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惠芬歇马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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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惠芬歇马山庄-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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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日来林治帮无论上哪都带火花,这使火花对林治帮的突然离去很不适应。火花一个人在屯街上没着没落失魂落魄,小嘴再也噘不起来。她没 有直接回家,在门口玩一会儿睡懒觉的狗尾巴,玩得很是没趣,就去找于冰冰。谁知于冰冰生了火花的气,堵住门口坚决不让进去,连说臭酸 奶你滚你滚。火花喝了多日的酸奶顿时对自己有些不满,自己喝了酸奶于冰冰没喝,是酸奶隔开了她跟于冰冰。火花急了,她一遍遍把鼻子贴 到胳膊上闻吸,她真的吸到一股酸奶味,火花顿时想哭。可就在这时,她看到嫂子月月,嫂子正推着车子往东走去。倍感失落委屈的火花在屯 街上一眼看到嫂子,注意力马上铁屑遇到磁石似的被她吸去。火花顿时打起精神跟上月月——多少天以前,嫂子曾经牵手领她出来走过,她想 让嫂子再次牵手领她。可是月月一出屯街就骑上车子扬长而去,火花焦急地跑着,撵着,嫂子已经消失了踪影。岔路口上,火花停了下来,不 知该往哪去,少顷,就奔着曾经走过的沟坝向东崖口走去。当看到草房院门口放着的自行车正是嫂子的车子,一股温暖的气息蓦地托起火花小 小的身子。她跳跃着走进小院,她一直在小院里磨蹭着等着嫂子,可是天一点点黑下来,嫂子终是不出,她就爬上窗户。东屋里一个老人在炕 上虫子似的慢慢蠕动,她又趴上西窗,西屋里嫂子和另一个男人马蛇似的缠绕。火花吓了一跳,嫂子遭受欺负使火花吓了一跳,她转回身来的 第一个念头是回家叫母亲,结果不等见到母亲她就美滋滋地坐在了嫂子的身上。

  月月载着火花回到院中时,正在焦急等待的古淑平一把薅下火花,骂死鬼怎坐你嫂子车你爸哪去啦?火花突然想起走下歇马山爸爸跳上马车 之后那声呼喊,赶紧告诉母亲,爸上镇上去了。古淑平没有吱声,一段时间以来古淑平对男人的样子很是担心,他对生活的漫不经心,对火花 的过分关心。林治帮虽然体格健壮无病无灾,他的反常却让古淑平暗生忧虑。其实这反常几个月之前就已露出蛛丝马迹,比如他大可不必为一 场大火生出退休之念。古淑平娘家二哥扶犁趟了三天地,地垄刚刚备好,他就在夜晚回家,往槽里栓牲口的时候猝死在马槽底下。林治帮的夜 晚不归让古淑平腋下一阵阵渗汗,她做好饭就和小青街脖上分头寻找,她们甚至去了姑嫂石篷,有人说看见林治帮一晌和火花一前一后奔了姑 嫂石篷。

  又是姑嫂石篷!古淑平不禁在热天打了个寒颤,火花与姑嫂石篷的联系再一次在她脑门罩上一片阴云,使她把男人的反常再一次推到火花身上 。

  古淑平从车上拽下火花其实是发泄着一股无名的怨怒,为这女孩她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到头来却是养活了一个祸害。谁知她的少有的家长风范 ,竟打骡惊马似的让月月心慌意乱,使她刚进家门的泰然丝毫不见。月月在见到一向笑脸的婆母严肃气恼时,对自己下午走出家门做下的永远 对不起林家的行为产生后怕。这后怕因为有火花在时时提醒,使她在国军离家的余下时光里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为了掩饰自己,为了让独处的 时光被一些现实的东西占有,她故意叫过小青和火花与自己同床,将电视开到最大音量,并在白天自觉自愿地给火花上课。

 
第十一章(1)  
孙惠芬  
 

  小青终于以崭新的面目在歇马山庄村部卫生所上班。尽管许过诺言绝不在歇马山庄长治久安,上班的日子她还是神采奕奕神清气爽。她身穿红花短袖衫削着短发,乳房挺得高高,她的与山庄极不和谐的装扮 使许多人不敢看她又想多看两眼。引她打开卫生所屋门的是村委刘海,刘海看见小青眼睛里闪出一团阴霾的雾气。潘秀英到来之后,买子才从 村部过来。这是小青和买子的第一次见面,小青对替换爸爸的村长并不太感兴趣,他们没有对话没有握手只是相对一笑。买子要潘秀英领小青 下屯走走,熟悉熟悉情况。潘秀英是个明理之人,没  
有丝毫推迟,她先是打开抽屉,交出计划生育一览表、全村节育妇女情况登记表、怀孕妇 女生产日期登记表,而后领小青走访了下河口、前川、后川和岭水。小青和潘秀英的下乡,原本就是一幅招贴画,向全村报告一个新的潘秀英 的出现,让大家生儿育女不要找错了家门。小青却觉出大家对她并不是情愿接受,下河口怀孕妇女吕桂桂是小青同班同学,见到潘秀英欢喜得 又说又笑,一见后面的小青便露出不悦之色,当听说一个月以后要小青来为她接生,吊吊的眉梢顿时滑下,像耷拉的兔子耳朵,隆起的肚皮恨 不能一下子缩回去。不过小青的心情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她的性格更像林治帮——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只要心里认定,就不会被任何人左 右。

  小青在潘秀英引领下在歇马山庄走下了一圈,解开了林治帮退休以来一直团在山庄人心中的一个谜——退是为了进。人们不去过问小青最初上 县卫校读书是不是林治帮的作用,纷纷认定这一步绝对是林治帮的手腕。在讲到手腕时人们再一次表示着对林治帮的服气,人家一个要饭出身 的,竟把歇马山庄山地踩得吭吭直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些留恋潘秀英的女人当着小青面不好表达对潘秀英的留恋,闲暇爬山过岭来到潘 秀英家里,以一种挑拨的方式说潘婶你怎么能倒给小青,你上了林治帮的当。月月大嫂家的西院的女人指着潘秀英说:你个臭养汉的一准跟了 林治亮又跟了林治帮,要不怎痛痛快快舍了那位儿。潘秀英说妹妹哎,可是短见识,政府哪条政策也没规定生孩子非得找谁,再说啦,我的位 儿在大家心中,谁能推了大家心中的位?挑拨的人一时愣住,咂舌惊叹,还是潘秀英高明——她虽在卫生所的位儿没了,她在歇马山庄人心中 的位儿依然存在,接生时完全可以找她。见大家琢磨,潘秀英又接着说,人记着,多做好事就是往水库里蓄水,小青毕竟年轻,我这是往咱歇 马山庄水库里蓄水。潘秀英的前言不达后语叫山庄女人对这个一向聪明伶俐能说会道的女人大为不解,大家仍把一个扣子系在潘秀英和林治帮 的关系上,理由是潘秀英没有放过一个有职有权的男人。 先是潘秀英上了林治帮的当,后又觉得林治帮上了潘秀英的当,到最后人们又觉得大 家都上了林小青的当。这个妖里妖气的小女子在屯街上走路目不斜视从不正眼看人,住了几天县城就眉眼上纹出两道黑虫,最最顶眼的是她走 路的姿势,脚跟一垫一垫,腚蛋子在半空扭动的样子好像放在风轮车上的鹅孵石蛋。这么一个目中无人的黄毛丫头能为山庄带来什么好事?一 个风骚张狂的黄毛丫头这么早就去接触女人下面肯定出息不了好东西!山庄人对歇马山庄新生事物的议论是过了电带了风的,就像议论黑眼风 ,议论浇油风。然而这一切林小青压根就没在意,她一道风景似的出现在歇马山庄大街小巷,从此便持久地搅活了山庄人平淡而孤寂的日月。

  跟潘秀英走完歇马山庄之后,小青在卫生所里迎来了第一个漫长而孤寂的日子。前来拿药扎针的人寥寥无几。山庄女人男人不在家的时候,即 使有病也要等到她们的男人回来再治,因为男人在遥远的外面舍命赚钱,她们从不忍心在家里放手花钱,等到男人回来病情加重,才知道这么 做简直是背着石头倒上山。然而等下一个年头来临,她们依然如故。小青懂得山庄女人,从来不会向男人要宠却能处处宠着男人,到最终落下 一身病患。 一整上午,卫生所的屋门只响了一下,下河口厚明远女人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前来看病。那个干瘦的男孩一张小脸像泡了黄疸水,小 青扒扒眼睛就断定是黄疸性肝炎,叫他赶紧到乡卫生院治病。厚明远女人听后立即变了脸色,说怎么会是肝炎?她一甩门离开小青的样子仿佛 小青是在咒她。小青目送一对母子灰蒙蒙的背影消失在小学校房后,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滋味再一次告诉她,绝不要在乡下呆得久长 。

  送走一对母子,卫生所的门就再也没有响过。日光静静地射进来,透过玻璃照在铝制高压锅上,照在破旧的槐木案板上。歇马山庄卫生所的日 子是寂寥而漫长的,它因为与村部、铁匠炉和村小学比邻,那不相干的又时时侵扰过来的喧闹像河流对岸的群山,时时映现着情景中的孤寂。 小青对打发乡村日子有着充分的准备,比如绝不与家庭妇女同流合污,绝不在乡村找对象结婚,可是当那一片片丛山里、野地里延伸过来的漫 长、孤寂的时光袭扰而来时,小青心底里便不时涌出烦躁、烦闷。这烦躁和烦闷是不期而至的,是她在县城里用想象的触须抓摸不到的。在县 城里想乡下,就像一朵在枝头的花蕾俯视着它那粗劣的黑黝黝的根部,只知其丑陋,并不能体会其每时每刻最本质的承受;而在乡下想城市, 就像一个做了好梦的人醒来之后意识到梦的美妙,想重新续上却怎么也无法再续,到后来竟连好梦是什么样子都难再追忆。小青的烦躁、烦闷 ,发源于一种不能追忆的遗憾。当然她要追忆的不是苗校长、房一鸣和刘晶晶,而是那曾经莫衷一时的、走出山庄的自信和理想,那种推动自 己一再冲撞的内在动力。漫长的寂寥的现实是那梦醒之后的长夜,小青不知如何打发这长夜。她常常推开屋门,站在门口,看村部几个村干部 煞有介事地出来进去,看那些锤打农具的不刷牙的铁匠龇着黄牙在那里开怀大笑。这些人与她毫不相干,小青看他们时,常想若能同他们同流 合污没准是件快活的事情。

  这是小青心底烦闷却又无比空洞的日子。买子因为一连几天没有见到月月心情开始烦躁,他在村委砖场筹建方案结束时,趁大家走出村部的当 口笑着来到小青跟前。小青看到买子就像看到天边一朵云彩,没有一丝反应。买子说林小青怎么样?

  小青斜睨着这个黑黑的男人,什么怎么样? 买子说听庆珠讲过你。买子的话不连贯,听出并不是非要小青回答,只是一个见面礼,像城里人的握手。买子瞥一眼小青,轰隆隆开门进屋, 说,这活其实干好不容易。

 
第十一章(2)  
孙惠芬  
 

  小青说你以为你容易,你更不容易。买子说的是普通话,这给小青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兴致。早在县里上学时就有这种感觉,普通话像一件漂亮 的外衣,能够无形中给人带来一种档次。买子的普通话刺激了小青的说话欲,小青说你可是出尽了风头。

  买子说,那多亏了你爸,还有翁老师。

 
  小青噗哧一声笑了,假话,你这种人不会感谢别人。

  买子说,我是什么人?

  小青说,自以为是,苦大仇深。

  买子说,越苦大仇深越能记住别人的好处。

  小青说,那是记给别人看的,其实心底里觉得全世界都欠你的。

  买子愣住,好像在说你这女孩目光真毒。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青说,从我爸那里,他就是那种人。

  买子不说话,一边想这女孩挺有意思,一边去寻走岔了道的话题,停一会儿,买子说,翁老师是哪一种人?

  小青瞅一眼买子,不假思索,和你恰恰相反,出身优越,却偏觉得自己欠所有人。

  你了解她?买子问得很投入。

  小青说,当然,她是我嫂子。

  买子陷入沉思,黑脸上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小青见买子在嫂子身上停下话题,似有所悟,说你也恋过我嫂子? 买子摇摇头,脸上的红晕渗得更透。他站起来,往外走着,说林小青,谢谢你对我的评价,从来没有人这么评价我,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

  小青抖抖肩膀,拿出一副娇嗔的样子,那还用说!

  买子走后,小青的烦闷和空洞里有了一丝恬淡的情味。这种对话小青在歇马山庄很少有过,它好像与乡村土地不很谐调,有着金属样的光泽, 使小青有机会在寂寞中领略一分刺激。

  后来小青知道,买子找自己的整个一席对话都是为了她的嫂子;后来小青知道,就是在孤寂中的一席对话,使她后来走入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

  像一粒种子浸进温热的池塘,国军在市里经历了人流、车流滚热的气流的浸泡,经历了一家又一家医院的一个又一个名师名医的探询的目光的 浸泡,国军在打游击一样的四处游动中,原来在城里念书曾经有过的优越感消失殆尽。那个羞于诉说的病需要一遍又一遍复诉,大夫那每每欲 言又止的神态需要一次又一次回味,从中推理对病是轻是重的判断。国军在异常懊恼、颓丧的情绪中加增着各种中药药方的剂量。走一家医院 一个药方,每一个药方要开七付到十付药量,他在农业局上班的同学的帮助下走了最后一家医院,拿了最后一种药物,在秋林招待所门口,国 军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老乡——虎爪子。

  当时国军正拖着疲惫的双脚爬上招待所台阶,只听身后一声粗砺的喊声,国军回头,见虎爪子在一辆货车上坐着冲他招手。国军转回身子,将 提在手里的药塞进背兜,朝前动步。你干什么?虎爪子跳下车,抹着脸上的汗,说押货。国军心下狐疑,是谁这么胆大,敢让虎爪子押货。国军 说,给谁押?虎爪子没有直接回答,走到驾驶室旁叫道,老牛,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歇马镇种子站的林国军,我哥们儿。老牛爱搭不理斜睨一 下,似笑非笑。虎爪子见没有唤出对方热情,又补充一句,他爹是工头、大款。老牛从摇下的车门里伸出手来,国军也伸出手去。两手相握时 ,虎爪子说国军,老牛是咱县里有名的人物,养着一个车队。国军完全不知该作如何表示,平素在村里在镇口,与虎爪子见面互为路人,谁知 道换了地点,就亲切得像是哥们儿。握完手国军知趣地退出来,虎爪子跟着说,操,就不能给咱哥们儿壮壮腰,吹咱几句。国军说,你做了黑 保?虎爪子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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