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海巨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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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海巨宦-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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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一时期所生的事情,很难用某种一刀切的标准来判定善恶——尤其是官兵与海盗之间冲突上,官兵未必是正义的,反之所谓的“寇”亦不见得全部都坏。一言以蔽之,这个时代在东海活动的人,都是为利而来,为利而往,大家都不是魔鬼,也都不是好人。

在李彦直十八岁这年,大致来说东海最活跃的力量乃是商人,如果要在这商人面前加上一个限制性定语,可以说是华商!

这时的东海商贸圈基本是中国商人的天下,西来的葡萄牙人是在中国商人的帮助才得以前往日本,东海诸国里,日本商人在东海商贸中的影响远不及中国商人来得大,朝鲜商人的影响更可以忽略不计。中国商人的这些辉煌成就,完全是在没有政府支持下取得的。

国民为了生存展而要求与外国贸易,这是他们出于私欲的冲动,而其经商若控制得法,可以为国家增加税赋滋养民生,所以重商政府通常会加以支持、保护、引导并从中征税——嘉靖时期的葡萄牙、西班牙诸国基本都是这么干。

但在中国的社会环境下,大明政府对民间的海外商贸不但没有实质性的帮助与保护,反而设置了重重障碍,争贡之役之后甚至全面禁海!在失去了正常商业通道的情况下,中国海商只好踏上走私这条既无奈又危险的道路。这时东海海面上除了这群商寇合一的海商之外,还有一批完全以劫掠为生的海贼,海商们要想保住财产性命,便不得不将自己武装起来:一边对付本土海盗,一边对付葡萄牙海盗,一边对付日本沿海倭寇,同时还要面临朝廷的围剿。

也正是这个原因让这个时代的中国海商兼具三种身份:做生意时,他们就是商人;面对官府围剿时,他们就变成了贼寇;而遇到那群真正的海盗时,他们又变成了一支私人海军。当然还有更严峻的情况:如果生路完全被截断,这批人铤而走险起来,那就什么残酷的事情都可能生了,水浒人物敢干什么,他们也就敢干什么!

明朝中后期的中国海商就是这样在国外、国内多重压力下痛苦地成长着,可即使这样他们仍然掌控了中国沿海商贸的主导权,并将势力不断向东洋和西洋推进。他们在为自己也为自己争取财富的同时,也在为这个民族争取被政府遗忘了的海权!但是,拥有如此贡献的他们却连商人这样卑微的合法名分都被剥夺了,朝廷赠予他们的帽子是——贼寇!

朝廷既已禁海,凡私自下海,即为贼寇!

又由于这些海商走倭岛赚日本人钱的特别多,还常常会雇佣一些日本人做马仔,所以他们的身份又常常和“倭”字扯在一起,以至于许多商团明明是华人为主,却被叫做倭寇。

在嘉靖二十二年,海盗为祸未酷,而禁海已害人不浅,所以沿海的小民们宁可亲寇,不愿亲官,李彦直的身份是举人,才从省城来,打交道的不是林希元这样的官僚乡绅,就是田大可这样的高级军官,所以月港方面下九流,便都把他当上流社会来看待,听说他要打击倭寇,都纷纷避着他,均想:“又来一个没事惹事的!”

陈羽霆要买粮食船只,处处碰壁,吴平要打探倭寇消息,人人戒口,整个月港从八十岁的老太婆到四五岁的小孩子,个个都可能是海商、海盗们的眼线。李彦直毕竟是个举人,在没欺到自己头上之前,小民们还不敢动他,却都尽自己所能,不给他提供粮食、船只,不给他提供情报,甚至东偷一点东西,西挖一点墙角,搞些小破坏——虽然没什么大动作,可是小破坏积累得多了,却也足以让陈羽霆焦头烂额!

李彦直很快就现情况不对,一时之间却不知如何解决,这日正与陈羽霆筹谋无计,吴平忽引了一个人来求见。

“是什么人。”李彦直问。

“是一条有见识的好汉!”吴平说。

吴平的眼界,李彦直是很清楚的,所以听吴平这么形容,李彦直便忍不住眉毛扬了扬道:“能被你称为好汉,那自然要见一见!”

吴平便去引了一个男子进来,李彦直仔细打量这人,见他中等身材,三十岁不到年纪,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旧布衫,面有菜色,似为贫穷所困,但双眉却无半分愁色,心道:“果然气概不凡!闽省豪杰,何其多也!”连忙下座,请问姓名。

那男子道:“小人张维,本地人氏,见过李孝廉。”

二人坐定,李彦直命上茶,寒暄毕,李彦直道:“自我扬言要入海击倭,漳州全府,人人避我。张壮士是本地人,为何却来找我。”

张维笑道:“大伙儿都误会李孝廉了,所以躲避。张维未曾误会,所以不请自来。”

李彦直哦了一声,问道:“大伙儿误会我什么了?”

张维且不回答,却问道:“李孝廉,你可知对这闽南贫苦百姓而言,谁是衣食父母么?”

李彦直道:“民以食为天,衣食父母,自然是土地。”

“不对!”张维道:“福建土地,贫薄狭促,若只靠着泥巴里长出来的东西,光是漳州泉州二府,每年就得饿死十万人!但今时今日,我漳、泉子弟还勉力能支撑,靠的不是农,而是商!尤其是海商!那些冒死出没于风浪之中的海商,才是我漳、泉百姓的衣食父母!”

李彦直道:“张兄说的原来是这个。工商之能益民,我素深知,不见我李家亦有同利商号么?同利在漳州、泉州的生意,也做得很不小。”

张维道:“李孝廉既然自家也做生意,怎么却还要打击海商?”

李彦直道:“我要打的是倭寇,不是海商。”

张维却道:“李孝廉难道不知道闽南官兵和士大夫,有时候会借着打击倭寇之名打击海商、盘剥小民么?”

李彦直对闽南的形势也不是不知,只是一时计不及此,被张维一点醒,才惊叫道:“哎哟!我怎么把这一层嫌疑给忘了!”又道:“我虽然没来过月港这边,但我二哥李介却常驻于此,因此我想各处商家应该能理解我才对。而且我们在自己赚钱之余,也雇了不少漳、泉子弟,且和本地士绅联手,在此处立有义仓,丰年以平价入,灾年以平价出,算来对本地也算有些贡献,却没想到这次要做一点事情,却遭到月港上下的反对。”

张维道:“李孝廉,李二爷与你虽然是骨肉至亲,但一在商界,一在仕途,你们之间究竟是兄弟一体还是分道扬镳,外人哪里清楚?李二爷那边还好些,毕竟他摆明了是在做生意,但是李孝廉你自到闽南以后,见的不是林氏大老爷,就是镇海指挥使,这些对月港的下九流来说,那都是天上的人物。至于那义仓之设,漳、泉父老也是感激的,不过在下九流看来,那也是士绅一层常有的善举,不能拉近你与小民们的距离。士绅老爷们与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彼此隔阂不浅,他们虽也涉足海外贸易,但这些老爷们做生意的道道,与我们这些小民毕竟不同。这些老爷们其实不是很怕朝廷派人打击倭寇,因为朝廷再怎么严打也打不到他们头上,但我们却很怕,因为会殃及池鱼。李孝廉你自入境以来,就一直与官老爷们打交道,一扯大旗,就说要打倭寇,这叫我们这些小民如何不疑你?”

说到这里,李彦直已完全明白,顿足道:“我懂了,我懂了。这件事情确实是我顾虑不周!”身子前倾,虚心请教道:“张大哥,你可得帮我想个办法,消除一下大伙儿心中对我的疑虑。”

张维听他连称呼都变了,心下大悦,便道:“李孝廉,你此番要筹粮募人,为的究竟是什么?是要救人,还是要灭倭?”

李彦直道:“自然是要救人!因我二哥可能是落在倭寇手中,所以才说要灭倭。”

“这就简单了。”张维道:“如今李孝廉你在小民中威已著,信未立,我的建议是,先把有嫌疑的灭倭二字淡化掉,且以入海‘寻兄’为名行事,便可减免许多麻烦。”

李彦直道:“更换名义容易,只是入海之后要是遇到倭寇,那时节……”

“打!”张维道:“闽南的父老乡亲,怕的不是你打真倭寇,而是怕你借打倭寇为名扰民!大伙儿对真倭寇那也是深恶痛绝!若李孝廉入海之后能不打海商,只打真倭真寇,大家支持你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扯你的后腿!”

李彦直大悦,道:“得张大哥这一席话,李哲真如拨云雾而见青天!我想邀张大哥助我一臂之力,请张大哥幸勿推辞。”

张维欣然道:“李孝廉贤名播遍闽省,若能于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那是张维的荣幸!”

 之十九 练兵闽南

李彦直得到张维这地头蛇提醒后,便改了说法,道自己要入海寻兄,又给了张维一笔经费,让他帮助陈羽霆处理这次出海的后勤。  张维在这一带混迹多年,和三教九流都有勾连,身边也有一帮穷兄弟,只是他家境贫寒,以往找不到靠山挥不了作用,这时得了李彦直的资金支持马上就光热,把一帮穷兄弟召集起来,走乡入巷地帮李彦直做地下工作,让大伙儿知道李家这位三公子来月港是做生意的,要出海是要去找他哥哥的,并不是代朝廷来寻海商们的麻烦。漳、泉的下九流这才都放了心。

解决了和闽南草根阶级的沟通问题以后,陈羽霆现他要干的事情一下子顺了起来!闽南本来就已经展出一个民间的供给体系,其大致的情况是有一批小商贩往各乡村收集各种海上所需要的物资如木料、粮食等,然后送到海边提供给走私船只。这批小商贩做这个生意为的也只是钱,不管是中国商人也好,佛郎机商人也罢,只要有钱他们就卖,甚至就是倭商、海盗,也都仰仗着这个民间供给体系补充物资。

此刻既已理顺了关系,接下来便就只需和这些小商贩实现对接,李彦直便能源源不绝地得到补给了。张维请求将这个任务交给他,李彦直答应后,陈羽霆便按照李彦直在六艺堂教他的采购审计程序,让张维提出一个预算来。张维哪里搞过这个?去和他的左右手合计了一下,就胡乱报上了一个数字,陈羽霆一点一点地问这笔钱要买什么,那笔钱花在什么地方,问了三四桩张维就皱起了眉头,觉得陈羽霆不信任自己。

李彦直在旁边见到,一挥手,把张维报上来的那个数字再加两成,直接给他,也不多问。

陈羽霆甚是不满,在张维走后道:“三舍,这不合程序!”

李彦直问:“什么程序?”

“你教我的程序!”陈羽霆道:“若不把这程序里的各个细节落实到位,下面的人会贪污的!”

“我知道。”李彦直道:“所以我多给了他两成让他们分啊。不给他们额外分红,他们哪来的动力帮我们办事。”

陈羽霆瞪眼道:“那你不是纵容他们贪污吗!这怎么可以!你……你当初在六艺堂不是这么教我的!”

李彦直道:“张维不是一个人在帮我们办事,而是带着一帮弟兄在帮我们办事。他和他的那帮兄弟,平时是用另外一套习惯办事的,和我们花了十年的光阴慢慢建立起来的系统不同。要想让他们适应我们的办事程序,那得费很大的功夫,很长的时间。我们现在急着要人家办事,没时间给他们重新培训的。”

“可是……”陈羽霆叫道:“可是张维已经加入我们了,这样做不但是纵容了他们,还会把我们原来的人带坏。”

李彦直沉吟半晌,才道:“你的忧虑也有道理。不过这件事就先这样吧。等缓过了这阵子,你可着手对他们的人进行培训——就像我当初培训你们一样。”

后勤补给的事,李彦直便过问到这里,之后便完全交付给陈羽霆和张维,因为他马上就要投身于另外一件更要紧的事情上去:训练水上机兵!

自俞大猷加入以后,北尤溪机兵团除了本身成为一支精兵以外,更重要的是成了一个精兵训练营!展出了一套严密的士兵训练系统!进入这个团体的士兵除了自己练就一身本事之外,更能在指挥官的带领下带新兵蛋子。

不过,新组成的这支水上机兵是以王牧民带来的八百二十名私商武装队伍,与暂归吴平统领的四百机兵作底子,一千二百人都不是新手,所以这次的浯屿集训,与其说是训练,不如说是整合。

正如吴平当日所言,王牧民手下的八百人水战、航海之术较精,但纪律较差,吴平手下的四百人纪律组织上更为严密,但对入海缺乏经验,所以李彦直已经采纳了吴平的建议,从王牧民的八百名手下中挑出两百人来,打入那四百机兵当中。训练由李彦直、王牧民、吴平三人共同组成脑团体。这三人各有所长,而其中又以王牧民的水战经验最丰富,吴平次之,李彦直兵法虽通,但海上的实战经验不足,这此浯屿练兵,既是训练别人,也在实际操作中提高自己。

三人几乎是落实到人地验收每一个机兵的训练成果,半个月后剔除掉二十八名无法适应这个新团体的兵勇,又经过十余日的整合,一支新的队伍诞生了。这支队伍,就是即将在东海产生重大影响的东海水上机兵团的雏形!

这个机兵团后来越练越精,也如北尤溪机兵团一般,不但能打仗,而且只要解决了兵源和补给的问题,还有“生产”新兵的能力。

在明代,福建有两处极佳的兵源地,一个在矿区,一个在海边,这两个地方都是耕地不足而有独特的天然资源,矿区不用说,为了争夺矿产,乡民们从小就习惯了小械斗,这叫山锻其魄!而滨海地区的资源就是海洋!在这个海上交通工具极其恶劣的年代,敢下海谋生路的——不管是捕鱼、晒私盐还是做海盗,都是需要有十二分的胆色!在与大海的经年搏击中能生存下来的男儿更是个个彪悍!这叫海练其魂!

如此悍民,若任其放肆,则易为氓为盗。矿区百姓不顾法令的械斗和滨海百姓藐视王法的入海,自明太祖以降五六百年间延绵不休,朝廷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根本就找不到有效的办法来管制!

但是,如果是加以引导,练之为兵,则其猛恶可知!而此刻李彦直手下的这批乡兵,正是来源于上述那两个地方。

李彦直以这支六百零二人的队伍为主军,自任主将,吴平为副手,曾在李介下吕宋时负责副船指挥的杨舟为船务参谋兼火长,王牧民领剩下的六百人为副军。这段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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