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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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情事-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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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好久不写,手都生了。

、薤露

武帝建元六年,暮春。
夜已经深到了极处,反而在最幽暗的边缘处透出些微的曦光。
汝阴侯府里,夏侯颇一身白衣,坐于回廊的棠棣花下,吹了一夜的笛,现在却静默了下来。他的侍卫环伺于庭院内外,石雕木刻般一动不动,只等待着主人一声令下,便为他赴汤蹈火,这样的忠贞之士本是诸侯孜孜以求的,夏侯颇苦心经营若许年,如今却半分不放在心上,只因昨天傍晚时,他接到了线报:平阳公主已星夜回京。
他本以为可以让衡山王刘赐半路截住阿茉,不让她陷入京中这一团乱麻之中,待自己握住权柄,控制住大局,一切尘埃也便都落定,那时……那时阿茉也便只能一心一意地跟随他了吧。
然而不到半夜,衡山王的暗探却十万火急地送来了消息:阿茉佯为顺从,入夜后抛弃了车驾从人,在一个侍卫的帮助下,匹马逃脱衡山军的大营,不知去向。与此同时,汝阴侯府安插在城门卫戍军中的线人也来报说,卫青夜半时分以皇帝钦赐的腰牌唤开城门,他的马上还坐着一个蒙面的女子。
从那时起,夏侯颇就在等待,等待阿茉回府,哪怕是回府来痛斥他、责骂他,甚至杀了他。然而没有,她进城之后便杳如黄鹤,夏侯颇的心在等待中一点一点地冷却了下去,冷得他自己都不禁战栗起来。侍卫提醒他衡山王还在城外等待他的信号,内外接应一起举事,他自己也知道卫青必然会将城外的虚实报告给皇帝,成败只在一夜之间,然而这一切在他已无所谓了。阿茉已离他而去,所有的机变权谋便都失去了意义,他输得好惨。
任家臣一遍遍劝着“胜负尚未可预料”,他却已是心如死水,只呆呆地看着堂前的棠棣花落满阶前,忽然想起初见她时,她所着的裙衫也是棠棣色的,只是这些年她再也不穿这些艳丽的颜色了。原来她一直都是不快活的,此念一起,心如刀割。
黎明之分,长安城一片静谧,往日喧闹的集市家家闭户,人人敛足。城门紧闭,城外传来阵阵喊杀声和刀枪的撞击声,这样的声音在饱经战乱的长安人耳中已是家常便饭,先歇市自保是正经。然而不久就有锵锵的马蹄声踏过街道的石板路,一路向未央宫去了。有大胆的儿郎也便从后门出来打听,才知昨夜衡山王作乱,已经被皇帝派亲卫的期门军给平定了,衡山王父子在乱军中被枭首,余众作鸟兽散。
再然后,皇帝的诏令便贴到了大街小巷,衡山王被族诛,期门军统领卫青因平叛有功受封太中大夫,京城中人皆赐酒食,于是众人欢腾起来,称颂之声不绝,只有极少数颇有见识的人才会注意到,诏书中有一个小小的注脚:从逆不问。
夏侯颇自然清楚皇帝不会真的“从逆不问”,所谓“不问”,只是不愿连累到平阳公主。因此当轻车将军公孙贺带领兵卒包围汝阴侯府时,他没有丝毫的惊讶和惧怕。倒是那公孙贺,出身贫贱,因是卫青的姻亲,而得以平步青云,当年不过是平阳公主府的小小侍从,也曾为夏侯颇牵马坠蹬、服侍左右,因此此时虽是钦差的身份,神情上并不倨傲,反而很是拘束尴尬,他还不习惯自己高贵的身份呢。
公孙贺戎装佩剑闯进内堂,面对昔日的主人却不由得期期艾艾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夏侯颇淡淡地斜睨了他一眼,凉凉说道:“公孙将军好大的势派,我却以为陛下该派卫青来捉拿反叛呢。”公孙贺的脸更红了:“卫将军正在追剿衡山叛军……”夏侯颇幽幽地打断他问道:“公主安在?”公孙贺一怔,回答:“公主留居宫中清露殿——太皇太后病重,陛下留公主在旁侍疾。”
夏侯颇轻轻舒了一口气,听到这样的消息,他心里似乎好受了一些。“原来是陛下留住了公主……”那总好过她自己不肯回来吧。他这样低头沉思着,似乎忘了公孙贺和他身后那些如狼似虎的兵卒的存在。
公孙贺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无视,走上前来,将一个搭着锦袱的金盘放在案上。夏侯颇随意地揭开锦袱,金盘上是一柄银刀,刀刃锋利,闪着寒光,手柄上镶着华贵的绿松石。夏侯颇用拇指轻轻试了试锋刃,赞道:“好刀!”公孙贺咽了一口唾沫,说道:“这是皇帝的意思,君侯助纣为虐,罪在不赦,然若公开治罪,公主面上不好看,只要君侯自裁,余属皆可饶恕。”
夏侯颇笑了:“皇帝真是仁慈呀。”公孙贺凛了凛面容,躬身说道:“在下告退,在堂外静候君侯了断。”说着他便要转身退出,夏侯颇却叫住他,将案上的一卷信笺递给他,道:“公孙将军,请为我交给公主。”那是一卷素色绢帛,用暗绿的莎草系住,莎草的末端悬挂着一枝棠棣花,已经有些枯萎了,竟像是随意拾取的阶前的落花,给人无限凄凉之感。公孙贺不敢抬头,更不敢说话,他的喉头已经哽住了,他尚未习惯这样的场面,只赶紧双手接过信笺,便逃也似的出去了。
夏侯颇将银刀握在了掌中,他清楚地记得,这柄银刀名“龙鳞”,是去岁皇帝生日时,阿茉送给皇帝的礼物,当时皇帝爱不释手,却并不知道这柄宝刀乃是自己亲自去阳阿请明工巧匠打造的,此时自己监造的宝刀却要饮自己的血了。
公孙贺并未等待太久,他在庭中未及片刻,就听到堂上有些微的动静,同时血腥气溢出帘外,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完结了。
未央宫,清露殿里,阿茉平静地听着水晶帘外的公孙贺的禀告,这消息对她而言并不突兀,她在回京时就已经知道这结局,然而她的心里却并无报复的快感,相反隐隐作痛。她良久才轻轻展开夏侯颇最后的信笺,上面寥寥数语,写着:“四年不悔,与心愿足。”阿茉潸然泪下。
半晌,她轻轻问道:“汝阴侯的罪名是什么?”公孙贺心惊胆战地回道:“陛下说,君侯无人子礼,与父妾通奸,畏罪自杀,故仅除国,余属不问。”阿茉一惊:“父妾?”她猛然发现,被卫青解救回来的自己的侍女中,果真少了一个人——彤管。彤管不正是老汝阴侯的侍妾吗?公孙贺接着说道:“那个姬妾也被处死了。皇帝顾及公主的体面,不许旁人议论呢。” 阿茉冷笑:“真是我的好弟弟。”
是夜,清露殿的侍女们通宵吟唱挽歌《薤露》:“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阿茉希望这歌声能让夏侯颇在黄泉路上不太寂寞。
夏侯伏罪不久,太皇太后窦氏薨逝,阿茉自请以罪臣之妻的身份出宫,皇帝不许,反而在国葬之后不久加封阿茉为长公主,封地和俸禄均与馆陶长公主的相同。皇后阿娇因为子夫进宫之事早已对阿茉心有芥蒂,此时便公然表示不满,在宫中举行的各种典礼中与阿茉相遇时,也常常故意慢待,甚或出言奚落。阿茉心中烦闷,于是除了偶尔去母亲的长信宫请安之外,便终日笼闭于清露殿里。
自夏侯颇死后,阿茉一直郁郁寡欢,皇帝偶尔来拜访,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她的脸色,阿茉只是淡淡的,并不怨恨,似乎已经将前尘往事抛到了脑后,然而让皇帝悒悒不乐的是,阿茉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姊弟亲情,执君臣之礼甚恭,皇帝自然是知道原因的,也就佯装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封赐给阿茉的财物和土地却是不断加厚了。
清露殿的戒备森严,寻常的宫人命妇均不敢贸然前来打扰,只有子夫长日无事,带了她出生不久的小公主来清露殿陪阿茉闲坐谈心。阿茉天性喜欢小孩子,加之小公主粉妆玉琢,异常可爱,自是欣喜,在常人看来,与子夫更见亲厚。有时皇帝也来,一同逗弄小公主玩耍,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于是皇帝对子夫愈加宠爱了。不久,又传出了子夫再次怀孕的喜讯,皇帝对这个孩子很是期待,因为他还没有继承人,于是他赐子夫迁居到了蕴芳殿。陈皇后越发妒恨,她像往常那样大发脾气,要死要活地闹了好多场,让服侍她的宫人劳心丢脸,在宫中人心大失。
宫中的气氛很是凝重沉闷,皇帝与皇后的不和,多次公开发生冲突,尤其是太皇太后逝后,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够凌驾于皇帝的意志之上,于是皇帝对阿娇的骄横越来越失去了耐心,几次公开申斥于她,并且再也不到皇后的长春宫去了。
阿娇哭啼着像王太后和自己的母亲馆陶长公主诉怨,希望得到以往那样的支持,然而今非昔比,王太后早已不将陈氏母女放在眼中,如今宫中以她独大,尤其阿娇数次针对她最为疼爱的女儿阿茉,她便越发看这个骄纵的皇后不顺眼了。
而自窦太皇太后薨后,馆陶长公主的气焰有所收敛,她非但未与阿茉一争短长,反而主动将自己在长安郊外的长门园送给阿茉做贺礼。阿茉淡淡地不肯接受,转而送给了皇帝,做为皇帝出长安城行猎时的退居之所。
这段时间,阿茉只出宫一次,那是太一祢宫中传来消息,舍身出家的安宁公主患了重病,已到了弥留之际。消息传来,王太后很是伤感,安宁是王太后的亲妹王婕妤所生,从小看着长大,自也有些不算深厚的怜爱之情。于是王太后命医官前去诊治,并赏赐了很多补品和珍贵的药物。阿茉听说之后很是伤感,便向母亲请求出宫去看望姐姐。
她到底还是见了安宁最后一面,却未有什么言语。安宁身边的侍女拭着泪告诉阿茉,自夏侯颇的死讯传来,安宁便立意自戕,饮食渐减,生病也不服药,竟是一心求死的。阿茉心中暗想:“原来姐姐对他情义如此深厚……”她来到的当晚,安宁奄然而逝,阿茉做主,将她与夏侯颇同葬,想来她是情愿的吧。
之后阿茉便回到自己的公主府,虽宫中来人再三请她回宫居住,阿茉只不理睬,上表称欲尽□□之责,为夏侯守孝三年。王太后恩准,皇帝无可奈何,只得应允。
深秋时分,阿茉又一次来到蓼萧阁,红叶纷纷落下,满目凄凉景象,阿茉环顾四周,物是人非,她问自己的侍女萱萱:“是不是我太狠心?”萱萱哭着说道:“是君侯太过痴心。”阿茉长叹,厚赐萱萱,将她赏给夏侯从前最所宠爱的侍从李琛为妻,也算了结了这段孽缘。
作者有话要说:

、陇头流水

武帝元封五年,秋。
爱恋一个人,也许是绵长的苦,可是,欢喜也这样滋生着,一寸寸。
卫青将烛台从案头移到寝台,如今侍女们都已经习惯了主君的这种事必躬亲的做法。阿茉懒懒地面朝里面卧着,她随意铺在枕席之上的秀发还是漆黑的,但是阿茉老了,老得甚至不再关心铜镜里自己脸上的皱纹又增了几条。也只有卫青对她还是百看不厌。
“没想到陪我携老的,却是卫青呢。”烛光里,阿茉喃喃低语。
从夏侯颇被处死到如今,已经过了很多年了,可是那一天在阿茉的脑海里还是清晰如昨日,之后发生的很多大事,倒是如轻烟般忽聚忽散:陈皇后被废,卫子夫生子封后,卫青扫荡边域,痛击匈奴,立下盖世功勋,受封大将军、长平侯,卫氏一门贵盛……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阿茉轻轻哼唱着的歌词,正是那年卫青从漠北凯旋时,长安的年轻仕女们赞美他的风姿的歌词,那时的自己怎么也想不到一向低调内敛的卫青会调集所有人脉向她游说,劝她下嫁。
她始觉好笑,后来听说皇帝为此大怒,并痛斥子夫之后,她反而任性起来,索性就下嫁了。只是,她问卫青,可知道从此皇帝对卫氏的恩宠不在?卫青只是淡淡一笑。阿茉知道他不在乎官位皇恩,他在乎的人只有一个,阿茉知道,也并非不感动,只是她的心已经给了另外的人,也只有这个身体可以陪伴他走过之后的荣辱吧。
岁月轻狂,曾经沧海,只是如今,流年不复。
卫青凝视着阿茉的背影,这背影还是那么纤巧,正如他三十年前的惊鸿一瞥。那时他卑微得连在她眼前出现的资格都没有,那些不甘、热情、狂想、嫉妒……他仍记忆犹新,所以这些年他是满足的,即使知道她的心里已经没有了自己的位置,他还是满足而喜悦。只除了,在有些个深夜,听她在梦里唤着另外的人的名字,他会心如刀绞,然而那样的痛也是值得的,因为夜会过去,黎明来到的时候,阿茉便会醒来,微笑着看向他。
忽然,他的衣袖被阿茉握住,阿茉并没有回转过身来,只是这样握着他的手腕,梦呓般说道:“青,我死后就与你合葬吧。”
秋,平阳长公主薨;初冬,长平侯大将军卫青薨;合葬于茂陵。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是寂寞的,寂寞到我都没有信心写下去,然而这是我最喜欢也下力最多的一篇文,不忍心让此文就这样坑着,便给了这样一个并不令人满意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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