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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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齐传-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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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弘羊心道,这竖子果然有点才能,这样一个问题,也能扯到忠孝大义上去,而且言辞恭谨,没有半点自我伐耀的意思,又让人反驳不得,真是个做文法吏的好材料。他平生最喜欢文法吏,所谓兼好儒术云云,完全是为了迎合皇帝的爱好,心底下其实最讨厌各地选拔遣送的儒生。他嗯了一声,道,簿书上说,贵郡去年人口三十九万三千二百三十三,今年人口为三十九万一千一百一十。一年之中人口不增反降,是何缘故? 
婴齐道,今年安成侯张普造反,占据了钓圻仓,贼众食钓圻仓之粟,意图固守。但豫章久在太守召君的德惠之下,竟因此感动了深谷中的野人,他们从山中出来偷袭了钓圻仓,使郡兵得以最快速度击灭张普,但因这场战事,望蔡县境的百姓折损不少,臣不敢欺骗。 
桑弘羊哦了一声,竟有此事,倒真不简单。我看簿书上又说“获流”九百六十人,今年东南诸郡皆未有灾荒,何以有流民?是豫章郡独有的吗?又我素闻豫章郡有杀女婴的习俗,现簿书上载,女子人口比去年增加上万,是不是虚报?倘或欺骗不实,将有严惩。 
婴齐道,回大夫君,虽然豫章郡今年粟米丰收,不当有流民。但这次战事中出深谷帮助我们的野人,实际上是暴秦的遗民,因为暴秦的苛政,久不敢出谷,现在得知外面已经是大汉圣天子在位,才欣然出来,到县廷自占书名数,重新获得我大汉名籍。这完全是仰仗圣天子的洪福啊!至于豫章素来的重男习俗,也因太守召君的劝诫而多有收敛,因此女子人口增加较快,绝对不敢虚报。愿上奏皇上,下使者按验。 
桑弘羊点头道,嗯,这次女子人口的增加数目,以贵豫章郡为第一,这是个不小的功劳。我大汉人口不足,天子常常忧虑,曾下诏道,女子年十六不嫁者五算。怎奈愚民不识大体,总是贱女重男,至于生女不举,径直溺毙,朝廷虽有明法,却惩不胜惩。他们岂知如果男女比例悬殊,不但有伤繁衍,而且男子娶不到妻子,也不会安于畎亩。他停顿了一下,看看简书,继续说道,据簿书统计,贵郡年七十以上者有三万多人,而受王杖者才一千一百人,比例太低,恐怕贵郡在尊敬高年长者这一项还做得不够好罢? 
婴齐恭敬道,大夫君明察秋毫,的确如此。不过本郡自召府君到任之后,经常向百姓宣告景皇帝后三年的诏书,有不从令者严惩之。所以近年来,豫章少者都不敢对长者不敬。高年老人因此都赶诣县廷,说即便没有朝廷所授的鸠杖,也不担心受小吏、恶少年的欺侮,还纷纷到郡府,劝告召府君不要因为这件事上奏麻烦朝廷。所以本郡虽然受王杖者少,而没受王杖者和被授予王杖者,所得到的尊敬和待遇并没有两样。召府君为了不违逆长者之意,也就没有上奏朝廷,要求朝廷多给本郡老者赐予王杖了。 
原来汉景帝后三年有一道诏书的内容是:“制诏御史:高年老长,人所尊敬也,其著令,年七十以上,非手杀伤人,毋告劾也。年八十以上,生日久乎?年六十以上毋子者,男为鳏,女为寡。贾市勿租,如山东复。朕甚哀怜耆老高年,赐王杖,上有鸠,使百姓望见之,比于节。吏民有敢詈骂殴辱者,当以大逆不道弃市,毋须时。”王杖是朝廷专门赐给天下郡国一些七十岁以上老年人的,杖首刻成鸠形。相传鸠是一种不会噎食的鸟,凡是获赐王杖的老人,可以行走皇帝车马才可以用的驰道,可以不交租税,还可以随便出入县廷郡府,诘责长吏。如果有官吏和百姓对他们不恭敬,将处以死刑。朝廷很担心这个政策在下面郡县得不到施行,所以将这份诏书著为律令,收藏在未央宫兰台,隔几年就翻出来重新发布一次。每年郡国上计,也要求写明本郡老人数目和获得王杖者数目,作为考核标准,所以桑弘羊自然要问起这项了。他听得婴齐这样回答,暗想,这竖子真是巧舌如簧,这么无理的事也能说成有理,但要真正挑毛病却又实在没有理由。他迟疑了一下,道,很好,婴君请退罢。 
这时桑弘羊身边那掾吏叫道,下一位,桂阳郡太守丞彭宣。 
婴齐松了口气,那就是意味着豫章郡本年考核合格了,他赶紧叩头道,臣恭退。他回过头来,抬袖擦了擦汗,看见站在堂下的其他郡国上计吏无不对他投来羡慕的目光。



第30章 结交廷尉监邴吉(1)

豫章郡邸位于长安的太常街上,离未央宫并不远。这条街东西向,沿街大多是天下各郡国驻长安的邸舍。相比于东郡、颍川郡等大郡,豫章郡的郡邸是比较寒酸的。丞相府接受上计诘问之后,婴齐也没有其他什么事,天天在郡邸休息,等待正月元旦那一天的祀典。虽然上计吏本身的秩级并不高, 
但他们究竟是一郡派出的代表人物,朝廷还是颇为重视的。元旦这天,天子会在宗庙接受百官朝贺,到时不但朝廷公卿将相会全部到场,诸侯王、列侯还有西域等国的使者还将一起聚集朝贡,当真是盛况非常。因此,那些考核合格的上计吏们都兴奋莫名,翘首等待这场盛典的到来。在那天,他们可以见到皇帝,虽然仅仅是远远地望那么一眼,但却足以让他们回乡后当作终身的谈资了。 
不过婴齐早已没有了这样的兴奋。在征和三年,他曾作为京兆的上计吏远远见过皇帝一次。那时他也是呈现着一个青年仕进者常有的兴奋状态。但世易时移,如今再伟大的事,对他也莫名地失去了吸引力。这次重新来到长安,固然让他非常感慨,然而也仅此而已。当他颠簸在那黄土高原的曲折的驿道上,遥遥望见长安西南角的覆盎门时,一时间真是百感交集。当年他随着沈武,就是从这个城门,越过横桥,逃往湖县的,现在早已经物是人非。 
在郡邸安顿下来后,他除了和守邸的老人聊天,就是闭门不出。这段时间,他还偷偷去了茂陵一次,那里有刘丽都的坟墓,墓前享殿尚存,墓顶却已生满萋萋青草,不像有人祭奠的样子。这也很正常,她的丈夫已经身死,尸骨无存,谁还会来关注她呢?如果不是他亲见,哪里能想到这荒凉的坟垄之下,埋葬的曾是那样的一位绝色佳人!他想起了当时在赵何齐府邸,抱着刘丽都到处奔跑寻找井水的痛不欲生,当时那些人都已不在,不管是害人的,还是被害的,皆已灰飞烟灭了。想到这,他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守邸的老者是豫章县人,说一口豫章腔。婴齐虽然感到亲切,但却油然时时会想起叔叔和妸君。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留恋故乡。是的,长安固然是伤心之地,而回到豫章,也未必有任何欢喜。天地之大,竟然容不了他婴齐一人。他到这时,才真正有这种切身的感受。 
这期间,曾有御史大夫府的掾吏来拜访他,是桑弘羊派来的。那位干练的老头,对他在上计时的表现非常欣赏,有意留他到御史府任职。如果愿意,不久就可以保荐他为侍御史,那是六百石的高职。如果是一般像婴齐这样的百石小吏,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受宠若惊的。六百石的官职有很高的特权,即便犯罪,也不能随便系捕,一定要先请示皇帝。可是婴齐婉谢了,虽然豫章郡再也不应该有什么值得留恋,但董扶疏和戴牛的事还需要他回去处理,而这件尴尬的事却不能直接跟御史府的掾吏们说。他只有以别的话搪塞了。 
但他们并没有放弃,显然得到了桑弘羊的谆谆告诫。我们回去禀报大夫,你可以先回郡安置一下,征书我们也可以通过邮传下行到豫章郡。他们临走的时候这样说道。 
他送这些掾吏出门,回来呆呆地坐在床榻上,怅然久之。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想些什么才好。 
守邸的老者徐翁显然刚才听到了一点他们之间的交谈,过来问候道,婴君,怎么样,无恙乎? 
这是他们之间常问候的话。婴齐打开门,让进徐翁,道,承蒙关照,贱体还好,看徐翁脸上红光满面,想来也不错。 
我也很好。他脱掉鞋,走上榻席坐下,恭贺婴君将要高升。刚才那几个是御史寺的掾吏罢,我以前好像见过的,看他们对婴君如此恭敬,自然是要高升了。他说话倒也直爽。 
婴齐淡淡笑道,我觉得还是在本郡任职比较愉快,长安我不大住得惯。江南人还是习惯自己家乡的气候。他觉得自己在自欺欺人了,他并不喜欢江南的梅雨天气,有时简直是厌恶。但为什么这么说呢?他不知道。 
徐翁咳嗽了一声,道,大丈夫志在四方,什么习惯不习惯的,我来长安二十多年,不也习惯了吗。莫怪老翁多嘴,能进御史大夫寺任职,那是何等的荣耀,婴君还有什么可犹豫不决的?况且朝廷有明法,自来选用官吏,三公九卿府有优先权。桑大夫既然想要辟除你为御史掾吏,豫章郡是绝对不敢留你的。除非你自己犯了罪被免职,否则留在豫章,郡吏也当不了,婴君还是当三思而后行才是啊! 
婴齐很惊讶,这个守门老翁竟然还懂得不少《置吏律》的条文,看来在京城呆久了,耳濡目染,任是资质一般的人,见解总会不一样些。他拱手谢道,徐翁,我也说实话,不是我不愿意在御史寺任职,其实让我去哪里任职,感觉都是一样。只是我在豫章还有事办,等这件事办妥,也许我们还会见面的。 
哦,那这件事一定非同寻常了。徐翁笑了,像婴君这样少壮的年纪,最着迷的无非是妙龄女子,为了她们那是什么都肯做的。婴君被桑大夫赏识,竟不为富贵所动,想必在豫章也有相好,心里放不下罢。 
婴齐的脸色红了,感觉被他击中了要害,道,徐翁猜错了,我哪里会有什么相好……他说到这里,想起将来,眉头皱了起来,心中又萌起一阵愁苦。 
徐翁倒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变化,他脸上绽开了一朵菊花,少年人,你的脸色告诉了我,你刚才的话绝对言不由衷。老翁我也是这个年龄过来的, 
这些心事怎么瞒得过我? 
婴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徐翁,一个起先深情无限的女子怎么会突然朝秦暮楚,她怎么会很快忘记她的誓言,那开始听上去可照日月的誓言怎么区区半年就会失效,我实在怎么想也想不透。徐翁,你可能给我释疑? 
果然承认了罢。徐翁道,其实人往高处走,不管男子女子,都希望自己所喜欢的人有着别人无法企及的优点。只是像婴君这样,也算得优秀了……那女子到底是什么人,她后来又喜欢上了什么样的人呢? 
婴齐道,她自然很优秀,很美,她是豫章县令的妹妹,一郡的人都想攀附她,一郡的男子都为她神魂颠倒。我本来也没奢望能得到她的爱慕,反倒是她先垂青于我。的确,她后来喜欢的人比我强千倍万倍,不管是体貌、财产,还是官职、地位,都是我远远不及的…… 
徐翁听他说完,道,真是憾事。我年轻的时候,喜欢豫章县义阳里的一个女子,好不容易骗得她成了亲。我当时自以为挖到了一瓮财宝,把她当黄父神君一样敬重。也开始勤勉做事,日子过得渐渐富足了起来。可是不知怎么搞的,真是鬼使神差,过了三年,她却坚决要求改嫁闾里的游侠吴仲。如果她要改嫁一个比我强的,我也就认了。我得了她三年,的确也该知足。可是你要知道,那吴仲是邑中有名的无赖浪荡子,若不是孝文皇帝发善心,他一辈子只有干苦役的份。我莫名其妙,却拦不住她。等失去她之后,我才慢慢回想起她对我日常的点滴话语。她习惯讥讽我懦弱无能,不能得到闾里长者的青睐,连无赖少年结伴去椎埋掘冢也不屑叫上我。我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她的确是瞧我不起……唉,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后来周阳由当了豫章都尉,吴仲被族灭。唉,她自然也免不了连坐被杀。



第31章 结交廷尉监邴吉(2)

婴齐陪着徐翁叹气,他知道周阳由这个人,那是个有名的酷吏,一生侍奉文帝、景帝和当今皇帝,他任豫章都尉的时候,婴齐还没有出生,只是听故老常常谈论过他暴戾恣睢的行径,那时合郡的男女老少,听见这个名字无不胆寒。不要说一般百姓了,据说甚至连秩级比他还高的、当时任豫章太守的申徒狄也对他畏如蛇蝎,事事不敢独立做主,要派邮车发文书向他请示,申徒狄自己是一郡长官,倒变得像周阳由的下属一般。 
婴齐嘴角带着讥讽的语气说,这真是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也许我在她眼中,也是一样的懦弱,说话也是一样的了无趣味,自然是那位丁外人君更有吸引力了。不过,但愿她离开我是个正确的选择。 
两个人相对叹息,越谈越投合,正在说着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有车马 
停定的声音。接着一个小吏在郡邸门口长声道,廷尉监邴君到。 
继而是脚步杂沓的声音,好像是一群人进了郡邸,越过前庭径直朝后院方向去了,整个过程没有任何的喧哗嘈杂之响。 
婴齐倾耳听着,等脚步声完全消失,方迟疑地问,徐翁,这个邴君是不是廷尉监邴吉君?他来豫章郡邸会有什么事,如果是公事,怎么也没有找你这个守邸人问讯? 
正是他,徐翁道,没想到你也知道。他隔三差五来一趟,早就熟门熟路了。要说是公事,也谈不上,当然也不能算是私事。 
婴齐天性不算好奇的人,本不欲深问,但邴吉是个重要人物,当年跟卫太子关系密切。这人勾起了他心中的一些往事,他忍不住追问下去,这句话怎么解? 
徐翁笑道,你知道后院是什么地方吗?那是郡邸的监狱,邴君是去监狱了。说着,他仰头饮水,好像在卖关子。 
长安各郡国的郡邸都设有监狱,用于拘押一些特定的犯人的,位置一般在郡邸的后院,豫章郡邸也不例外。婴齐点点头,哦,他是廷尉监,去监狱提犯人办公事也正常,但是郡邸狱一向属于大鸿胪管辖,没有皇上诏令,廷尉府不可能越俎代庖。况且徐翁刚才说,又算不上公事,不知到底怎讲? 
的确不算公事。徐翁突然压低了声音,我们豫章郡邸狱关着一个极重要的人,这个人今年才三岁。你想不到罢,邴君隔几天来郡邸狱看望的就是这个孩子。 
婴齐脑中转过几百个念头,仍是迷惑不解。他迷茫着盯着徐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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