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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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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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我下的令四番队,带队的是纪川。”陆长恭眉间一蹙,烛火明灭间他道:“他要做的不是单身擒贼杀人,不是抛下整个番队冲入敌营,是要担起这四番队一千八百三十六个队士的性命,每一个队士的伤亡都是他的责任。”

顾小楼缄默。

陆长恭看纪川,“你回头看看。”

纪川思绪有些发昏,僵直着脊背,听陆长恭不带语气的声音在耳侧,“外面跪的那些全部都是你的将士,你比肩作战的同伴,你是他们的队长,你将他们带出东厂,就有责任全部带回来。”

纪川浑浑噩噩的回头,看见华灯流转的庭院中,俯首一地的队士。

陆长恭略一抬手,廊下候着的侍从领命,将回廊之下一排的白布遮盖掀开,那一排排一列列,全是鲜血淋漓的尸体。

受伤的,死去的,那些跪在一地的,片刻前都同并肩作战,一起厮杀。

同伴?这个他从不曾听过的词语,让他混沌难辨,陆长恭的声音远了又近,他道:“要记清楚,你的命不止是自己的,还是他们的,你们是不可分割的一体。”

廊下细风绕梁,一丝丝的血腥浮在鼻翼间。

陆长恭撑了额头,淡声道:“环溪,副队长擅离职守,依律当如何?”

沈环溪略微一顿,才道:“依律五十杖。”

直了身子,陆长恭淡声道:“阿川,去领五十杖。”

“督主!”顾小楼刚要辩解,却听纪川开口。

“是。”

顾小楼一愣,望着满身鲜血的纪川堂皇结舌,咬牙在他耳侧低道:“你找死啊!跟督主说两句好话……”

“五十杖而已。”纪川低声笑道:“一咬牙就过去了。”

顾小楼哑口无言。

纪川又对陆长恭道:“这五十杖我挨,是因为确实有那么多弟兄在我手下死了,伤了,我该罚,可我不认为我有错。”

陆长恭微眯了眼。

纪川又道:“副队长什么我不清楚,我也不会,我就只会杀人,是你硬要让我做队长……”

“闭嘴!”顾小楼忙捂住他的嘴,看陆长恭。

他却敛眉笑,“倒还真是我错了,好,就只罚你三十杖,明日操练场执行。”

众人皆松一口气,却听纪川道:“就现在吧。”

沈环溪忙蹙眉道:“督主下的命令且是你说改便改的!”

纪川抬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夜长梦多,我怕我睡一觉就后悔了。”

沈环溪绝倒,陆长恭却笑出了声,起身道:“如你所愿,环溪去叫明岚来执行,就在这庭院,众人面前。”

沈环溪领命下去,待到同二队明岚一起回来时,纪川已经被压在了长条凳之上,左右林立着四番队众队士。

明岚到纪川眼前,探头一瞧,乐了,“恶有恶报啊,小娃娃没想到你刚咬了和尚一口,今日就让我打还回去了。”又道:“和尚我可是这东厂的掌刑官儿,打轻打重全看我了。”

纪川仰头看他披散着头发,腆着肚子笑得不亦乐乎,呲牙道:“和尚没一个好东西。”

“明岚。”陆长恭亲自将刑杖递过,淡淡道:“他肩膀有伤。”

明岚接过刑杖搓了搓手,笑呵呵道:“晓得了。”到纪川跟前,忽然俯下身低声道:“喊着点。”

纪川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刑杖落在了屁股上,不太疼,只是明岚喝的大声。

他喝道:“四番队纪川可知错?”一杖又落下。

顾小楼在一旁冲他挤眉弄眼,他想了想道:“我没错。”一杖又落下,砸在他的背骨上,疼的他呲牙。

“可知错?”

纪川咬着牙,闷哼一声,不吭气。

一杖一杖闷闷的响,再小心也经不住皮肉开裂,十五杖过后纪川的整个后背已然皮开肉绽,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

他却依旧咬着牙不吭声,任顾小楼在旁边急的一遍高过一遍,让他喊出声。

不认错,不服软。

陆长恭眯眼看着一言不发。

二十三……

二十四……

二十五……

那一杖落下,纪川再撑不住的松了手,险些从长条凳上翻下,顾小楼大步上前扶住,噗通跪下,“余下的五杖我来替他!督主!”

庭院中一阵极静,纪川神思浑噩的看见身侧林立的队士不迭跪下,不知是谁第一个,也不知是谁先开口,他听见远远近近的有人杂乱道:“求督主开恩!”

一声一声,他的将士,他的同伴……

烟罗灯笼下,陆长恭眉眼间光华流转,看不清神色,他极低极低的叹了气,道:“先抱他到我房中。”

疼,整个脊背火辣辣的疼,像是揭了一层皮,疼的发麻到了极致却痒的难耐,他伸手要去抓,手腕被人握了住。

“别,伤口会发炎。”声音一丝丝的哑,有人伸手覆盖在他的额头上,手指温温热热,缎子一般的舒服,“总算是不烧了。”

纪川朦朦胧胧的睁眼,在煌煌的光晕下一点点看清坐在身侧的人,清瘦的脸颊,眉飞入鬓,只是倦色极重,眼眶都熬的发红,“督主……”

“醒了?你睡了两天了。”陆长恭从锦凳上端来一盏汤药,小心试了温度,汤勺喂在他嘴边,“把药先喝了。”

“我自己来。”纪川趴在床榻上,要起身才发现自己光着上身,赤条条的陷在毛茸茸的狐裘里,没有纱布包裹的小小胸部一览无余,不由一惊,“你……你看到了?”

陆长恭点头,纪川在那一瞬,哑口无言,索性爬起来跪在床榻上,蹙眉道:“督主,我虽然是女的,但我跟男的没什么区别,我……”

陆长恭敛眉笑道:“我早便知道了。”

纪川一愣。

听他吹凉汤药笑道:“从见到你时我就知道你是女的,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你独住一室,又将青娘拨去照顾你?”

原来青娘也知道了……怪不得每次她洗澡青娘总会替她把门。

陆长恭摇头笑了,“你放心,这是我的卧房,是我亲自为你洗的身子,没有人发现。”

纪川一喜,“你不赶我出东厂?”

掀了眼,督主道:“若是想赶你出去,便不会拖到现在了。”

“谢督主!”纪川喜的挺直身子。

陆长恭敛目替她拉过狐裘遮住身体,苦笑道:“不过东厂内其他人还不知……”

“我知道!我会继续装成男人!绝对不会露馅!”她信誓旦旦的保证。

陆长恭轻笑,将汤药递到她唇边,“先把药喝了。”

纪川将汤药接过一口喝干,苦的皱眉,一颗蜜饯塞在了嘴里。

陆长恭在暖色光晕下对她笑。

只那么一瞬,有些发愣,蜜饯在舌尖一点点的侵袭她的舌苔,苦的甜的,绞在一起不明不白。

卧房里烧了四五炉炭火,小松木的香,噼啪的炸响,在这样冷的冬天里,将整个屋子烘的暖如春夏。

纪川光着身子趴在狐裘里,眯了眼睛偷笑。

“恩?在笑什么?”陆长恭好笑的打量她。

纪川嚼着蜜饯核,噼里啪啦的作响,“督主,是你让大和尚下手轻点的吧?”

陆长恭没讲话,捡了一颗大个儿的蜜饯又塞到她嘴里,“既然知道为什么还硬撑?”明明是打算了,只要她喊的凄惨,做做样子就算了。

“那么多人看着呢。”纪川吐出蜜饯核,“好歹我是副队长。”

摇头笑了,顿了许久陆长恭才道:“阿川,你知道我为什么罚你吗?”

纪川摇头。

他道:“因为你要服众,就必须为你的手下付出些什么,你要记住,再强的人也必须有同伴,要有一群肯替你出生入死的,在你危险时会替你挨刀子的,一把剑再锋利,也抵不过万剑齐发。”将她的头发揽到身前,“明白吗?”

纪川似懂非懂的点头,“你的意思是我替他们挨打,是为了以后他们替我挨刀子?”

“也可以这么讲……”

“这样算的话也挺划算……”纪川仔细想了想又蹙眉,“那万一以后我用不着他们挨刀子,或者我挨刀子的时候他们不在,我这顿打不是白挨了?那不是亏了吗?”

“有备无患……”

“万一备了没有患呢?”

“总会有用的……”

“万一……”

“没有万一!”陆长恭压着青筋微挑的额头,“你困了,快睡觉吧。”

“我不困……”

“不困也睡!”





第7章 六
 是怕纪川的身份暴露,这几日陆长恭留纪川在他的卧房里休息,一饮一炊,换药包扎也全是他亲力亲为。

床榻让给了纪川,他在套间之外的软榻上休息,看着纪川躺足了七日才准她下地走动。

难得的好天气,日阳晒进窗来一线线光柱迷蒙着细微的轻尘,纪川跪在软榻上,趴着窗棂,晒的昏昏欲睡,身侧的一碟蜜饯晒出了金黄的蜜糖,引的三两只蜜蜂嗡嗡的围着绕。

窗外的一株腊梅开的正好,蕊黄的小花一粒粒的坠了满枝。

陆长恭一大早给她换了药就出去了,临行前还特意嘱咐纪川,不能出这院子。

她的伤早就不碍事了,昨夜里换药陆长恭都说开始长新肉了,可还的不放心她出去。

“嗒”的轻响,蜜饯核吐在花枝上,一阵黄花纷飞,纪川伸手去摸旁边碟子里的蜜饯,探手摸了个空,一只手突地扣住了她的腕。

她几乎条件反射性的抽出别在裤腰里的匕首,铮的割过去。

腕间一松,有人笑道:“乖乖,爷不就是偷吃了你的蜜饯吗,至于要爷的手指吗?”

纪川眯眼,在一晃晃的阳光里适应片刻才瞧清退到正屋的人,拎着空了的碟子一脸奸笑的顾小楼。

“蜜饯二两,加上你之前的二十四两,你总共欠我二十六两银子。”纪川从软榻上跃下,眯眼笑,“我已经跟督主说过了,从你的俸银里直接拨给我。”

顾小楼咧嘴,亏他方才还有一瞬觉得他在太阳下晒的脱胎换骨了,现在看来一定是幻觉,“抠死你得了。”将碟子放下,顾小楼摇头晃脑的道:“本来爷是好心来带你出去解闷的……”

“去哪儿?”纪川几步到他眼前,兴致勃勃,“督主让我出去了吗?”

他散着发,只罩了一件宽大的素色长袍,衣襟下透出一圈纱布和小小的锁骨,几日未见,顾小楼以为他在督主这儿该胖一点的,却还是一副可怜样,楚楚可怜。

楚楚可怜?这么看,越看越像……女的?

顾小楼头皮一麻,退开半步,闪烁道:“放心吧……督主进宫了,大晚上才回得来,去换身儿衣服……爷带你去吃顿好的。”

他应的极欢快,几步奔去床榻旁,速度至极的脱光扒净,去衣柜里找督主新为他备下的衣服,一壁不放心的喊道:“你等等我,很快!”

顾小楼不经心看到他一圈圈缠着纱布的脊背和光洁的小腿,大惊失色的转过身,慌张道:“我……我在外面等你……”

刚要抬步,手臂被一把扯住。

“别别,我就好就好。”纪川一手扯着他的手臂,一手忙乱的系着腰带,急的蹙眉。

顾小楼僵着脖子,不敢低头,只听到衣服窸窣声。

纪川三两下的将头发捆好,“好了!”抬眼一瞧,不禁诧异,“你脸怎么了?跟烫熟了一样。”伸手来摸,被顾小楼一把打开。

“走……走了!再不走天都黑了。”顾小楼眼都不敢低,落荒似地逃出屋子。

怪了怪了,怎么会对个男人脸红发燥啊!顾小楼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明明都是男人看个脊背看个小腿怕个毛啊!

又鼓了勇气回头,顾小楼见纪川抗着她那把大刀出来,扶额火道:“你能不能不要抗那样招摇的玩意儿?!我们是偷偷溜出去!不是去砍人!”

“可是我习惯了。”

“我不习惯!”顾小楼上前去夺,纪川死抱着不松手,他挑眉,“撒手。”

“我又没让你抗。”

顾小楼眯眼,“十两,扔了这玩意儿我给你十两。”

“当啷”,大刀落地,纪川笑眯眯的扯住顾小楼,“我扔了。”

顾小楼呲之以鼻,“你还真干脆利落,想都不用想。”扯了他转头就走。

“银子呢?”

“先欠着。”

整整七日啊,纪川觉得她都要闷疯了,跟着顾小楼偷偷溜出督主的大院,刚要吐口气,突听身后有人大喊一声,“副队长!”

顾小楼和纪川浑身一僵,跑都没来得及,迎面操练场上一大队的队士皆都转头望过来,一双双的眼睛盯得纪川浑身发毛。

背后那人追了上来,看到她喜道:“真的是副队长!您没事了?”

纪川认得他,四番队的田勇,一脸的大胡子印象深刻。

人越聚越多,顾小楼扯着她想溜过去,田勇忽然噗通跪了下来,一头叩下,抬起头来居然眼泛泪花。

纪川吓得后退一步。

“副队长……”田勇声音有些哽咽,“我是粗人,那些敞亮话不会说,但您不怪兄弟们拖您后腿,还抗下所有过错,这份义气兄弟们都铭记于心。”

“我也没做什么……”

“我田勇最佩服的就是您这种有担当还谦虚的人!”田勇大义凛然,“东厂里没有人能吃得住二队三十杖还眉都不皱一下,队长,您真爷们儿!”

纪川有些不好意思的挠头。

操练场上一阵噗通声,四番队乌泱泱跪了一地,齐声道:“队长真爷们儿!”一声声,震人耳膜。

顾小楼扶额,看着纪川笑得不亦乐乎,居然上前一拳打在田勇的肩头,摆出一副纯爷们儿的架势,他再忍不住上前,一巴掌削在纪川脑门低声骂道:“你还想不想出去了!”

纪川不乐意的瞪他。

身后忽有一人冷不丁的道:“纪川副队长这是出来晒太阳?”

顾小楼身子一僵,回头看见似笑非笑的沈环溪,皮笑肉不笑的道:“好巧啊。”

纪川也回头,看到沈环溪诧道:“几天没见,你还是这么不招人待见。”

沈环溪面色微沉,眉眼一眯的瞧住了顾小楼,“小楼你不是出去喝酒了吗?”

“是啊……现在就去。”顾小楼一脸贱笑,忽然扯着纪川就跑。

身后沈环溪怒喝:“顾小楼你这个月俸银又不想要了吗!”

顾小楼朗声笑道:“钱财乃身外之物,没了爷再管你去借!”

“顾小楼!”

声音未落,人影已然不见。

街道熙攘,京都的繁华喧闹,顾小楼拉着纪川从锦衣香袖的人群间跑过,一路吆喝:“借过借过!”

哄乱的青石街道,身边骂声浪潮似地,纪川被拖的气喘吁吁,在一家酒楼前停了下来。

酒楼是京都第一大酒楼,红漆招牌上鎏金大字——一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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