你是这等浅薄之辈!难道你还以为,这诗我们都不知得?就改了两字,便当作自己的诗了!?”

王冲哎呀一声,不好意思地挠头道:“兄台真是博学,竟知这残句的来处?”

温和青年怒声道:“你是脑伤真还没好吗?这诗哪个不知!?和……”

“等等,改了两字?”

王冲打断了他的话,一脸疑惑。

“我只不过改了一字而已……”

另有人终于忍不住了:“这就是华阳神童之首!?真不知是从哪处蹦出来的山野小子!你抄便抄了,当咱们都认不得也罢了,可你连抄的诗都记不清楚,这简直是……是天大的笑话!”

一旁那宽额剑眉青年也正要出言讥讽,忽然记起了什么,脸sè微变,皱起眉头深思起来。

那温和青年脸上满是痛惜,当然是为这诗句的原主痛惜:“这是和靖先生的《山园小梅》!诗曰‘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你瞧瞧,是不是改了两字!?”

和靖先生就是林逋,朝初有名隐士,诗书画均绝,为宋人尊崇,连苏东坡都赞叹不已。而这首山园小梅更是名气大,“疏影”和“暗香”被誉为写梅的经典文字,但凡是写梅的诗,都要被拿来跟这首诗,尤其是这两句比,而能胜过者,寥寥无几。

老底揭穿,王冲的形象顿时在众人眼里落到无知小儿的程度。嗡嗡议论声更大了,提学司和通判一脸铁青,赵梓耷拉着脑袋,恨不得钻到脚下去,顾丰干脆大口灌起酒来。

在场人里,除了还在深思那青年,就剩下宋钧拈着胡须,眯着眼睛,似乎对王冲有另一番审视。

王冲拍拍额头,似乎恍然大悟,可说出口的话却让众人呆住:“和靖先生也抄了这残句啊?”

宽额青年似乎记起了什么,愕然盯住王冲,宋钧宋老头无声地笑了。而其他人则是无言以对,什么叫和靖先生也抄了这诗?

王冲貌似无辜地道:“我抄的是南唐江为留下的残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这跟和靖先生有什么关系?”

接着他才像是完全明白过来,重复道:“哦,和靖先生抄了这诗……”

一时间,竹林中,水潭边,亭阁下,只听得又悠悠而起的生涩筝音。

【1:王安石为推动经义策论取士,不仅自己写过,也要一些饱学之士写过经义范文。这些范文曾经汇集成册,成为科举试经义的行文样式,这就是所谓的“经义式”,也正是八股文的前身,以至于明时王世祯有言“八股制艺始于宋王安石”。】

第三十八章 当情当景各争鸣

“和靖先生改了两字,小子只改了一字,愧不如和靖先生。”王冲继续说着风凉话,浑不顾在场大多数人已经懵了。宋钧开口佐证:“这两句确是取自南唐江为,不必为尊者讳。”只向王冲等人示了身份,在会场就是一寻常老者的邵伯温道:“早年随先考访友时,也在古书上见过此句,当时还觉那书是伪作,现在想来,是某学识不jīng啊。”宋钧是当地博学之士,邵伯温看上去也是饱儒,两人开口论定,王冲之言便是不虚。众人都有一种恍惚感,似乎再也不懂诗了。咏梅第一的名句,竟然是这般来历。这也不怪在场的读书人,南唐江为这残句被林逋所用,此事在这个时代还很少有人知道。就连文豪欧阳修也不清楚,还专门大赞过林逋这两句,尊其为咏梅第一。要到后世修《全唐诗》、《全宋诗》,才渐渐被人广知。王冲不过是在今世记忆里以竹、水搜索时,意外发现了这残句跟林逋诗句的联系,干脆丢出来作引子。那宽额剑眉青年神sè也变了,之前的不屑转为凝重,拱手道:“和靖先生不过是化用,再者,便是借用,又与你有何相干?这便能证你善诗赋吗?”这青年将话题拉了回来,这是等着你展露诗才,不是评判别人的诗才,不要转移视线!话虽说得不客气,态度却认真了,显然,王冲这横来一笔,定是藏有玄机,这青年可不认为王冲是瞎胡搅。王冲对这青年也心生敬佩,看之前若有所思的样子,该是对林逋抄诗这事也有所了解。他也回以一揖:“请教兄台……”青年淡淡道:“绵竹张浚,字德远,府学内舍生。”果然,府学的混蛋……嗯,张浚!?王冲一怔,再问:“可是……‘浚之者何’的浚?”青年也微微一怔,自是不明白为何王冲一听就知是“浚”。似乎对此另有理解,他傲气回升,昂首应道:“蔽名不足与耳,正是‘莫浚匪泉’的浚。”一个引公羊chūn秋,一个引诗经小雅,也隐是一场交锋。可跟张浚和旁人所想的不同,王冲真的只是在确认,是不是他所知的那个张浚。看来还真是……张浚一名对宋史半罐水的王冲来说,自不算陌生。仔细看对方,年不足二十,说不定还更小,只那沉肃气质看上去成熟一些。算算年纪,再听籍贯和字号,还真是那个张浚。如果是刚临此世,王冲怕不得要扑过去求签名了,可现在的王冲,心xìng已经沉下来了。自己就是黄庭坚的侄子,苏东坡的外门侄孙,张浚……小辈耳!王冲收起之前那嘻嘻哈哈的二皮脸,肃容道:“方才小子不过是戏言,引和靖先生之事,真意是效晏元献公。”晏元献就是晏殊,张浚茫然:“何解?”王冲语气凝重:“小子自小读书破万卷,所记诗句百万言,即便受过伤,昧过识,却依旧历历在目……”众人都暗抽一口凉气,以前也有这说法,但都以为是虚言,今rì这王冲竟敢自承有此能,怕还真不是虚的。此话一出,张浚已有所感,剑眉微皱。就听王冲再道:“如这般借用而得,随口为之……”好傲的口气,却无人反驳,的确,在场大多数人都不知和靖先生“借诗”一事,而年方十五的王冲却知道,这已输人一等。“和靖先生此诗脍炙人口,借用自然谁都认得,若是小子借用他人的诗句,就如和靖先生一般,谁又能识得?小子不愿以此能违君子之诚,不强为诗赋,便是效当年元献公高洁之行。”王冲说得客气,可话语里的傲气却如刀子一般,刮得众人耳廓生痛。当年科考时,晏殊不愿答题,说之前已作过此题,占这便宜是有违君子之诚。王冲把自己比作晏殊,说自己记下了无数诗词,随便找一首无人知道的改改就能蒙住你们,可我不愿意这么干!张浚也差点噎住,振作着再问:“难道你就不能自为之!?”王冲昂首,傲气更喷薄如实质:“正因小子记得太多诗句,珠玉在前,不胜于前人,小子耻于作诗!”若是王冲一开始就摆这姿态,那是徒招耻笑,可揭破了和靖先生的底细,再自承记得诗句无数,这傲气就有了足足的底气。张浚无言以对,或许也是对王冲这股傲气起了惺惺相惜之感。张浚身边那温和青年下场了,语气里依旧蕴着浓浓的不屑:“少年不要太过虚言……”王冲再拱手:“未请教……”那青年回礼:“扬州王昂,字叔兴……”盯住王冲,再补充了一句:“出自禹泽庄王氏一族。”果然,华阳王氏的,跟自己是真的有仇。王冲沉吟片刻,在记忆里找着了什么,绽起笑颜,虚不虚,立马见分晓,别怪我吓你一跳!他开口咏道:“黄金零落染西楼,玉箸归期划穿秋,红锦寄鱼风逆浪,碧箫吹凤月当头。叔兴知我经chūn别,香蜡窥人夜夜愁,yù去渡江千里梦,满天梅雨是扬州。”众人讶然,心说你不是不咏诗了吗?怎么一下就来了一首?听起来还算不错,浓浓的思友之情,几乎让人落泪。不过你把王昂当作密友,在诗里这般缠绵,又着实渗人……王昂的反应却出乎意料,他两眼大睁,指住王冲,声音和手指同在哆嗦:“这、这是我十一叔之作,甚少传扬,你从哪里看来的?”得,原来又是改的……还是改了王昂叔叔的诗,不得不说,能改诗也是一桩本事啊,起码要记得常人所不知的生僻诗句。众人既纠结又疑惑,与王昂有同问,宋钧朝着王昂呵呵笑道:“该是黄鲁直旧集所载,黄鲁直与你十一叔交往颇深,而这小子是黄鲁直的甥侄,自该看过……”范淑咏出了另一首诗,场中抽气声纷纷响起:“黄金零落大刀头,玉箸归期划到秋,红锦寄鱼风逆浪,碧箫吹凤月当楼。伯劳知我经chūn别,香蜡窥人一夜愁,好去渡江千里梦,满天梅雨是苏州……”这个刻板中年人对王冲的观感也变了,竟是在赞他:“王明之此诗传于馆阁文林,常人绝少人知得,这一改……虽仍有纰漏,可仓促而就,也算有诗才了。”两人一先一后的解说评点,震得众人心神摇曳。第一条重磅消息是,王冲竟是黄庭坚的侄子!黄庭坚是谁?不仅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论诗才更有“苏黄”之称。近水楼台先得月,王冲便是没能承得黄庭坚的诗才,也绝不至于不通诗赋。第二条就是第一条的注解了,王昂所谓的十一叔,范淑所谓的王明之,正是王珪的侄子王仲甫。王仲甫曾为翰林,文名远扬,受王珫父子与王氏通jiān案牵累被贬,号为逐客。王仲甫这首诗只在士林上层传扬,王冲却能记得,还现炒现卖改了一下,变成了他的思友诗。如范淑所评点的那样,像模像样,如果没听到范淑念出原诗,还真要被哄住。“真要小子作诗吗?”王冲环视众人,音沉似有金铁相击,在众人心中铛铛撞着。先是和靖先生,再是王仲甫,都是王冲刻意为之。如他所说,要像和靖先生那般,将不知名的出sè诗作改作己有,很难有人找出破绽。王冲的问话飘荡在整个园中,除了他的声音,再无它音,连乐声都停了。“果然……你行的。”亭阁里,小姑娘还蒙着泪光的眼瞳盯住王冲的背影,握着的拳头正因王冲近于嚣张的询问而松开,一直紧绷着的身体也软了下来。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脚踝,她觉得那里有些发热。婆子也没有来指责她停了弹奏,以婆子的眼力,自然感觉得到,眼下场中的气氛,已再难容得外音。紧靠亭阁,占住正位的大方桌上,提学司管勾和府通判正跟赵梓窃窃私语,此时他们才对王冲真正上了心,向赵梓打探更多详情。而一旁的顾丰顾老头似乎已喝得半醉,咧嘴无声笑着,看王冲的眼神转作了脉脉温情。亭阁边,竹林入口处,两颗小脑袋叠着,如玉瓷般jīng致的两张小脸上,虽神sè有差,两双大眼睛却一般地亮,忽闪忽闪地瞄住了王冲。妹妹有些疑惑:“冲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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