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倾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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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倾歌- 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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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我,英毅的剑眉微微一皱,苍白发青的面庞上隐露不忍,修长的手指似是本能地伸出欲来搀扶我,指尖接触到我肌肤的刹那又陡然缩了回去。我扶手靠着他身旁的柳树,咬着唇,瞧向他。
他淡淡一笑,眸子瞥开平静地看着眼前液池,问我:“炎日之下,莲色可好?”
我哑然,答不出。心猛地紧缩发虚,不知为何竟颤得厉害,我拉住他的衣袖,轻声向他坦白:“晋穆,对不起,我刚才见了无颜。”
他不出声,面色渐渐阴冷下去,许久,待他回头看着我时,往日明亮的眼眸暗如墨染,漆黑的颜色好似深邃浓重的夜色,偶尔掠过一两束刺眼的光芒,细看之下,却是满含着占有和毁灭的绝望颓戾。
我心中一惊,指间松开,脚下忍不住连连后退。
他慢慢向我走来,唇边扬起,脸上那丝笑意诡谲古怪得叫我头皮发麻。“你叫我什么?”
我怔住,而后改口:“穆。”
他满意点头,伸手拉住我的指尖,又问:“我之前和你说过我这辈子都不想自你口中听到任何道歉和感恩的话,你忘记了?”
我慌忙摇头。他声音柔和温暖,指尖却冰凉一片,激得我寒噤不已。
身后是池水,当我的脚下一软踏空,有清凉的液体浸湿锦靴袍袂时,他手下陡然用力,手掌绕至我身后按着我的脑袋靠入他的怀抱,紧紧地,不再动弹。脸颊贴着他的衣襟,丝滑的绸衣闷住了我的呼吸,我窒息着,面庞开始发烫,却又不敢挣扎。
从未见过他发怒,可我心中清楚,他将发怒,且是勃然大怒。
“见了他,又想要离开我,是吗?”他低声问,指尖轻柔地抚着我的发,一下一下,无限流连。语气看似平和,只是他身上的寒气却凛冽得叫人忍不住哆嗦蜷缩。
我仍是摇头,对着他的胸口承诺道:“不离开。”
“仅是一年?”他轻轻一笑,笑声自胸膛震得我的心随着跳跃不断,绕在腰间的胳膊忽然松了松,他俯下脸,挑起我的下颚,鼻尖相触,肌肤相亲。我顾不得推他,只知拼命呼吸着,挽救平歇刚才被他搂着长久窒息的痛苦。
冰凉的唇印上了嘴角,气息骤然缠绕亲密得分不清彼此。我一颤退缩,侧脸避开。他却揽住我的腰不放,身子朝我倾下来,仍是低问:“仅是一年?还是永远?”
我答不出,也不敢答,身体不堪承受他的重压而缓缓向后倒去。荷香愈近,愈近,清凉的水意浸上不知何时散落的发丝,待我退无可退,耳畔已有冰冷的液体渐渐沾湿肌肤时,他这才空出一只胳膊撑住池边大石,另一只胳膊挽着我的身子,让我平躺水面却又不至于沉落下去。
“一年?还是永远?”他追问不休,冷眸盯住我的眼睛,目光里的黑暗疯狂吞噬着我所有的神思。
我望着他,久久,忽地轻轻一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腰间胳膊一松,身子嵌入水中,愈沉,愈落,身心疲惫,疲惫得我不愿挣扎,也无力再挣扎,水流淌淌自嘴中漾入胸口,抑懑顿生,蔓延至四肢骨骸。呼吸不再,思绪渐散。心底不知怎地竟在此刻隐隐生出了一丝解脱的畅快,我弯唇笑着,睁眸,冰凉池水弥漫双眼的瞬间,我瞧见碧色荷叶在头顶织成了一层晕结霞辉、与今日暮下长空同样妖媚赤青的水波苍穹。
·
眼前昏暗。
我欲将睡,不愿再醒。
可是谁的胳膊又紧紧缠了过来,柔软的舌蛮横地抵开我的牙关,若九年前那般,稍去一分生涩,却仍是莽撞粗鲁地给我度着气,放肆的双手在我全身游走不停,指尖的颤抖不掩他此刻心中的慌乱和紧张。
我欲睁眼看他,奈何睁眼仍是昏暗,手臂费力地抬起,轻轻环绕住他刚毅的身躯。
幼时坠崖落入寒潭的情景一一浮现眼前,我抱着他,虽无法说话,却知自己的心已哭泣得几近虚脱。他的手臂又复收拢,勒疼的感觉再次自身上袭入脑海,我低低呻吟,忽觉面庞一凉,堆积眼中的液体刹那流下,眼前,光亮又现,明媚迷人的霞光下,是他苍白得隐隐发青的面庞。
“夷光?”看清我的眼神,他终于离开了我的唇,抱着我飞身自液池里旋身飘起,落在凉亭那被一日烈阳晒得滚烫的琉璃瓦上,修长的手指揉抚着我被池水冻僵的脸颊,眸色无措。
身体里未散的寒毒被池水的冰凉激得在周身脉络混乱窜流,我咬着牙,手指紧握,冷得无奈,只得不断往他怀里缩,索要那份天然的温暖。
“你不爱听……”我虚弱笑道,伸臂勾住他的脖子,手下虽无力,他却还是顺从地低下头来,“我还是要说……穆,真的对不起。”不论是九年前在帝丘,半年前在楚丘,还是如今……对不起,对不起。这一生,这三个字怕注定是我对你情感的所有。
他抿住唇,望着我,沉默。
我看着他,虽冻得寒噤不断,气力全无,却仍坚持着最后一丝精神,微笑着,静静地等着他发怒。或者,原谅。
霞彩铺天盖地地朝我和他的方向照来,天地仿佛仅剩下了泣血的颜色,映红了他的脸庞,也映红了他的眼眸。一滴水珠自他颊边落下,落入我的眼眶,混着我的泪水,缓缓流出眼角。先前入液池救我,他此刻一脸湿润,夕阳下,那满是水泽的脸庞竟是我从未见过的俊美如神。
“穆。”我低声唤他。
僵硬如寒玉的面容一瞬终于松垮,他仰头看了会夕阳,唇边含笑,默了片刻后,他才低头看着被他拥在怀里的我,手指温柔地抚过我脸上每一处肌肤,轻声:“好。一年。在我身边,要听我的话,真心对我,不可以再三心两意想着背叛我。一年之后,你若还要走,我,自会放你走。”
君子有道,便是如此,我知道我没看错人。我依着他的胸口,看着他的眼睛,轻轻颔首。
他又低了低头,唇不再冰凉,隐带一丝灼热,落在我的眼眸上。
“这双眼睛,它本来只该看到我,生生世世……”
他涩声说着这话时,我已然身处梦中,依稀听到,而后昏睡沉寐,全身疼得已至麻木,难醒人事。
·
当脑中恢复一丝神思时,身下摇晃轻荡的软塌让我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必然身在水中船上。睁眼,眼前竟什么也看不到,不知何故又有柔软的丝帛覆在眼睛上,我欲抬手去摸,手臂却无力抬起,整个人绵软慵散地躺着,仿佛脑子醒了,身体却依然处于昏睡中不能自己。
我也累了,当真累了,便想先容忍着自己就任性地就这般躺着吧,什么也不再想,也没有精神再去想。
耳边清寂,水浪拍打船舱的声音自外间时不时传来。此时应该是黑夜,因为船停泊着不行,且不闻鸟叫,唯听得一两声尖锐刺耳的夜枭凄喊偶尔鸣彻长空。船舱里燃着淡淡的檀香,凝入神思,叫人心静心定。
晋穆在我身旁。
他衣上常带着的那股冷香已然叫我熟悉非常。
他该在看书。
书简味缕缕入鼻,偶尔耳畔会响起清脆的竹简相击声,一卷,一卷,他勤勤换着,不厌劳神。
我微微弯了唇角,默默陪伴他读书,半响,又自睡去。
·
这次睡得甚浅,一人轻扣门扉的指敲声便将我惊醒过来。
“师兄。”笑声浅浅,低低的嗓音滑如流水行波,静若空云闲散,清似御竹临风,但有吐字之明澹,不闻落声之余音。
晋穆起身时衣袂自我指尖掠过,竹简冰凉,轻轻落在我的手侧。
“药可制好了?”
来人轻叹,语气里透着无奈的好笑:“你此刻逼着我没日没夜地找药制药,早知如今,两日前又何苦将夷光弄得落水沾寒,叫她经脉逆行紊乱,叫她眼伤未愈便又蒙瞎?”
晋穆不答,只淡淡回道:“桃花公子天人超脱不沾凡尘,何时这么爱管闲事?”
桃花公子?来人是伏君?我正寻思时,不妨有微凉的指尖触上我的唇,将一粒含带些许桃花味的药丸塞入了我的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清甜的花香自喉间静静散至肺腑,缓缓行转血液中时,每行一处,暖流荡漾,慢慢融化着我体内那似已冰封的寒气,使我不觉烫,不觉辛苦,唯落疼痛褪去后的舒爽轻松。
可是服药后身子却愈发地动弹不得,眼睛不由自主地闭得紧紧,说是宛若睡着,偏偏耳中又将四周动静听得清晰,脑海也刹那清醒得有些异常。
一旁,伏君言笑自在:“好说。师兄千里送美酒,师弟自当一还情谊。”
晋穆微微不耐烦:“你平时不说话,今天废话怎地这么多?”
伏君轻笑不气:“本公子算得师兄心情愤懑不甘,以为此症非得找人倾诉衷肠、一吐忧愁方得妙解。伏君自毁耳根清净来听你诉苦,师兄倒不赏脸?”
晋穆不再作声,凉凉的手指抚摸着我的鬓角时,渐渐开始有了一丝温度。
·
伏君忽叹:“夷光果真美貌,难怪你和无颜皆不舍。”
晋穆轻笑,口吻依旧不善:“天下美貌女子多得是,有何稀奇可言?只是夷光……她对我而言却是天下独有,我自难相舍。”
伏君道:“那无颜……”
“别在我面前提那狐狸。”晋穆冷冷打断。
伏君沉默一会,仍是淡淡开口:“师兄,其实那日无颜和夷光见面未尝不好。若夷光心存不该的埋怨和疑惑而嫁你做夫人,你心能安?她那日和无颜将诸事两相说清,你今后待她真心诚意、情深不倦,如此这般坚持,若她能爱上你,那才是真正不可摧毁的情感,否则,她的人纵使在你身边,一旦真相浮露后,她的心却必定还是难堪无颜轻轻一击。”
晋穆冷笑:“伏君,那日之事是你安排的吧。”
伏君笑而不言。
晋穆又默了半日,方轻轻叹道:“你话不错,做的更是没错。道理是如此,只是……”他冷冷一哼,而后忍不住笑起来,笑声凄凉悲怆,听得我心中一阵阵揪疼,“在夷光心中,我错过了一时,便是错过了一生。如今要她变心难比登天,我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去挽留。更何况……”
说到这,晋穆沉吟不语。
伏君也不催促,船舱里一时安静得只闻他二人的呼吸。
“你我幼时同学明师门下,早懂得天下大流分合有势的必然,不论将来谁人一统九州,只消待晋国平了内乱,齐国稳了南梁,不等夏楚挑拨,晋齐之间也必然势锋相对、难以平安而处。夷光虽是女子,但自幼……”晋穆微微一停顿,冷声笑了笑,又继续道,“自幼被她那二哥教导经国策略,行阵兵法,心性不输天下任何一个男儿。她和我一样,家国的兴盛存亡在心中重于一切,即便她爱上了我,怕也是将来徒增她烦恼痛苦的缘由。纵使我不愿承认,我也知,当初无颜为了她接连放弃楚国王位、齐国王位后,除了那些本不该存在的世俗束缚,他,比我更适合夷光。”
伏君淡淡一笑,声音霰漫似云飘的悄然:“所以,当初你愿放手。”
“是,”晋穆答,手指缠入我的指间,紧紧握住,“九年前,我救了她,离开她,是怕连累她。六年前,我再遇她,喜欢上她,却仍没有开口,她那时快乐得单纯无忧,而我的背负自幼时差点命丧涞水那刻起就已经沉重,她的生活和我绝然不同,我不想破坏。及笄礼上亲眼目睹她的心伤后,三年,我等她心愈,我求婚诚心,却不料她的身边却一直陪着另一个他……半年前,即使她从不承认,但那时她心里有我,她是多么地傻,忍着所有的折磨和苦楚,自欺欺人,以为这样便瞒过了世人千眼,却不知我是如何地了解她。她不忍伤他,只残忍地一次次伤我……所有,只因在她眼中,他不能没有她。当时齐在难在弱,几欲亡国,若我坚持,她必然会答应嫁娶。”
手被他越握越紧,连带着,似乎也紧紧攒住了我的心。
“可我还是相让了。因为那时我就算得将来必有一日,晋齐会对立,若我强留她,她会痛苦……或许会比如今无颜给她的苦还要甚,那种痛,可以将她生生折磨至死。我既爱她,又怎能忍心假言欺骗让她空存希望却到头来徒留无望。”
伏君低低一叹,轻声感慨:“当初那般选择,那如今呢?”
“如今她心中除了无颜唯有无颜,纵使有我,却再不是当初的情感。是恩,是愧,还是其他什么,唯有她自己才知道。我仍要娶她,是想给她一个停靠避风的所在,不再受伤,不再孤独,不再一人独自躲着噬舔自己的伤口。你一定想不到我在药居见到她时她的模样,心碎和绝望通通写在脸上,不愿见人的自卑,满身是伤的虚弱,想求却不能的挣扎……然如此,那时她的眼睛里却还是萦绕着一抹盈然的光彩,是希望,是坚持,那个时候,她能活下去,全赖她腹中有他的孩子。”
音落,伏君不再接话,舱里寂寂沉沉,舱外波浪声汩汩流动。风吹窗动,恍惚中,我竟能听到烛火簌簌飘摇的声音。
我静静落泪,若非眼上罩着丝帛,他一定知道我醒着,他的话,他的情,我都已听到,也都已知道。
“孩子没了,我以为她会心死如灰、活不下去,于是日日夜夜守在她身旁,就怕落得一个让我后悔一生的万一。谁知那之后,我却见到了另一个更加勇敢坚强的她,她笑她言,纵使白发,容颜却依然美得惊世难见,诸事看透阔达,聪明懂事得叫人非得爱入骨髓、怜入心坎还嫌不够。那时我想,即便将来晋齐对立,我也还是要拥有她,哪怕与无颜一般让位幼弟,哪怕最后不管朝事与她携手天下,我也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伏君叹息:“不,师兄,你不会的。”
“是,不会,”晋穆平静地接话,轻柔的声音渐渐冷硬下来,“无颜有已经十二岁的无翌,还求得我们师父去金城倾心教导,他只要再等不久就能放心扔下手里的一切带夷光走。我却不行……我那个所谓的幼弟,”晋穆话语淡淡,不察情感,“他还未出世,而他的母后与我仇大恨深,实不如无颜身处之境让一切来得水到渠成。”
舱里安静了一会,而后响起脚步声,一股好闻的桃花香气靠近塌旁,似是伏君踱步走来。“师兄,天意如此,这便是命。其他一切你皆可凭你之智、凭你之勇去争去夺去改变,唯有人心、情感,你控制不得,强求不得。既已错过,既知不可得,何苦不放手?”
晋穆握紧我的手,轻声:“我会放手。放手之前,我唯求一年回忆,许自己不至于落得一生寂寞无思、回头无望。”
伏君沉默,而后低声道:“放心,师兄心中一切的苦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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