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惠芬歇马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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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惠芬歇马山庄-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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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月月,你去把买子叫来。

  其实林治帮完全可以自己亲自登门拜访,几年的包工头和几年的村长使他在小辈人面前有些顾忌。支使月月而不支使国军也因为最初是月月向 自己推荐了买子,让月月去叫就等于向儿媳有了交待,并也让儿媳向买子有个交待。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表示他对月月的看重。种种原因铸就的 机会使月月堂堂正正走入命运的歧途。

  苗条的月月领着瘦小的火花在街东铺满绿草的沟谷边前行时,恍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雨后的黄昏有一种让人心悸的光色。火花一路引着月月 ,先是穿了苞米地边的沟坝,而后从沟坝上拾坡而上,当月月走到坡顶,顺火花的指向向下望去,三间草房傍着一方锈红色砖地呈在了月月眼 前。这是一片崭新的领地,这是一个与整个歇马山庄都不和谐的有着工业色彩的地方,一座土窑面房而卧,侧壁嵌有厚厚的铁门,铁门外边有 两个二尺多高的木槽,中间安有一条滑轮,与院子相通的开阔地上便是石绵瓦覆盖的沙土和水泥袋子。月月在挨近草房时,心底有种莫名的激 动,那个与买子前途相关的事由她亲自传达,让她激动,当然比这更重要的是,这方领地斑斓的色彩在落日时分有种神秘的气息。月月站在门 口,草房屋门静静洞开着,院内院外没有一点声音。见没有声音,月月突然有些失望,买子是否又在水库洗澡或到了别的什么地方去?正当月 月往屋门走去,准备问问买子卧床不起的老母的时候,只听身后一声脆响——翁老师。月月立时转身,窑门侧面,挨着崖口一个长廊一样的胡 同口,买子席地而坐,比晚霞还红的火苗映着那张瘦削黧黑却是神采奕奕的脸。月月第一眼看见买子,先是一阵惊喜,而后,不待欣喜推动月 月将公公的嘱托说出,就转成一种肉体的疼痛。月月在看定买子席地而坐满面草灰时,肉体的某个部位狠狠的疼了一下。这令月月始料不及。 当一股由疼汇成的气流涌向喉口,月月竟感到有一种委屈的情绪,一种为什么好多天不得见面的委屈情绪。

  月月先是笑笑,轮廓分明的嘴唇咧成一个弧形,之后径直走过去,收拢咧开的嘴唇,眼睛不看买子,而是去看炉膛里的柴火。月月静静地看着 ,不说话,急得火花直摇月月手指。一会儿,月月调整了自己——她觉得自己的样子像小孩而不像一个已婚女人。月月再次笑了,目光转向买 子.这次,当月月率真地把目光转向买子,看见买子裸露的、砖地一样开阔的胸脯上滚动的肌肉块,看见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射出一丝坦荡的兴 奋、欢喜,她刚才疼的那个地方被谁嵌了一道缝似的豁然开朗,月月的笑发自心底地荡了出来,仿佛亲人久未相见,仿佛憋得太久太久,月月 一经笑开,再难收回。

  买子说我天天盼你来。买子从来不知掩饰自己,声音是欢快而跳跃的。

  月月无话,月月被突如其来的欢喜浸泡得忘了回话,也忘了公公要她来的目的。那目的原本也并不是她的目的,她的好像就是痴痴的无遮无拦 地傻笑。晚霞在两张脸之间落上一束耀眼的光带,刺得月月有些不自然。许久,月月说,我并不是来看砖,并不是。买子目光不易察觉地暗淡 下来,说是的,其实这破砖,真是没什么看的,就是小孩和泥玩。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使买子产生了误解,月月肉体里某个部位又疼了一下,她 连说不……不我……月月语无伦次,脸涨得通红,买子撸着沾有草灰的头发,喉节在脖子上滑动,但没有运作出声音。月月立在窑坑前,说我 想看砖。买子终于又兴奋起来,领月月看了装有滑轮的坯芯和模型,说最初是手工往地上脱,就和小时和泥摔娃娃一样,后来一步步改进,就 成了有点科技含量的生产。买子又领月月上窑门边伸手触摸,说过来烤烤看,能烤成肉干,说雁尾砖正在里边说悄悄话。月月说,说什么?买 子说,它说你好你好翁老师你好!月月朗声笑开,说你往里装时告诉它我今儿个能来?买子说那可不,早就告诉了。

  他们说着笑着,月月又自动走进买子院子,拉开屋门。屋里并没有常年居住病人的霉味,三间草房倒是异常空旷,水缸和锅灶卧在地上显得很 沉重,像一个垂头丧气的老人。买子跟上月月,进门叫起母亲,把母亲抱着坐起来依在炕头,说妈,翁老师,这是庆珠的朋友翁老师。

  月月是因为庆珠才认识买子才有了今天的见面,可是月月发现,此时此刻,买子提到庆珠,就像浇花的人故意掐了花心去浇花根,有种事与愿 违的别扭。月月愣了一下,上前握住老人的手。月月说大妈,买子要当村干部了,我公公要退下来了。显然是为了安慰形容枯槁的老人才想起 公公的支使,而这件事一经想起,月月神经猛的一抖,说,快,买子,咱们该走啦。

  老人火星一样闪了一下的目光随着他们的离屋委顿下去。买子舀了一盆凉水,站在院子里从上到下泼下来,而后不顾短裤的粘湿,搭件背心就 颠颠地跟出来。他大步流星跟上月月,上坡时走在前边,欲拽月月上坡,月月的手刚伸出就又缩回。买子说对不起我忘了我这粗手叫你疼。买 子的话和他的一连串动作一样,是随意而随便的,可月月却感到又一种心疼。她迟疑一会儿,伸出手来,与买子粗大的手相握,一盆早已装满 的水强烈地晃动起来,上次河边的一抓因为没有铺垫,那感觉是心里边的水在溢漫,而现在历经了一个雨季一个黄昏的铺垫,月月心湖盛满的 渴望一下子倾如雨柱,胸脯和心窝噗噗直跳,一股热热的血顿时涌遍全身。月月看着买子,目光执着、率真。许久,她低下头来,说你不是抓 疼我的手,你抓疼了我的心。买子初始以为听错了话,伫立着细嚼一遍,当确认一字一句没有半点差错,他小眼睛大放异彩,像庄户人旱季里 看见第一片浓云。他不顾火花在场一把抓住月月双手,目光炉膛里的火似的烧着月月,翁老师我谢谢你,我刚才见到你出现在院子里就像见到 庆珠,我不敢想让你疼我,你和庆珠不一样。


第七章(5)  
孙惠芬  
 

  哪里不一样?月月信口问道。

  买子被问住,嗫嚅好久才说,你好像是一个讲身份的人,庆珠不是。买子的话如何刺伤月月的,他毫无所知,就是这种刺伤月月的话,使月月 在后来的日子里,几乎是大踏步地走出道德的庄园。

 第八章(1)  
孙惠芬  
 

  林治帮打发月月叫来买子说了极简单的几句话,大意是咱爷俩不搞竞选,我现在就让位给你。你要搞清是我让位给你,要竞选你未必选得上。 买子说不,林叔我不要你让我,我选不上情愿。林治帮说不必再说,咱爷俩有这情分,不是几瓶酒,是我看重你白手起家的本事,也是天意, 当真等到年底男人回来,这位儿搞不定是谁的。

  为别人做了如此大事却没有絮絮叨叨,林治帮对自己特别满意,他不想让年轻人看到自  
己对山庄上流社会的留恋。六年以前,唐义贵退位时的 可怜相留给他太深的印象,关键是这符合他的性格,他在所有决定形成之后,都毅然决然斩钉截铁。只是买子走后,林治帮想起唐义贵上台, 有十几年革命家史的铺垫,自己上台,在歇马山庄酒馆花掉几千块钱,而轮到买子,竟只是几瓶酒启动的念头,三代讨饭出身的人走上歇马山 庄上流社会的历程,一个比一个简捷通达,一代一代大不一样的光景使林治帮充满感慨。

  虽然国军对歇马山庄的事从来不感兴趣,可是送走买子,看着买子长着稀黄头发的脑袋,国军有了一丝反感。国军走进父亲屋里,说爸,这小 子挺傲,你不该强调天意,你应该让他知道你是他的恩人。林治帮泰然地摇摇脑袋,说是杂水你就是用钉子钉他也钉不住,是好种你放他千里 他也会找到家门。父亲的超然姿态让国军的认真走了断桥,月月用另外一句话接续那半截桥板,月月说,买子不是那种人,买子绝不是国军想 象那种人。

  夜晚上床,国军扳过月月,说翁月月同志,你的判断不一定准确,我看那个瘦猴一样的野人挺傲慢。月月有些不高兴,月月说国军,你怎么说 人家瘦猴?国军说我向来都说他瘦猴,我早给你讲过瘦猴的故事。国军认真地端详着月月,继续说,真有点奇怪,你能向爸推荐他?爸居然就能 真用他?月月说,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懂买子。国军愣愣地看着月月,那么说你懂?月月一时无话。国军说,我也承认他有脓水,可是他那粗里 粗气的样,我就觉得登不了大雅之堂,也就庆珠抬高了他的身价。提到庆珠,月月刚刚有些沉稳的心口又有些捣腾。从东崖口买子家回来,她 心底一直翻腾着,买子说的自己和庆珠不一样的话让她心底很不平静,她怎么就和庆珠不一样呢?在买子眼里,自己是否就像国军在庆珠眼里 那样优雅平稳?可是,买子怎样看自己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她就是她,她当然和庆珠不一样,她为什么要和庆珠一样呢?月月看看没有睡意的国 军,说也许你是对的,他其实没什么了不起,都是庆珠抬高了他的身价。国军手抚弄过来,翁月月,记住,我的话永远不会错。自从认识国军 ,每争论什么问题,最终都是以月月的服从而告终,这使国军有种习以为常的自负。此时此刻,因为买子那句话的伤害,月月特别愿意国军表 现自负。 突然得到的信息并没使买子有多么兴奋,他不但没有兴奋,且有一种前方战火正急,自己马上就要告别家园奋勇出征的紧张。几年以前,把土 坯在窑洞里变成第一批雁尾砖时,他曾高兴得手舞足蹈,觉得全世界的阳光都照在自己身上,而现在他没有了这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像一个 征战的士兵。在此之前,他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从此之后,他将为了追逐庆珠的追逐而活着,为了庆珠死前让他恼火的那句话而活着——他为 了那句话设立了一个跟自己以往的追求完全相反的目标。现在那个目标吸引自己启动脚步,他竟生出一种牺牲之前的悲壮感觉。出笼的又一批 雁尾砖散发着烟熏之后的土香,买子戴一副手套,一行一行码着花砖,就在他码砖的时候,那些铸定已久,却一直因为时机不到,只能在心灵 这个窑口烧着的计划,便如这雨季之后第一窑花砖,一块块搬动出来被他码成一个雁阵样的方队。

  第二天上午,买子到温胜利那里租来马车,和温胜利一道把一批花砖装进车上,奔向歇马镇。尚未干透的土道压出胶皮轱辘印。歇马镇街道口 ,早有一群岁数偏大的男人在那里等待花砖。日子逐渐改进的歇马镇人们对整治院落修门扩院的热衷,就像刚分地时每家每户对犁杖车马的重 新置办。买子卖完花砖就把花砖的钱变成一串猪下货一兜青菜一箱啤酒。温胜利说,庆珠死了,你小子又想娶谁?买子说娶她的魂。

  下午,买子分别到下河口和后川走了一趟,去找虎爪子和潘秀英的儿子金水。这两个歇马山庄最不安分的青年一般很少在家,金水到翁古城去 了,潘秀英说晚五点左右才能回来。买子说大婶,金水回来叫他到我那去一趟。虎爪子父母正在地垄边薅草,看见买子有一种本能的敌视,四 只混浊的老眼离开草梗,把买子上下好一顿打量,当买子自报家门,说是上河口烧雁尾砖的买子,做母亲的低下眼睑,咕哝说在家躺着,一双 无奈的眼睛露出惆怅。买子在走进虎爪子家零乱不堪的草房小院时重重地咳了两声,然后径直走进里屋,拽住虎爪子熊掌似的脚板,说操,你 还是爹娘揍的,让老人在那薅草,你膀大腰圆在家睡觉。虎爪子翻了个身,没有反应,买子就用手挠他的脚心,虎爪子终于经不住痒,睁开眼 ,瞅是买子,愣了一下又闭上眼睛。买子说哥们儿来请你去喝酒。

  一听喝酒,虎爪子一高跳起,真的?操,你请我?虎爪子的目光仿佛一个一直未能得逞的窃贼突然拣到一堆钱币。买子说我请你,但你必须帮 你爹妈把草薅完再走,到时你手上要是没有染上草绿,就别登我家门。

  买子回头忙了一整下晌,他烀了猪下货又一样样炒菜,一头锅上一头锅下累得满头大汗。每样菜炒好之后,买子都先盛出一盘送给母亲。因为 没有菜园没有土地,他的生活和庄户人家的生活有着本质的区别,不用细水长流的计算,没有下来土豆总吃土豆下来茄子总吃茄子的重复。买 子用花砖换回的一日三餐量不大,却有日所不同的丰富,用那些歇马镇上流行的新鲜菜肉充实了胃口的同时,也区别着他和那些有根有底庄户 人对水一样平淡日子的感觉,他觉得他的日子是充满色彩的。当然这感觉只能是关起家门某一时刻锅爆油香的瞬间,一旦走向田野,大块的绿 或大块的黄映满整个视野,心中那点虚妄的涌动便自消自灭。当然他从没因为没有土地而不踏实过,在买子心中,双手就是土地。

  虎爪子几乎和金水一同进院,因为他们常在集口转悠,买子曾请他们下过小馆,有时虎爪子馋了涎着脸非要买子请。买子在歇马山庄无亲无故 ,就宁愿损失钱财讨取虎爪子金水之流的欢欣。这是歇马山庄能同买子沾点酒桌情分的两个青年,也是和买子一样,心中永远没有土地的两个 青年,高中毕业,他们就从来没有下过大田。三人一同坐定方桌,虎爪子不拿筷子就伸手抓菜。买子阻止他,说不要这样,我有话要说。虎爪 子还是叼了一口肥肠,腻亮的白油登时挂住嘴角。买子说哥们儿,今儿个是鸿门宴,哥们儿想当歇马山庄村长。买子看定大家,目光很严肃。 金水不以为然,说操,快喝酒,喝了再讲。虎爪子愣了一下,眼珠蓦地瞪圆,好像刚才那口肥肠噎在喉口。买子说,这位从前你俩想过我知道 ,金水想是想光彩你妈的门面,虎爪子想是想收拾山庄所有女人,哥们儿想是想让山庄男人都回来,让山庄热闹起来。买子说的不是真话,可 是他觉得他说得很贴切,很像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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