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春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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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春宵-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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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冠之礼(上)

七月七,乞巧节;亦称女儿节。这日是仇英的生辰。
仇英出生的时候;秋香曾想着,生在乞巧节的女孩儿该是个乖巧懂事、温婉贤惠的;没想到小仇英却生来古怪精灵、调皮捣蛋;跟个猴孩儿也似的,成天介跟村里的男孩子们上山下水;掏鸟蛋、捞鱼虾甚至捅蜂窝,将初为人父人母的仇氏夫妇伤透了脑筋;几度怀疑自家的教育方案出了问题;直到仇珠出生后;娴静的个性才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小仇英皮归皮;仇氏夫妇还是很疼宠她的;甚至可以说是溺爱了。仇英很小就特别富有观察力和好问精神,例如她早早的发现一众小伙伴每个人都有小鸡鸡偏偏她没有,便哭得震天动地回去找爹娘询问,无论秋香说多少次“你与他们不同,你是女孩子”,她不听就是不听,从此为了证明她和小伙伴们是一样的,裙子不肯穿、耳洞亦不肯穿,甚至连包小脚这种关乎到未来夫家脸面的事情,也在她大叫哀嚎半刻钟后便也彻底放弃了。此后的仇英,几乎便当成男孩子一般养大的。
历经家中剧变,长大了的仇英虽不比小时那般顽劣,脸上的稚气也随着年龄的增加一点点褪去,但在太仓的童年记忆,却一直珍藏在她的脑海,午夜梦回时想起过去,也便就那样辗转反侧到天明。
来到天籁阁已然三个月了,沉浸在藏品的世界,时间的流逝无声无息,仇英常常不知今夕是何夕,只有子京来瞧她的时候,说一说外界的事,才将她从这个无边的知识海洋中稍稍抽离。
前几日,子京邀她出门走一走。“你的生辰快要到了,那日也是乞巧节,城里必定非常热闹,我们去逛一逛街市。”
仇英自是没什么好退却的,便应了。这几日夜里,却梦到了幼时的记忆,也导致她近些日子心事重重。
项元汴何其敏锐,知道她定是有了什么心事,但她不说,他亦无什么办法,只得每日早早的回来陪着——如今他在嘉兴不出远门,便开始掌管家中事业,主要是几间书画铺子和一间当铺的生意,而这些铺子也是他的藏品主要来源之一。
仇英来后,项元汴收藏先人画作明显变多了,每遇珍品必第一时间带回天籁阁与友人共享,这一日他兴冲冲的回来,仇英便笑迎道:“今日里又得了什么好作品,瞧你眉毛里都是笑。”
项元汴却是两手空空,负手而立,道:“今日并未收到什么中意的作品。”
仇英好奇问道:“那你这是喜从何来?”
项元汴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交给他道:“见你这几日愁眉不展,也不知想什么心思。我无法给你开解,但想着你最敬爱的文师傅来信,必能让你宽慰一些……”
仇英兴奋问道:“师傅他来信了?”
“正是。今日我在铺子里得了这信,想来他们一家在京中已然安顿妥当了,便捎了这信来。”
仇英果然愁眉不再,开开心心展信阅读。“师傅师娘和休承他们一切都好,这我也便放心了。另外,师傅说我马上满了弱冠之龄,不能亲自为我行弱冠之礼很是遗憾,但惠赐了我一个字,名叫:实甫。”
“从此以后,我也有了字了!”仇英眼中水光流转,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仇英十五岁拜师学画,耽误了身为女子的及笄之礼,本以为这件事也便这么过去了,未想到师傅却惦记着他的弱冠之礼。是啊,她怎么忘了,在师傅的眼中他可是个铁骨铮铮的小男子汉呢!
“仇英……”项元汴不是不明白她的感动,但在二十岁之时得了身为男子的表字,她是当真决意坐实了男人的身份了吗?
“子京,往后你便要称我为实甫了。”仇英兴冲冲的反驳他,低头又将文征明的来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项元汴暗暗叹了叹气,却未弗了她的意愿,轻轻喊道:“实甫,你师傅一家随了信还捎了些礼物来,你随我来看看吧。”
仇英闻言忙跟着他到了外间,果然桌子上有一个藏青色的包袱。这个包袱皮是师母沈氏常用的那一块,往日里总用它给仇英装着吃的穿的用的,叫他带回自己的住处。轻轻解开包袱,上头首先是一件崭新的月白色袍服,仇英伸手在上头摸了一摸,便知道是上好的料子,该是师母专门为他定做的,袍子下边是一个长盒,里头这只上好的狼毫笔是师傅精心挑选的,文彭大哥给的礼物是一盒名贵的颜料,而文嘉赠她的却是一枚印鉴。
早几年仇英曾弄丢了自己的私章,文嘉便央求精通印石的文彭选了一块,自己亲手刻了一枚印赠他,还许诺过到了弱冠之年得了字,再赠他一枚。
仇英取了那印,在大红的印泥上蘸了蘸,印在纸上是简明的“仇氏实甫”四个字。再将之前所用的“仇英印”也印了一枚,洁白的画纸上,两枚印戳相映成趣,勾起仇英满足的笑意。
“我在担心……”项元汴忽而开口道,凝视着仇英疑惑的神情,“文家上下率先千里迢迢送来这一件件情意深重的礼物,我不管呈上什么也无法与他们媲美了。”
仇英扑哧一笑,眼儿眯眯道:“师傅一家人和你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亲人,不论你们送些什么或什么都不必给,我都知道你们对我的好,生辰只是每年一日,平素的感情又岂是礼物所能表达的?”
项元汴仍有些不是滋味,问道:“那我与你师傅一家人,对你都是同等重要的了?”
“那是自然。”仇英顺口答道,却在瞧见了桌上一对并排而立的印鉴而稍稍有所犹疑。文嘉及师傅一家人,还有子京在自己心中的地位,真的是完全一样吗?思及前几日来天籁阁探望自己的小嫂子徐氏,还有那肉嘟嘟短手短脚却活泼可爱的小德纯,眼前这人虽未大婚,却早先有了妾侍和长子,这就决定了他与自己再无其他的可能了——她别无所求,只愿得一个一心一意的知己相伴一世罢了。
仇英轻轻摇了摇头,告诫自己不必多想。盛夏的午后蝉鸣躁动,项元汴的心情也随之烦躁了起来,他要的不是同等重要,而是那与世人皆是不同的唯一啊。
男子长至二十岁,应择良辰吉日,于宗庙中行加冠的礼数,称之为弱冠之礼。冠礼一般由父亲主持,若父亲已逝,可另择长辈加冠,并由指定的贵宾为行冠礼的青年加冠三次,分别代表拥有治人、为国效力和参加祭祀的权利。
仇英父亲已逝,两位师傅年迈,文征明在京述职,周臣云游在外,本想着这礼数也就将就过去,甚至亦可免去不办了。
但是,在讲究家学渊源、礼数周全的文人圈,弱冠之礼虽小却不可小视,尤其仇英近些年小荷才露尖尖角,不少文人墨客听闻他的名气,收藏了他的画作,正在寻找时机与他结识。而弱冠之礼,正是一个将仇英推向世人的最佳时机。
项元汴发愁了。
于公,仇英作为墨林画苑聘请的画师,项元汴需要提升他的名气,为其画作升值、为项家带来更多的财富收益;于私,作为仇英的知己好友,项元汴也期待他能够早日一举成名天下知,实现跻身大明朝知名画师的理想。可再深究下去,他的私心却不愿仇英男不男女不女的继续生活下去。或许她可以换上红装,嫁一个良人,从此相夫教子、琴瑟和鸣?
可这些,亦不该是以他项元汴的意愿而左右的。某次,仇英站在那一副桃花源图卷下赏玩深思,他趁机问出:“我曾听你说,最是向往这种男耕女织、隐居山野的生活了,如今也是这般的想法吗?”
仇英愣了愣,却摇了摇头笑道:“男耕女织,也得寻到我那一位佳人才是啊。”
项元汴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那一日从天籁阁出来,他便去寻了自己的父亲、大哥、二哥,再广发请帖邀请当时的文人墨客赴宴,若自己的想望不能实现,起码让仇英有些实际的收获。两个人当中,起码有一人笑得开心也总是好的。
七月初七,仇英一早便被项元汴拎起来,赶往项氏宗庙。
“你既无父母,师傅亦不在身边,我便私自做了主,叫我的父兄来为你主持这弱冠之礼。”项元汴只这样解释着。仇英不可说是不感激的,早在她第一日入了项家之门,便告知项府上下,她亦是是这个家中的一员。而如今竟说服自己的父兄为她加冠,这般的对待真比寻常的亲兄弟还不分彼此了。
项氏宗庙,来观礼的嘉宾为数不多,但个个来头不小。仇英不太识得他们,但从众人非富即贵的服饰打扮来看,便就已经有些惴惴了。
为仇英主持冠礼的是项元汴的父亲项铨。
仇英披散一肩乌黑浓密的长发,拜倒在项父面前。年纪老迈但神色和蔼的项铨取来象牙梳,为他盘起成人发髻,再为他戴上象征着成人的红黑相间的素冠礼貌,代表他从此可以参加祭祀大典。仇英戴着此冠向宗庙上的观礼者一一拜礼,最后拜谢项父。
二回加冠,观礼席走出一位头发花白、身材发福的中年人,同样和蔼的神色,项元汴曾告诉过仇英加冠者的身份,想来这一位便是二甲头名进士、项元淇之好友戚元左先生了。此人长诗文、善书画,他的楷书与师傅文征明齐名,仇英早前也曾听师傅提及过,只这会子才见着故事中的人物,此人还为自己加冠,当即感动的眼中含泪。戚元左为他加黑麻布缁布冠,表示他从此具备参政的资格,仇英也一一拜礼、最后拜谢。
三回加冠,宗庙之外徐徐走进一位老人,仇英见了几乎喜极而泣,因为来者正是他常年在外云游,几乎无人得知其踪迹的师傅,亦是苏州三宝的师傅——周臣。周臣含笑为他戴上白鹿皮做的礼帽门代表着从此要服兵役以保卫社稷疆土,成长为可以保家卫国的铮铮男儿。
三次加冠礼成,项父向众人宣布了仇英的字,便是文征明惠赐的“实甫”,宣读祝词。一系列繁复的礼仪之后,宗庙之外车马等候,迎接众人前往酒楼赴宴。那里等候着无数的文人书画商,有风闻仇英之名而来,也有为着项家、为着贵宾而来的,不论宾客们来意为何,仇英的弱冠之礼高朋满座、宾主尽欢,规模之大、场面之盛不亚于当年项元汴本人的成人礼,但就这一点,已让不少人印象深刻了。


、弱冠之礼(下)

墨林画苑在大明各地都有分店,业务重心放在四聚之城;作为大本营的嘉兴墨林画苑;规模倒小了一些。在嘉兴当地,也有一些老字号与之抗衡。
例如南湖画苑;便是从前朝开始经营书画作品的;这一代店主孙连兴是个三十出头的胖子。孙家买卖书画只签作品不签人,做的一锤子买卖;事实上绝大部分书画店皆是如斯运作,项元汴的墨林画苑聘请名画师常驻作画;倒是开创了业界经营的先河。
项元汴既是文商;可“文”与“商”两个字;天赋却在后者。他闲来也会画上两笔、做些诗文;但这些风采远不比他在生意场上的精明。
例如他此刻为了旗下头牌画师仇英;不惜出借自家宗庙为之举办弱冠之礼,费劲心机邀请朝廷要员戚元左与画家元老周臣为他加冠,外行看一个热闹,孙连兴作为他的主要竞争对手,看到的却是这里头的门道。墨林画苑招揽的画师虽不少,但稍稍有些名气的大家,都不愿做这等子出卖身家之事,毕竟文人总要保持气节才能留人探听。仇英在这一众画师里头算是既年轻、又拔尖的苗子,若是将他捧红了,还怕日后招揽不到更多的画者?
放眼天下,但凡沾上个诗书画大师之名的,天赋、才华乃是根本,可怀才不遇的大有人在,落魄的文人不如农夫,连谋生计都是难事,更何况一举成名天下知?
此刻项元汴同仇英两个举着酒杯,来到隔壁桌敬酒,引起一桌子人的喧哗。项元汴一一介绍,仇英一一敬谢,微红的脸庞显示他的不胜酒力,但谦恭的态度也引起宾客的一致好感。孙连兴瞅着那一方的动静,与身边面貌俊逸的年轻人道:“这小子今日风光占尽了,我瞧着你那云游天下的祖父今日也来了,他的面子可比你这个做孙儿的还要大上几倍呢……”
那年轻人只默默的吃了一杯酒,对他充满挑拨的言语不动声色,只放下杯子时动作大了些,可见也有些隐忍不发的怒气,语气却淡然道:“祖父他老人家常年在外,走到哪里是哪里,谁知道他的落处?想来凑巧到了嘉兴,加上仇英亦是他的爱徒,来为他加冠不过是举手之事,孙老板过虑了。”
孙连兴忙为他斟满酒,笑道:“周小公子真是雅量,我这个做买卖的粗人,果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着实太粗俗了。”
那年轻人含笑不语,见着项、仇二人举着杯子往这桌来了,亦是端坐着并不起身,倒是仇英先认出他来,不由得轻呼一声:“周俊,竟是你?你也来了嘉兴?”
这一位俊俏风流的美少年,正是仇英在东村画院的死对头——周俊。他自小跟着父亲与祖父学画,一直以来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情况却在仇英拜师之后发生了转变。有了对比便有了优劣,不管是祖父还是其他老师,皆对仇英的天赋赞不绝口,往日加诸自己身上的溢美之词从此转了方向,全往仇英那里涌去。年少时他为此事耿耿于怀,做了不少荒唐事去刁难为难对方,也被仇英反着戏弄回来,同窗三年两人便斗了三年,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挺幼稚的。因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能对他产生什么影响呢?不过是虚度光阴罢了。若是要扳倒一个人,那么些小儿科的把戏可是远远不够看,这一次的正面交锋,想来才是两人真正的较量吧!
想到这里,周俊噙着完美的笑容站起身来,举着杯子与仇英的碰了一碰,沉声道:“仇英,我们又见面了。”
仇英有些不胜酒力,可这并不影响到他的观察力,他看到周俊的眼中是满满的必胜决心,恍恍惚惚中回忆起画院那三年两人斗智斗勇的场面,不由得豪情顿起,一口闷干杯中酒,笑道:“你这次又有什么招,尽管放马过来吧,我很期待哦。”
周俊手指紧了紧杯沿,皮笑肉不笑道:“相信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亦是一口干掉杯中酒,随手一抡酒杯掷于地上,上好的青花瓷碎成几片,静静躺在地上。酒杯碎裂清脆的响声,在喧闹的宴会上并未产生很大的动静,只同席的宾客面上都有些古怪。项元汴忙圆场说:“周兄约莫是喝多了,不必在意不必在意,我们继续喝着。”
仇英便只好在项元汴的指引下继续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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