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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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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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走吗?”

“我还回来。”

他同卡尼韦先生走了出去,好像有话要吩咐马车夫,卡尼韦也不愿意看到艾玛死在自己手里。

药剂师跟着他们到了广场上。他一见了名人就舍不得离开。因此他恳求拉里维耶先生不嫌简陋,光临他家吃顿午餐。

他赶快差人到金狮旅店去要鸽子,到肉店去要所有的排骨肉,到杜瓦施家去要奶油,找勒斯蒂布杜瓦要鸡蛋,药剂师自己也动手准备,而奥默太太却一边束紧围裙带子,一边说道:

“真对不起,先生;因为在我们这个倒霉的小地方。要不是头一天先通知……”

“高脚杯!!!”奥默低声说。

“要是我们在城里,至少我们可以做个蹄膀肉……”

“不要罗嗦!……请入席吧,博士!”

他认为吃了几口之后,应该提供这场事故的一些细节:

“我们开头只看到她喉咙干燥,然后上腹部痛得要命,上吐下泻,处在昏迷状态。”

“她为什么服毒?”

“我也不知道,博士,我甚至不晓得她哪里搞到的砒霜亚砷酸。”

朱斯坦这时端了一叠盘子进来,忽然双手发抖。

“你怎么了?”药剂师问道。

年轻人听见问他,一失手盘子叮铃当啷全都掉到地上去了。

“笨蛋!”奥默喊了起来;“该死!木头人!蠢驴一条!”

但他一下控制住了自己:

“我想,博士,应该化验一下,首先。我小心地把一根管子插进……”

“其实,”外科医生说,“不如把手指伸进她的喉咙。”

卡尼韦没有开腔,他刚刚因为用了催吐剂,已经挨了一顿顾全面子的申斥,结果这位治跛脚时盛气凌人、口若悬河的同行今天变得非常谦虚,只是满脸堆笑,满口唯唯诺诺。

奥默今天做了东道主,得意洋洋,包法利的悲痛使他反躬自省,对比之下,反而模糊地感到高兴。加上博士在座,他更忘乎所以。他卖弄杂家的知识,胡拉乱扯,大谈西班牙的斑蝥,果实有毒、见血封喉的树木、蝰蛇。

“博士,我在书上看到,不同的人吃了熏得太厉害的香肠也会中毒,就像触了电一样!至少,我们的药剂学大师,著名的卡德·德·加西古。就在他的报告里提到过。”

奥默太太又出来了,端着一个摇摇晃晃的酒精炉子;因为奥默要在餐桌上煮咖啡,而且已经亲手炒好。亲手磨好、亲手调制好了。

“砂糖,博士,”他递上砂糖时,用拉丁文说。

然后他把孩子们都叫下楼来,想要知道外科医生对他们体格的看法。

最后,拉里维耶先生要走,奥默太太还请求他检查一下她的丈夫。他的血流得迟钝了,每天晚餐后都要打瞌睡。

“只要头脑不迟钝,血脉不碍事的。”

医生的俏皮话,没有人听出言外之意,他就微微一笑,打开了门。药房里挤满了人,使他脱不了身,杜瓦施先生怕妻子胸部有炎症,因为她在炉灰里吐痰,已经习以为常;比内先生有时饿得发慌;卡龙太太身上老痒;勒合觉得头晕;勒斯蒂布杜瓦有风湿症;勒方苏瓦老板娘的胃反酸。

最后,三匹马拉着医生走了,大家都怪他不随和。

恰好布尼贤先生捧着圣油,走过菜场,才转移了大家的视线。

奥默根据他推理的原则,把神甫比作死尸引来的乌鸦;一见教士,他就浑身不舒服,因为黑道袍使他想到了裹尸布。他讨厌道袍,有一点是由于尸布使他害怕。

然而,面对他所谓的“天职”,他并没有退缩,而是按照拉里维耶先生临走前的嘱咐,陪同卡尼韦回到包法利家去;要不是他太太反对,他甚至要把两个儿子也带去见见世面,这好比上一堂课,看看人家的榜样,将来头脑里也可以记得这个庄严的场面。

房间在他们走进去的时候的确是庄严而阴森森的。女红桌上蒙了一条白餐巾,银盘子里放了五六个小棉花球,旁边有个大十字架,两边点着两支蜡烛。艾玛的下巴靠在胸前,两只眼睛大得像两个无底洞;两只手可怜巴巴地搭在床单上,就像人之将死其心也善,其形也恶,恨不得早点用裹尸布遮丑一样。夏尔的脸白得如同石像,眼睛红得如同炭火,没有哭泣,站在床脚边,面对着她;而神甫却一条腿跪在地上.咕噜咕噜地低声祷告。

她慢慢地转过脸来,忽然一眼看见神甫的紫襟带,居然脸上有了喜色,当然是在异常的平静中。重新体验到早已失去的、初次神秘冲动所带来的快感,还看到了即将开始的永恒幸福。

神甫站起来布十字架;于是她如饥似渴地伸长了脖子,把嘴唇紧贴在基督的圣体上,用尽了临终的力气,吻了她有生以来最伟大的一吻。接着,他就念起“愿主慈悲”、“请主赦罪”的经来,用右手大拇指沾沾圣油,开始行涂油礼:先用圣油涂她的眼睛,免得她贪恋人世的浮华虚荣;再涂她的鼻孔,免得她留连温暖的香风和缠绵的情味;三涂她的嘴唇,免得她开口说谎,得意得叫苦,淫荡得发出靡靡之音;四涂她的双手,免得她挑软拣硬;最后涂她的脚掌,免得她幽会时跑得快,现在却走不动了。神甫擦干净他自己的手指头,把沾了圣油的棉花球丢到火里,过来坐在临终人的身边,告诉她现在应该把自己的痛苦和基督的痛苦结合在一起,等候上天的宽恕了。

说完了临终的劝告,他把一根经过祝福的蜡烛放进她的手里,象征着她将要沐浴在上天的光辉中。艾玛太虚弱了,手指头合不拢,苦不是布尼贤先生帮忙,蜡烛就要掉到地上。

但是她的脸色不像原来那样惨白,表情反而显得平静,仿佛临终圣事真能妙手回春似的。

神甫当然不会视而不见。他甚至向包法利解释:有时主为了方便拯救人的灵瑰,可以延长人的寿命。夏尔记起了那一天,她也像这样快死了,领圣体后却起死回生。

“也许不该灰心绝望,”他心里想。

的确。她慢慢地向四围看了看,犹如大梦方醒,然后用清清楚楚的声音要她的镜子。她照了好久,一直照得眼泪汪汪才罢。那时,她仰起头来,叹了一口气,又倒在枕头上了。

她的胸脯立刻急速起伏。舌头整个伸到嘴外,眼珠还在转动,灰暗的像两个油尽灯残的玻璃罩,人家会以为她已经死了,但是她还拼命喘气,喘得胸脯上下起伏,越来越快,快得吓人,仿佛灵魂出窍时总得蹦蹦跳跳似的。费莉西脆在十字架前,药剂师也弯了弯腿,卡尼韦先生却茫然看着广场。

布尼贤又念起祷告词来、脸靠在床沿上,黑色的道袍长得拖地。夏尔跪在对面,向艾玛伸出胳膊。他抓住了她的双手。紧紧握着,她的心一跳动,他就哆嗦一下,仿佛大厦坍塌的余震一样。垂死的喘息越来越厉害,神甫的祷告也就念得像连珠炮;祈祷声和夏尔遏制不住的噪泣声此起彼伏,有时呜咽淹没在祷告声中,就只听见单调低沉的拉丁字母咿咿呀呀,好像在敲丧钟似的。

忽然听见河边小路上响起了木鞋的托托声,还有木棍拄地的笃笃声;一个沙哑的声音唱了起来:

天气热得小姑娘

做梦也在想情郎。

艾玛像僵尸触了电一样坐了起来,披头散发,目瞪口呆。

大镰刀呀割麦穗,

要拾麦穗不怕累,

小南妹妹弯下腰,

要拾麦穗下田沟。

“瞎子!”她喊道。

艾玛大笑起来,笑得令人难以忍受,如疯如狂,伤心绝望,她相信永恒的黑暗就像瞎子丑恶的脸孔一样可怕。

那天刮风好厉害,

吹得短裙飘起来!

一阵抽搐,她倒在床褥上。大家过去一看,她己经断了气。

第九节

人死之时,仿佛总会发出令人麻木的感觉,使人很难理解、也难相信:生命怎么化为乌有了。

但当夏尔看见她一动不动时,就扑到她身上,喊道:

“永别了!永别了!”

奥默和卡尼韦把他拉到房间外面去。

“你要克制自己!”

“是的,”他挣扎着说.“我明白,我不会出事的。不过,放开我吧!我要看看她!她是我的妻子呀!”

于是他哭了起来。

“哭吧,”药剂师接着说,“哭个痛快,你就会好些了!”

夏尔变得比孩子还脆弱,由他们拉到楼下厅子里,奥默先生接着也回家了。

他在广场上碰到瞎子,他拖拖拉拉地到荣镇来讨消炎膏,碰到人就打听药剂师住的地方。

“得了!你以为我闲得没事要打狗吗!咳!去你的吧,等我有空再来!”

他匆匆忙忙走进了药房。

他要写两封信,要给包法利配一副镇静剂,要捏造一套可以掩盖服毒事件的谎话,写成文章寄给《灯塔》报,还不提那些要向他打听消息的人呢;一直等到荣镇的人都从他那儿听到。艾玛做香草奶酪时,错把砒霜当做糖了,这时,奥默又一次回到了包法利家。

他发现夏尔一个人(卡尼韦先生刚走)坐在扶手椅里,靠近窗子,白痴似地瞧着厅子里的石板地。

“现在,”药剂师说,“你应该自己定一举行仪式的时间。”

“做什么?什么仪式?”

然后,他结结巴巴、畏畏缩缩地说:

“哎呀!不要,好不好?不要,我要守住她。”

奥默不慌不忙,拿起架子上的浇水壶,去浇天竹葵。

“啊!多谢,”夏尔说,“你真好!”

他说不下去了,药剂师浇水的姿式勾引起他无限的伤心往事,使他透不过气来。

为了和他分忧,奥默以为不妨谈谈园艺,说植物需要水分。夏尔低下头来表示同意。

“再说,好日子快来了。”

包法利“啊”了一声。

药剂师无话可说,轻轻拉开窗玻璃上的小窗帘。

“瞧,杜瓦施先生过来了。”

夏尔也机械地跟着说:“杜瓦施先生过来了。”

奥默不敢再对他谈丧葬的事,倒是神甫的话还起作用。

夏尔把自己关在诊室里,拿起笔来,还啜泣了好一阵子,这才写这:

“我要她下葬时穿结婚的礼服,白缎鞋,戴花冠。头发披在两肩。要三副棺木:橡木的,桃花心木的,铅的。不要对我讲了,我会挺得住的。她身上要盖一条绿色丝绒毯子。请照办吧。”

先生们觉得非常意外:包法利哪里来的这么多浪漫想法!药剂师立刻对去对他说:

“丝绒毯子在我看来未免多余。再说,开销……”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夏尔喊了起来。“不要管我的事!你不爱她!走吧!”

神甫挽着他的胳膊,同他在花园里散步。他大谈人世的浮华虚荣,只有上帝是真正伟大、真正慈悲的;人人都该毫无怨言地听他安排,甚至还该感恩戴德。

夏尔居然咒骂起来:

“我讨厌你的上帝!”

“你的抵触情绪还没消呢,”神甫叹口气说。

包法利己经走远了。他挨着墙边的果树大步走着,咬牙切齿,抬头望天,露出了诅咒的神气,但连一片树叶也没有惊动。

下起小雨来了。夏尔敞露着胸脯,结果凉得打哆嗦,他回到厨房坐下。

六点钟,广场上响起了铁车轮碰地的声音:燕子号班车到了。他把额头贴着窗玻璃,看乘客一个接着一个下车。费莉西在客厅地上给他铺了一个床垫,他倒在上面就睡着了。

奥默先生尊重死者,居然到了逆来顺受的地步。因此,他并不和可怜的夏尔计较,一到晚上,他又守灵来了,还带了三本书,一个活页本子,好写笔记。

布尼贤先生也在。灵床已经挪了位置,床头点了两根大蜡烛。

药剂师受不了寂静的压力,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埋怨这个“不幸的少妇”,神甫却回答说:现在只应该为她祈祷了。

“不过,”奥默接嘴说,“二者必居其一:如果她的死是上天的安排(像教会所说的那样),那么,她一点也不需要我们祈祷;要不然,如果她死不悔改(我想这是教士的用语),那么……”

布尼贤打断他的话,用粗暴的声音反驳,说那更少不了祈祷。

“不过,”药剂师不同意,“既然上帝已经知道我们需要什么,那祈祷有什么作用?”.

“怎么!”神甫说,“不祈祷!难道你不是基督教徒?”

“对不起!”奥默说,“我钦佩基督教。首先,它解放了奴隶,在世界上提出了一种道德观……”

“不对!所有的经文……”

“呵!呵!至于经文,打开历史看看,谁不知道,经文是耶稣会篡改了的!”

夏尔进来了,他走到灵床前,慢慢拉开帐子。

艾玛的头歪向右边的肩膀。嘴角张开,仿佛脸孔下半开了一个黑洞,两个大拇指都折向手心,有一层白色的粉末撒在眼睫毛上,眼睛开始看不见了,上面出现了灰白色的粘液,好像蜘蛛结了一层簿网似的。床单从胸脯到膝盖都凹了下去,到脚尖又高了起来。在夏尔眼里,仿佛是不知道多么重、多么大的东西把她压扁了。

教堂的钟敲两点。听得见淙淙的河水在平台脚下流过,流进黑暗中去。布尼贤先生劲头一来就大声擤鼻子,奥默却用笔把纸刮得吱吱响。

“算了,我的好朋友,”他说。“你走开吧,何必在这里看得难过呢!”

夏尔一走开,药剂师和神甫又恢复辩论了。

“应该读伏尔泰!”一个说,“读霍尔巴赫!读《百科全书》!”

“应该读《葡萄牙籍犹太人写的信》!”另一个说。“读前任文官尼古拉写的《基督教之道》!”

他们争得脸红耳热,他们同时各讲各的,谁也不听谁的;布尼贤气得要命,说对方胆大脸厚;奥默觉得奇怪,说神甫怎么这样愚蠢;他们差不多要破口大骂了,偏偏夏尔又忽然出现。他好像着了魔似的,时时刻刻跑上楼来。

他站在她对面看她,好看得清清楚楚。他专心一意地看,看得忘记了自己,也就忘记了痛苦。

他记起了感应的故事,磁力造成的奇迹;他自言自语,只要专心致志,也许可以起死回生。有一次他甚至弯下腰来,低声叫道:“艾玛!艾码!”他使劲呼出的气息使烛影在墙上摇晃。

一大早,包法利奶奶赶来了。夏尔拥抱她的时候,又是涕泪纵横。她也像药剂师一样,想劝他节省丧葬的开销。他气得这样厉害,她只好闭口不谈;他反倒支使她到城里去,买些必不可少的东西。

夏尔整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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