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镜(典藏版)》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花镜(典藏版)- 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想起这些日子来的提心吊胆,他不由觉得有些委屈:不是说风尘里无真心么?自己怎么就遇到了这么一个叫真的女子呢?色艺冠绝京师的舞伎竟然为他作出这般事情来,闹得满城风雨——也不想想,这泼天的艳福,是他愿意的么? 
起码,父母这边就无法交代,方正严谨的父亲得知他出入烟花场所,就用家法狠狠教训过他,哪里能容他娶一个青楼女子过门?——还有那门自小就定的亲事……未过门的妻子是周侍郎的女儿——这等好姻缘,他又如何能错过? 
何况,看见心月那张可怕的脸,他就怎么也无法再忍受下去。 
她难道不知,自己爱的就是那样的花容月貌、轻歌曼舞么?如今这样的她,又怎么能让人再对她看上一眼、更罔论一辈子?至于那些盟誓……风月场里的话,哪一句能当真? 
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吧? 
想到这里,书生的心中陡然也是一冷。再想起那三尺黄土下的红颜如今又该如何,他生生打了个冷颤。然后忙不迭地安慰自己:应该……应该没事了,他买的是上好的花梨木棺材,棺盖足有两寸厚,亲眼监督着工匠钉了两遍钉子。 
便是一个青壮男子,赤手空拳的也无法从那样坚固的盒子里破壁而出呢。没有事了……他不用再担心什么,以后照样的娶妻、生子、做官……一床锦被便掩了今日的风流。反正棺木中活人的事情,除了他自己,再也无第二个人知晓。 
这一场少年糊涂的孽债,就让它这样静默的腐烂在地底下吧。 
白杨做柱红粉成灰,那样绝世的舞衣,也只能在地底下悄然化作白骨支离。 
颜俊卿看着空荡荡的别院,叹了口气,将以往楼心月穿过的几件七彩舞衣收了,揉成一团扔给贴身的小厮墨烟:“东西都收好了罢?这些衣服都拿出去找个地方烧了……楼姑娘的东西,一件都不要留下来。” 
墨烟伶俐,今日却也会错了意,以为少爷心情悒郁,翻看了一堆衣服,见没了一件楼姑娘平日里最喜欢的,还巴巴的问了一声:“那件真珠衫少爷留作念心儿了?其他的奴才拿去烧了。” 
“真珠衫?不在那里头么?”颜俊卿有些奇怪,然而大堆的衣服也懒得再理,便挥挥手打发小厮出门去——反正这里全部东西他都不打算留了。 
墨烟出去后,他对着空空的别院,忽然有些莫名的伤感起来…… 
都一年了吧?这里,曾经有过多少旖旎的风光?枕畔鬓云的盟誓,推窗看月的静谧,花间小酌的笑语……每一日晚上就寝前,心月都要穿上最喜欢的舞衣,为他单独歌舞。 
那样绝世的舞姿……一顾倾城,再顾倾国。 
然而到了如今,都只能成为记忆中的碎片了。 
颜俊卿也有些黯然神伤——其实他也不想如此……最好是能和她歌舞欢洽终老,不谈婚论嫁——然而,他终究是个懦弱的人,没有勇气作到反抗父亲和家族、放弃功名利禄。 
——他唯一能有勇气做的,就是将那口棺材钉死、再钉死! 
书生的手缓缓握紧,平日里温文儒雅的眼中蓦然有了凶狠的表情。已经是半夜了——来这个别院收拾东西,也是要避了人的耳目。临安城里,大家都议论着这出风流剧中的男子,但是却只知道他姓颜而已…… 
从一开始他就留了心,没有将真名字告诉她和那些青楼混迹的人们。俊卿只是他自己取得名字……俊卿,俊卿……多少次听到心月那样迷醉的唤,然而他每次都要一怔、才能反应过来叫得是自己。 
多傻的女子啊……只是她一个人喝醉了,偏要拉着他一起作傻事么? 
夜里,窗外是飒飒的风雨声——初夏的江南就是如此多雨,颜俊卿无谓的又有些感怀,忽然想吟一首诗出来。然而,不等他想出第一句,忽然听到了风里隐约的歌声——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女子凄婉的歌声,就在风雨中缥缈回荡,唱的,居然是李义山那首《无题》。 
听着那歌声,颜俊卿的手猛然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那声音…那声音!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熟悉的歌声,不知从何而来,盈满了这个空荡荡的、下着雨的别院。 
是她……是她! 
书生的脸色蓦然惨白,颤抖着手,猛的退开房间的门,逃也似的逃到了廊上,准备往大门外奔去。 
然而,一到廊上,他的脚就仿佛生了根似的定住了,眼睛盯着前方—— 
廊上幽暗的灯火下,一个轻盈绰约的女子,穿着那件真珠衫,挥舞长袖,在廊道上轻歌曼舞,身形曼妙不可方物……在歌舞的女子一挥袖、一回首之间,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女子脸上那道可怖的伤疤…… 
“俊卿,我回来看你了。”在歌舞的间隙里,她微微笑着,对他说。 
颜俊卿看见她伸过来的手——春葱也似的十指鲜血淋漓,似乎因为抓刨什么东西而变成那样。女子微笑着:“俊卿,我等了你很久,不见你来……你为什么不来呢?” 
“——鬼、鬼啊!”心胆俱裂,书生的脸化成了青色,眸子因为恐惧而碎裂。然后,踉踉跄跄的沿着廊道奔逃,然而脚下已经没有丝毫力气,走了几步便瘫倒在地上。 
“唉……”看着他那样的表情,女子反而微微叹口气笑了起来,眼眸深处有雪亮的光芒,“俊卿,不是说好了生同衾死同穴么?……我很爱很爱你,你知道么?” 
“知、知道。”颤栗着,在地上一寸寸往后挪动,颜俊卿连连点头。 
“你不知道。”女子蓦然收敛了笑容,淡淡道,“你根本不知道!”她笑出了声音,忽地抬手、举袖、旋舞,继续将那首《无题》歌唱了下去: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边歌边舞,声音越拔越高,唱到最后几句时候已经经凄厉非常,如同乌鹊夜啼。舞衣如同风一般的旋转,那名动京师的舞伎如同幽灵般飘忽不定又美的令人目眩。舞步渐渐加快,踏近……袖影发丝里,忽然有雪亮的冷光一闪—— 
一切都忽然寂静了下去。 
“夺夺,夺夺。” 
深夜的敲门声是分外清晰入耳的,不由人不醒。 
白螺披衣掌灯,拉开花铺的门时打了个寒颤——外面好大的雨。然而,比风雨更冷的却是眼前这个女子的眼神。 
“楼姑娘?”白衣少女看见檐下浑身湿透的来客,有些意外,举起烛台照了照,看见地上清晰的影子,微微笑了,“楼姑娘不是鬼么……既然如此,恭喜你重生再造了。快进来。” 
“重生?哈,哈哈……”低着头,衣衫上雨水不停地往下滴落,楼心月却微微冷笑了起来,“我是来送欠姑娘的买花钱的。” 
依旧是低着头,楼心月忽然不再多话,将手中一直抱着的一个包袱递了过去:“在这里。买花的钱给你——这就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白螺的眼睛忽然凝滞,盯着那一个湿透的包袱。不知道是不是被雨水所淋湿,然而却清楚地看见、有殷红殷红的血迹,从包袱里直渗出来! 
“你、你把他……把他杀了?”有些意外的,白螺脱口低低呼了一句,“天啊。” 
“是。”楼心月蓦然抬头,本来淡雅矜持的眼神,刹那间雪亮如电! 
她打开了包袱,深情的凝视着那一颗切下来的头颅,在额头上吻了吻,缓缓递过去:“你说过,要我拿最珍贵的东西来换宝珠茉莉。如今——我就把俊卿…俊卿的头送给你。” 
不错……那就是她最珍贵的东西。 
即使是失去了一切,也唯一保留在心底的、对于爱情的信任与渴望。 
——如今,她连着情人的头颅,一并交出。 
花镜女主人的眼睛稍微黯了一下,唇角忽然浮现出一个伤感的微笑,伸手去接那个包袱。在雨夜见到这样血腥的事情,奇怪这个少女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惊慌。 
然而,她的手指刚接过包袱,楼心月的手却蓦然迅速的往回一缩—— 
“住手!”白螺脸色变了,来不及去接那个人头,立刻闪电般的合身前扑,扣住了楼心月藏在袖子下的右手——那里,一柄长不盈尺的匕首已经划破了舞伎的肌肤。 
“别管我。”紫衣女子抬头看她,咬着牙,破了相的脸上神色可怖,“不关你的事!放开我……放开我!” 
“关我的事。”白螺的手指也是细细的,但是楼心月感觉这只纤弱的手扣住自己的手腕后,整个身子仿佛都忽然间酸软无力。白螺的眼睛闪动着,里面明灭的光芒仿佛一盏灯亮了又灭:“这把弱水匕是我那时借给你的——现在就得还给我!” 
劈手一夺,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已经到了对方手上,楼心月的眼睛仿佛忽然间空洞了,身子一歪,倚着门说不出话来——本来,是怀了必死的心来到花镜的,准备事情一了就解脱离去……然而,这个奇怪的少女却阻止了她。 
“这里是我的铺子,你如果要寻死也请离的远一点。”冷冷的,白衣长发的少女俯下身子,拎起地上的包袱,“还有这个东西,你还是拿回去罢。他如今永远属于你了。这个混蛋还真有本事,活着的守候让你神魂颠倒,死了居然还能让你殉情?” 
人头飞来,舞伎下意识的伸手,恋人的头颅滚入她怀中,如同以往那样听话而温情的伏贴在臂弯间。不知为何,楼心月陡然间紧紧拥住它,崩溃般的痛哭起来。殉情?她倒是想殉了这段情?然而又哪有真情可殉?! 
外面的风雨很大,声音如啸如泣。 
“明天城门一开,你就快些离开临安。去福州、去大理……越远越好。”手指擦拭着如水的匕首,白螺却在镇定从容的运筹,“这件真珠衫上的珠子拆开零卖了,也够你一阵子花销——楼姑娘,你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可是、可是我杀了人……”抽泣着,仿佛此时才回过神,明白自己方才做下了什么样可怕的事情,楼心月脸色恐惧而苍白,颤栗,“我杀了人!官府会追查我的!” 
“不会的,不会的……别怕。”少女俯下身去,仿佛母亲般的抚慰着这个曾经红极一时的舞伎,轻轻道,“楼心月已经死了,不是么?全临安的人都知道——没有人会怀疑到你,因为你已经死了……” 
“我已经死了?”喃喃自语着,紫衣舞伎缓缓抬头,看着无边的夜幕和雨帘。 
“是的,你已经死了。”白螺微笑着重复了一遍,然后一字一句的说,“但是,你还会活过来。一定会。” 
楼心月单薄的身子微微一颤,忽然苦笑了起来,扶着门框站起了身子。虽然孱弱,但是她终究还是站直了,手里捧着那个包袱。 
两位女子就这样在雨夜相对无语的站着。 
许久许久,白螺忽然问:“五寸的花根,你还剩下多少?” 
“两寸。”楼心月咬着嘴角,低声回答,“姑娘嘱咐过不能多服,剩下的我埋去土里了。” 
白螺垂首想了想,轻轻道:“楼姑娘,拜托你一件事情好么?” 
“结草衔环都会报答你。”楼心月笑了一下,神色凄凉,眼睛空洞茫然,低低道,“可是,我能帮你什么?” 
“宝珠茉莉我这店里已经绝了,这剩下的两寸花根,能否拜托姑娘好好照看——等来年养活了,再还给我一盆好的,如何?”把玩着手中的弱水匕,白螺淡淡道,语气中却有不容推辞的决绝。 
雨渐渐开始小了,风也弱了下去……明天,该是一个晴天罢? 
白螺执着烛台,披衣在门边目送那个绰约的紫衣背影消失在雨帘中,忽然长长、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靠着门闭上了眼睛——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虽然如此,但是如果那个女子能忍耐个一二年,或许会知道:即使是这样的痛苦,也终将会过去。然而,最可怕的就是绝望中的人往往连一时半刻都等不了,不顾一切、急不可待地就想沉入永恒的睡眠…… 
所以,自己只有将宝珠茉莉托付给了她。 
楼心月那样的女子,虽然多情而耽于幻想,却依然是有风骨气节的——她既然答应了,那末,便能守着那盆花直到花开,如同她对于爱情的坚贞。 
——虽然,只有种花的人知道,仅仅剩了两寸长的宝珠茉莉花根,是永远无法再发出嫩芽的……它永远无法活过来。 
但是,花不再开没有关系。只要那个女子能等到春风解冻心田、重新活过来的时刻就好…… 
只要她能够活过来就好。
叁 七明芝
『死人的骸骨一堆一堆,沿着台阶散落,空洞洞的眼窝冷冷地瞪着这个闯入者。』
山连着海,海拥着山。 
雾气连接着山和海。陡峭的山下,便是一片碧海黄沙。 
手指在沙滩上划来划去,湿润的砂子在指间细细密密流过去、翻开。划出的小沟里渗出清清的海水来,一只小小的纯白的蛤吐着一串泡泡,急急钻入沙中。 
小渔捉住了它,随手扔到了腰间的小篓子里——那儿,已经堆了一小堆各类的贝壳蛤蛎,色彩斑斓,晶莹可爱。她赤足在沙滩间走过,湿润的黄沙在她蜜色的脚趾下凹陷下去,留下一个个带水的脚印。 
她轻快的在沙滩上走过,脚丫不时踢起一排排浪花,看到有海浪带上来的好看的贝壳海草,顺手便是一捞。 
身后的涛声越来越大,该是涨潮的时间到了。 
小渔跳上了沙滩尽端的石堆,那些散落的黑色石头显然是从青屿山上风化后滚落到底下的沙滩上,零零散散的堆在那里,被每日来去的海潮浸泡着、黑黝黝湿润润的。 
石凹里面积了海水,有上次涨潮时被困住的小鱼小蟹急急的爬来爬去,仿佛听到了潮水汹涌而来的声音,迫不及待得想回归于那一片碧蓝。 
潮水在她身后腾腾的漫过来,追着她。而小渔赤足轻巧的在乱石中跳着,仿佛一只逐浪而飞的燕子。转瞬跳过了那些散乱的石堆,踏上了青屿山崖通往海滩的那一条石阶。 
潮水涨的很快,她方才捞起堆在崖下的背篓,跑上几级石阶。站定转头看时,那滚滚汹涌的白浪已经吞没了方才崖下大片的黄沙。 
她看着海天交际处那一朵白云,禁不住叹了口气,想起了自小以来想过千百次的问题:海的那边,那一朵白云之下,是什么地方? 
“要不要吃?”香味在崖上弥漫开来,小渔用小刀将熟了蚌肉一条条割开,问旁边那个青衣人。 
然而那个人只是出神的凝望着崖底那一片渐渐退去的碧水,眼神遥远。夕阳在他有些苍白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