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只是也该回来了。”说着,大家又商议:“咱们只管作诗,等他回来罚他。”刚说着,只见贾母已打发人来请,便都往前头来了。袭人回明宝玉的事,贾母不乐,便命人接去。
原来宝玉心里有件私事,于头一日就吩咐茗烟:“明日一早要出门,备下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不要别一个跟着。说给李贵,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要有人找我,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说北府里留下了,横竖就来的。”茗烟也『摸』不着头脑,只得依言说了。今儿一早,果然备了两匹马,在园子后门等着。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下去了。茗烟也只得跨马加鞭赶上,在后面忙问:“往那里去?”宝玉道:“这条路是往那里去的?”茗烟道:“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没有可顽的。”宝玉听说,点头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说着,率『性』加了两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弯子,出了城门。茗烟越发不得主意,只得紧紧跟着。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茗烟道:“这里可有卖香的?”茗烟道:“香倒有,不知是那一样?”宝玉想道:“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茗烟笑道:“这三样可难得。”宝玉为难。茗烟见他为难,因问道:“要香作什么使?我见二爷时常小荷包里有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回手从衣襟下掏出一个荷包来,『摸』了一『摸』,竟有两星沉素,心内欢喜,只是不恭些。再想,自己亲身带的,倒比买的又好些。于是又问炉炭。茗烟道:“这可罢了。荒郊野外,那里有!用这些,何不早说,带了来岂不便宜。”宝玉道:“糊涂东西!若可带了来,又不这样没命的跑了。”茗烟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个主意,不知二爷心下如何。我想二爷不止用这个呢,只怕还要用别的。这也不是事。如今我们往前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就去。”说着,就加鞭前行。一面回头向茗烟道:“这水仙庵的姑子长往咱们家去。咱们这一去到那里,和他借香炉使使,他自然是肯的。”茗烟道:“别说他是咱们家的香火,就是平白不认识的庙里,和他借,他也不敢驳回。只是一件,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宝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说着,早已来到门前。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事出意外,就像天上掉下个活龙来的一般,忙上来问好,命老道来接马。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虽是泥塑的,却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宝玉不觉滴下泪来。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他借香炉。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宝玉道:“一概不用。”便命茗烟捧着炉,出至后院中,拣一块干净地方儿,竟拣不出来。茗烟道:“那井台儿上如何?”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茗烟站过一边。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茗烟答应着,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的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毕,又磕几个头,才爬起来。宝玉听他没说完,便掌不住笑了,因踢他道:“休胡说,看人听见笑话。”茗烟起来,收过香炉,和宝玉走着,因道:“我已经和姑子说了,二爷还没用饭,叫他随便收拾了些东西,二爷勉强吃些。我知道今儿咱们里头大排筵宴,热闹非常,二爷为此才躲了出来的。横竖在这里清净一天,也就尽到礼了。若不吃些东西,断使不得。”宝玉道:“戏酒既不吃,这随便素的吃些何妨。”茗烟道:“这便才是。还有一说,咱们出来了,还有人不放心。若没有人不放心,就晚了进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才是。头一件,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件,礼也尽了,不过如此,就是家去了看戏吃酒,也并不是二爷有意,原不过陪着父母尽孝道。二爷若单为了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阴魂也不安生。二爷想我这话如何?”宝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着了。你想着只你一个跟了我出来,回来你怕担不是,所以拿这大题目来劝我。我才来了,不过为尽个礼,再去吃酒看戏,并没说一天不进城。这已完了心愿,赶着进城,大家放心,岂不两尽其道。”茗烟道:“这更好了。”说着,二人来至禅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素菜,宝玉胡『乱』吃了些,茗烟也吃了。二人便上马,仍回旧路。茗烟在后面,只嘱咐:“二爷好生骑着,这马总没大骑的,手提紧着些。”一面说着,早已进了城,仍从后门进去,忙忙来至怡红院中。袭人等都不在房里,只有几个老婆子看屋子,见他来了,都喜的眉开眼笑,道:“阿弥陀佛,可来了!把花姑娘急疯了。上头正坐席呢,二爷快去罢。”宝玉听说,忙将素服脱了,自去寻了华服换上,问在什么地方坐席,老婆子回说:“在新盖的大花厅上。”宝玉听说,一迳往花厅上来,耳内早已隐隐闻得歌管之声。刚至穿堂那边,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一见他来,便收泪说道:“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都反了。”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钏儿不答,只管擦泪。宝玉忙进厅里,见了贾母王夫人等,众人真如得了凤凰一般。宝玉忙赶着与凤姐儿行礼。贾母王夫人都说他不知道好歹,“怎么也不说声就私自跑了,这还了得!明儿再这样,等老爷回家来,必告诉他打你。”说着,又骂跟的小厮们:“都偏听他的话,说那里去就去,也不回一声儿。”一面又问他:“到底那去了?可吃了什么?可吓着了?”宝玉只回说:“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昨日没了,给他道恼去。他哭的那样,不好撇下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子。”贾母道:“以后再私自出门,不先告诉我们,一定叫你老子打你。”宝玉答应着。贾母又要打跟的小子们,众人又忙说情,又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虑了。他已经回来,大家该放心乐一回了。”贾母先不放心,自然发了恨;今见来了,喜且有馀,那里还恨,也就不提了。还怕他不受用,或者别处没吃饱,路上着了惊怕,反百般的哄他。袭人早过来伏侍。大家仍旧看戏。当日演的是“荆钗记”,贾母薛姨妈等都看的心酸落泪,也有叹的,也有骂的。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正文 第四十四回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话说众人看演《荆钗记》,宝玉和姊妹们一处坐着。林黛玉因看到“男祭”这出上,便和薛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宝钗不答。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儿。
原来贾母说今日不比往日,定要叫凤姐痛乐一日。本来自己懒待坐席,只在里间屋里榻上歪着,和薛姨妈看戏,随心爱吃的拣几样放在小几上,随意吃着说话儿。将自己两桌席面赏给那没有席面的大小丫头并那应差听差的『妇』人等,命他们在窗外廊檐下也只管坐着,随意吃喝,不必拘礼。王邢二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着。外面几席是他们姊妹们坐。贾母不时吩咐尤氏等:“让凤丫头坐在上面,你们好生替我待东,难为他一年到头辛苦。”尤氏答应了,又笑回道:“他坐不惯首席,坐在上头,横不是,竖不是的,酒也不肯吃。”贾母听了,笑道:“你不会,等我亲自让他去。”凤姐忙也进来,笑道:“老祖宗,别信他们的话,我吃了好几钟了。”贾母笑着,命尤氏:“快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们都轮流敬他。他再不吃,我当真的就亲自去了。”尤氏听说,忙笑着又拉他出来坐下,命人拿了台盏来斟酒,笑道:“一年到头,难为你孝顺老太太和太太和我,我今儿没什么疼你的,亲自斟杯酒,乖乖儿的在我手里喝一口。”凤姐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尤氏笑道:“说的你不知是谁!我告诉你说,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像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钟罢。”凤姐见推不过,只得喝了两钟。接着众姊妹也来,凤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一口。赖大妈妈见贾母尚这等高兴,也少不得来凑趣儿,领着些嬷嬷们也来敬酒。凤姐也难推脱,只得喝了两口。鸳鸯等也来敬。凤姐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们,饶了我罢。我明儿再喝罢。”鸳鸯笑道:“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儿呢。往常倒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原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说着,真个回去了。凤姐儿忙赶上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说着,拿过酒来,满满的斟了一杯喝干,鸳鸯方笑了散去。然后又入席。凤姐自觉酒沉了,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只见那耍百戏的上来,便和尤氏说:“预备赏钱,我要洗洗脸去。”尤氏点头。凤姐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门后檐下走来。平儿留心,也忙跟了来。凤姐便扶着他。才至穿廊下,只见他房里的一个小丫头子正在那里站着,见他两个来了,回身就跑。凤姐便疑心,忙叫。那丫头先只装听不见,无奈后面连平儿也叫,只得回来。凤姐越发起了疑心,忙和平儿进了穿堂,叫那小丫头也进来,把槅扇关了。凤姐坐在小院子的台矶上,命那丫头跪了。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这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那小丫头已经吓的魂飞魄散,哭着,只管碰头求饶。凤姐问道:“我又不是鬼,你见了我,不说规规矩矩站住,怎么倒往前跑?”那小丫头哭道:“我原没看见『奶』『奶』来,我又记挂着房里没人,所以跑了。”凤姐道:“房里既没人,谁叫你来的!你便没见我,我和平儿在后头扯着脖子叫了你十来声,越叫越跑,离的又不远,你聋了不成!你还和我强嘴。”说着,便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子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平儿忙劝:“『奶』『奶』仔细手疼。”凤姐便说:“你再打着问他跑什么。他再不说,把嘴撕烂了他的。”那小丫头子先还强嘴,后来听见凤姐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方哭道:“二爷在家里,打发我来这里瞧着『奶』『奶』的。若见『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儿去。不承望『奶』『奶』这会子就来了。”凤姐见话中有文章,便又问道:“叫你瞧着我作什么?难道怕我家去不成?必有别的原故。快告诉我,我从此以后疼你。你若不细说,立刻拿刀子来割你的肉。”说着,回手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吓的那丫头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诉『奶』『奶』,可别说我说的。”平儿一傍劝,一面催他,叫他快说。那丫头便说道:“二爷也是才来房里的,睡了一会醒了,打发人来瞧瞧『奶』『奶』,说才坐席,还得好一会才来呢。二爷就开了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的老婆去,叫他进来。他收了东西,就往咱们屋里来了。二爷叫我来瞧着『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凤姐听了,已气的浑身发软,忙立起身来,一迳来家。刚至院门,只见有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一见了凤姐,也缩头就跑。凤姐提着名字喝住。那丫头本来伶俐,见躲不过了,越『性』跑了出来,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可巧『奶』『奶』来了。”凤姐道:“告诉我什么?”那丫头便说二爷在家,这般如此将方才的话也说了一遍。凤姐啐道:“你早作什么来着!这会子我看见你了,你来推干净儿。”说着,也扬手一下,打的那丫头一个趔趄。便蹑手蹑脚的走至窗前,往里听时,只听里面说笑。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道:“他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妇』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贾琏道:“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凤姐听了,气的浑身『乱』颤。又听他俩都赞平儿,便疑平儿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埋怨的话了。那酒越发涌了上来,也并不忖度,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厮打一顿。又怕贾琏走出去,便堵着门站着,骂道:“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说着,又把平儿打了几下。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的干哭,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说着,也把鲍二家的厮打起来。贾琏也因吃多了酒,进来高了兴,未曾作的机密。一见凤姐来了,已没了主意;又见平儿也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