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双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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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易冷双生花-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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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家务也越来越熟练,一到周末,张妈与沈妈妈都闲了下来。等所有的事都忙完了,他们就坐在太阳地里,说着远在朝鲜战场的佑书,他们读着报纸上的战况,每一篇的报道都是那样地鼓舞人心,使得他们相信,这场战争中,中国人民志愿军与伟大的朝鲜人民军协同作战,美帝国主义是可以轻易地被打回老家去的,也许就在明天,沈佑书就会出现在小院的门口。
想着想着,江淑苇感觉身后有人走过时带起的一点微风,扑在她的脖颈间,她回转头,看见佑书,真真切切地站在那里,淑苇想,这么些日子,他怎么一点也没变呢,还是那样整洁干净,乌黑的眼睛,有点不大好意思地瞧着自己。
淑苇觉得眼睛里一下子就湿湿的,她问:你回来了吗?
佑书说,回来了。
淑苇回身去帮他拿下背上的背包,可是佑书轻轻地让过,他说,等等,我就只回来看你一下,马上就走了。
你走去哪里呀?
我还得上前线呢,马上就要出发了。江淑苇,佑书说,再见。再见,淑苇。
淑苇好像又看到那个时候,佑书离开时,在玻璃上写下的两个带着水汽的字,字在暖气里化了,看不清了。
淑苇说,沈佑书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回来了,又走。
江淑苇醒来的时候,头微微的痛,小育宝在她身后趴在她的背上,小孩子病后说话不大利落,只说,姐姐,冷啦!
淑苇也打了个寒颤,果然,太阳都落了山,下午的太阳这样好,害得她就这样盹着了。
淑苇头重,耳朵里老是听见有人叫自己:江淑苇,江淑苇。
好像是佑书的声音,仔细听去,又听不真了。
这一年三反五反运动进入到高潮。
淑苇在箱底找出父亲的当年的一张炭画像想,也许你当年那样死了是对的。要不,到今天也是要被打倒的,这活罪料想你也挨不过。
不过,学校与街道的人说了,淑苇这样的,是不要紧的,就只看你们的屁股是不是跟无产阶级坐在一条杌凳儿上。
有一天,淑苇意外地碰到一个人。
是兰娟。
淑苇是在长途车站碰到她的。当时淑苇去送一位旧同学回老家,车站里乱哄哄的,连个坐的地方出没有,淑苇走出来时,看见兰娟挽了一只小包袱,手里拿着一柄油红的纸伞,乌油油的长辫子剪得齐耳,用发夹别得齐齐整整。
淑苇迎上去,有点不敢认地说:是,兰娟。
兰娟冲着淑苇笑起来,很是友善的样子:是我,江淑苇,你好。
你这是要去哪里?淑苇记得兰娟说过,她是没有亲人的,而当年的那个小镇,她也是绝对不会再回去的。
兰娟说:我去巢湖。
去那里做什么?
我去找人。淑苇,我去找陈磊。
这个名字叫淑苇微微地打了一个愣,淑苇知道,早一年毕业的陈磊也并没有当教师,因为他在学校的出色表现,一毕业,他便被特招到某区区委,成为最年青的区团部书记。怎么会调到巢湖去了?
兰娟看出淑苇的不解,又笑笑,神情里有一种意外的成熟坦荡,甚至有几分傲气:陈磊现在在那边劳动,我要去找他。他在等我。
陈磊到底是太过年青冲动了,在官场没有多久,便犯了一些问题,被派到巢湖去。
兰娟并没有细细地告诉淑苇,其实陈磊并不知道她要去,她更不会告诉淑苇,陈磊其实已拒绝过她两次,听说他还有了一个在区委做打字员的娇美的小女朋友。不过,兰娟知道,那个小姑娘已哭啼啼地与陈磊断交了。在兰娟的包袱里,她包进了自己所有值钱的东西,这包袱甚至还是当年她从小镇子里跑出来时用的那个,早就褪了色,打上了补丁。她把能扔的扔了,租住的房子也退了,她只想去找她第一眼看见便爱上的男孩子,这一去,便没打算回头。
淑苇用身上仅剩的钱买了一包油撒子给兰娟带着路上吃,兰娟并没有拒绝,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在这个美丽的有知识的曾同过患难的同龄女孩子面前拥有一份因勇敢而来的自信,这感觉在刹那间便让她与淑苇亲近起来,她用力地抱抱淑苇,踏上旧旧的长途车,在喀里咣当的起动声响中,兰娟从车窗里伸出头去,向淑苇招手。
淑苇其实并不是太明白陈磊到底犯了什么样的错误。她知道如今正在搞运动,热火朝天的,然而对于淑苇来说都无所谓。她只守着与佑书的那一片小天地,等着佑书回来。
她一下子落在了时代的后面,年纪小小,忽地被时光甩开多远,心甘情愿地。
日子又过去了半年,佑书的信突地断了。
他再也没有信来。
淑苇在一片愁云惨雾中毕了业。
江淑苇进入一家小学任语文教员。学校并不在郊区,反而算得上是市中心的一所小学,虽然规模不算大,可正经是一所完小。教师的成份比较复杂,初到学校的淑苇一下子并不能适应。但是她是正规师范学校出来的年青教师,人长得又格外的好,便显得特别出挑。孩子们不用说,都特别喜欢这个年青美丽总是轻言细语的新老师,老教师们大多也对这个女娃娃颇有好感,虽然也有人私下里说,这小姑娘可能有点骄傲,有时不大搭理人的。
学校的年青人并不多,除了淑苇,还有一个男孩子,大着淑苇两三岁,姓林,教数学,因为年青,与学校其他男教师比算是体壮,所以还兼着体育课,可也只是带着孩子们在水泥砌的台子上打打乒乓。
这一天上完了一天的课,淑苇正坐在办公室前改本子,有人悄无声息走到了她的身边,淑苇抬头看,是一位姓康的中年女教师。
康老师平时跟淑苇并不亲近,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笑模笑样地盯着淑苇看,看得淑苇心里有点毛毛的,不知为什么就红了脸。
康老师轻轻一拉淑苇的衣袖,努努嘴,示意她随她出去。淑苇跟在她身后往外走时,看见办公室的老师们不约而同地以一种了悟的神情看着她。
学校也就这么一大间办公室,全校的老师,除了校长书记与会计,都在这里办公,淑苇几乎是穿过所有人的目光跟着康老师来到操场上背人处。
康老师问:“小江,我问你个事,你有对象了吗?”
淑苇不知她说的是这种事情,有点被吓住了,康老师了然一笑:“还没有吧?正好,我给你介绍一个如何?”
淑苇这时才反应过来,尽管叫她当着几乎是陌生的人的面,说出有对象的事叫她十分不好意思,可是她还是说:“康老师,其实我,我有的。”
康老师的神情立刻暗淡下来:“哎呀,真是可惜了。”
江淑苇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可是没想到过了些日子,康老师又找了她出去,私下交谈。
“小江,你说过的那个对象,好像是个国民党旧日军官之子吧?他妈妈也好像是没有工作的。小江,你年青不知事,依我说,这事儿,你还得三思。女孩子,尤其是你这样长得好的女孩子,又有学问,唯一可惜的是你的出身不是太过硬,可是这也是不怕的,女孩子,总多着一个改变命运的法子。小江,要是找一个出身好,家势好的对象,你今后的发展,会大大地不同的。我这里,现在就有一门好亲,小江,错过,就可惜了的。就上次,来我们学校视察的那位市教育局的局长,你还记得不,姓蒋的,正正经经是一位南下的干部,他家里,有一个小儿子,年岁跟你差不多,蒋局长的意思,你的各方面都是不错的,如果能给他做个小儿媳妇……”“江淑苇打断她的滔滔不绝:“多谢你了康老师,可是我的未婚夫是一位志愿军战士,我是一定要等着他回来的。”
因为这一件事,康老师从此对江淑苇总是冷冷的,同事们似乎都心照不宣,听说康老师后来介绍了一位兄弟学校的年青女教师给蒋局长做了小儿媳妇,很快地确定了关系,年底就要办喜事了。
淑苇只一心一意地等着佑书回来。
她也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那么顺当地就把未婚夫三个字说出了口,想起来,便会偷偷地觉得快活。
可是战事却越来越紧张。
这一天下班回到家,淑苇发现,沈家小屋里,来了一堆的人。

。。/ 迷梦

江淑苇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迷梦。
她先是看见母亲的脸,还有姐姐的,父亲的,她甚至看见云仙,躺在自家小院的石砖地上,面色如生,扭过头来对着她说:你看你爸爸,他这样狠心,这样狠心。我不过做错了那么一件事。也许不过是嫁错了他。
淑苇总是吓得转身飞跑着逃开,想着,佑书呢,佑书呢?佑书你快来,你看云仙在吓我!
然后,淑苇就看见了佑书,他蹲在他家屋子外头,墙角边的那一株蔷薇花架下,他转过头来看淑苇,说淑苇你别怕。看见他的笑容,淑苇的心情无端地好起来,玩皮地在那蓬蓬勃勃的蔷薇枝子上拍了一下,枝上的露水洒了佑书一头一脸,他一点也不恼,转过头去继续微笑。
转眼,淑苇又看见很多人在家里窄小的空间里走来走去。
有个男人,高大威严,面色沉沉,冲着她说:江淑苇同志,我们沉痛地向您宣布,您的未婚夫沈佑书同志在朝鲜战场上,光荣牺牲了。又有一位女同志,齐耳的短发,面善却有点老像的,泪眼汪汪地递给她一张纸。她接过来看,上面写着: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淑苇认真地读着这一小张薄薄的纸,上面写着:部别:某军某师某团某营,姓名:沈佑书,性别:男,年龄:二十二,籍贯:江苏南京。
淑苇不高兴地说:哪有你们这样咒人的,佑书不就在窗户根底下,不信你们看。
她向窗外看过去,果真看见佑书还蹲在那里,头发叫阳光晒得泛着一层浅浅的金色,穿着家常的旧衣服,好像没有干透似的,皱巴巴,但是干净的。她叫,佑书佑书,你进来。佑书回过脸来,忽地,他的面容像水波一样地飘荡起来,继尔模糊,消失,整个人像是风里的一团烟,慢慢地慢慢地散了。
江淑苇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淑苇,好孩子,你哭一声吧。淑苇,毛主席那样一个大人物,也把一个儿子送上战场,牺牲了。我们佑书跟他父亲一样,升斗小民,能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淑苇慢慢地从梦境里挣扎出来,那梦里张着一张细而韧的网,紧紧地裹着她,几乎叫她动弹不得。她好容易才找回视线,可以看见实实在在的屋子,身边的人,窗下的花。
正是一年里头春暖花开的时节,蔷薇开了一墙。粉粉的,密密匝匝。可是一场雨过,就被打落了大半,粉的花瓣全粘在青黑的砖石上,一痕一痕涂在那里,捡都捡不得了。
蔷薇就是这样一种不能经了风雨的花。
可是佑书说过,今年开过了,明年还会有。
淑苇想:蔷薇开到了落,佑书你是一个从不撒谎的人哪,你怎么还不回来?
那一天,沈妈妈和淑苇翻箱倒柜,想找一张佑书生前的清楚一点儿单人照片,可是没有能找到。除了一张比大姆指盖大不了多少的毕业小照外,他们一无所获。
那种小照片,是年青的孩子们毕业时最爱照的,同学们戏称它叫做“咪咪照”,只要几分钱就可以照,就只小得可怜,只得一寸照片的一半儿大小,照片上只能勉强看到一个大致的模样。这种照片是无法放大的,略放得大些,面目便要模糊不清了。
沈妈妈在画案上铺开白色的厚纸,拿了界尺出来,开始替儿子画一张炭画像。
江淑苇在一旁帮忙。
画像工作进行得极慢,密匝匝的界线,一点点的描摹,从一大清早开始,一直进行到夜晚。
淑苇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妈妈的笔,看着纸上一丝一丝出现的,沈佑书的轮廓,他黑的发,宽的额头,眉间的痣,眼里的光与嘴角的笑。
佑书的样子渐渐地在雪白的纸上漫延开,像一整个冬季的雪渐渐地化了,露出青的山绿的水。
她手里捏着一个小橡皮的吹筒,不时地捏上一捏,吹去细灰,不叫它沾在佑书的脸上。
一天一夜过去,天蒙蒙亮的时候,她们终于完成了佑书的画像。
她们把画像装在玻璃像框里,与佑书父亲的画像并排挂在墙上。
从那一天起,江淑苇便不再想要睡觉了。
她开始更加频繁地在院里,在廊下,看到沈佑书。
佑书站在窗外,隔了玻璃问她:淑苇淑苇,你怎么不睡一会儿?
江淑苇孩子气地把一张脸孔压在玻璃上,压得细巧的鼻子扁扁的,她说:我不要睡觉的,佑书,我是比目鱼。
沈妈妈与张妈私底下商量,这样子是不成的,淑苇成天这么恍惚地笑着,向着虚空里说着话,这可怎么办才好?
沈妈妈低着头,叹着气。
她低着头的时候,张妈便可以看见她发角处的白发。怪的是,她的头发是从最里面白起,外头看起来还是黑的,一撩起发,便看见里头灰灰的一片,像是落的白粉灰,其实不是。
沈妈妈想起一个法子,她把淑苇领到佑书住的那间小披屋子里,自佑书走后,那里一直是锁着的。一个星期淑苇会进去打扫一次,这可一个多月,她都没有走近那间小屋。
沈妈妈拉淑苇在佑书的床边坐下,淑苇打量着这巴掌大小的地方。
她想起天最热的时候,小屋里闷得呆不住,佑书曾经在屋门口支了一张旧的窄竹榻,一晚上就睡在那里,头一回睡,蚊子盯得满身的红包包,早起的时候,淑苇看见他眼皮上也给盯了个大包,鼻子上也有一个。佑书害羞地笑起来。他一直就是这样,面对着淑苇的时候,总是不大好意思。那以后,淑苇每晚都记得先在院角打一点稀释的敌敌涕,再燃上蚊香。竹榻老旧,还挺结实,就只是一翻身咯吱的响动大,淑苇记得,夜晚时,她从没有听过窗外有过咯吱的声音。
淑苇看见佑书的小书桌,半个桌子堆着书,桌子下也塞了书,怕地潮,用一块旧的搓衣板隔着。
她看见桌上有小纸盒子,打开看时是一堆枯成棕色的花瓣。细看起来,是白兰花的花瓣,枯的花瓣闻着有一点铁锈气,是那一次他们一起走到夫子庙去,在街角他给她买的一对,一朵挂在她衣襟上,原来他把另一朵藏了这么久。
沈妈妈把佑书的枕头寒进淑苇的手里。
枕头套是淑苇替佑书绣的,深深浅浅的绿色丝线,绣了一棵小松树。
那天晚上,江淑苇终于睡着了,在佑书的小披屋里,抱着沈佑书的枕头,她觉得那上面,有佑书的味道。
佑书的遗骨是不可能找得回了,可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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