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女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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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女朋友们)-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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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利斯朵夫去探望她的时候,常常要她弹琴。她对于音乐作品的深切的领悟使他看了很高兴,尤其是当他用一言半语把表情指点她的时候。他发觉她嗓子很好,那是她自己没想到的。他劝她训练,教她唱德国的老歌谣或是他自己的作品;她唱得很感兴趣,技巧也有进步,使他们俩都很惊奇。她天分极高。音乐的光芒象奇迹似的照在这个毫无艺术情『操』的巴黎小布尔乔亚女子身上。夜莺——(他这样称呼她)——偶尔也提到音乐,但老是用实际的观点,从来不及于感情方面;她似乎只关心歌唱与钢琴的技巧。她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而不弄音乐的话,就谈论俗事:不是家务,便是烹饪或者日常生活。平时一分钟都不耐烦和一个布尔乔亚女人谈这些题目的克利斯朵夫,和夜莺倒谈得津津有味。

    他们这样的在一块儿消磨夜晚,彼此真诚的相爱,用一种恬静的,几乎是冷淡的感情。有天晚上他来吃晚饭,比平时耽久了些,突然下了一场阵雨。等到他想上车站去赶最后一班火车的时候,外面正是大风大雨;她和他说:“算了罢!明儿早上走罢。”

    他在小客厅里睡着一张临时搭起来的床。客厅和赛西尔的卧室之间只有一重薄薄的板壁,门也关不严的。他在床上听到另一张床格格的响,也听到赛西尔平静的呼吸。过了五分钟,她已经睡熟了;他也跟着入梦,没有一点『骚』『乱』的念头惊扰他们。

    同时,他又得到一批陌生朋友,被他的作品招引来的。他们住的地方大半离开巴黎很远,或是幽居独处,从来不会遇到克利斯朵夫的。一个人的名片即使是鄙俗的,也有一桩好处;就是使上千上万的好人能够认识艺术家,而这一点,要没有报上那些荒谬的宣传就办不到。克利斯朵夫和其中的几个发生了关系。有的是孤独的青年,生活非常艰苦,一心一意的追求着一个自己并无把握的理想:他们尽量吸收着克利斯朵夫友爱的精神。也有的是一些内地的无名小卒,读了他的歌以后写信给他,象老许茨一样,觉得和他声气相通。也有的是清苦的艺术家,——其中有一个作曲家,——不但没法成功,并且也没法表白自己:他们看到自己的思想被克利斯朵夫表现了出来,快活极了。而最可爱的也许是信上不屠名的人:因为这样他们说话可以更自由,很天真的把信心寄托在这个支持他们的长兄身上。克利斯朵夫多么愿意爱这些可爱的灵魂,但他永远不能认识他们,因之大为惆怅。他吻着那些陌生人的信,好似写信的人吻着克利斯朵夫的歌一样;各人都在心里想:“亲爱的纸张,你们给了我多少恩惠!”

    这样,根据物以类聚的原则,他周围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仿佛是一个天才的家属,在他身上汲取营养,同时也给他营养。这集团慢慢的扩大,终于形成一颗以他为中心的集体灵魂,——好象一个光明的世界,一个无形的星球在太空中运行,把它友爱的歌声跟一切星球之间的和声交融为一。

    正当克利斯朵夫和他那些精神上的朋友有了神秘的联系的时候,他的艺术思想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变得更宽广,更富于人间『性』。他不再希望音乐只是一种独白,只是自己的语言,更不希望它是只有内行了解的艰深复杂的结构。他要音乐成为和人类沟通的桥梁。唯有跟别人息息相通的艺术才是有生命的艺术。约翰·赛巴斯蒂安·巴赫在最孤独的时间,也靠着他在艺术中表白的宗教信仰和其余的人结合为一。亨德尔和莫扎特的写作,由于事势所趋,也是为了一批群众而不是只为他们自己。连贝多芬也得顾到大众。而这是大有裨益的。人类应当用这种话提醒天才:

    “你的艺术中间哪些是为我的?要是没有,那末我不需要你!”

    这种强制使艺术家第一个得到好处。当然,只表白自己的大艺术家也有。但最伟大的总是那些心儿为全人类跳动的艺术家。谁要面对面的见到活的上帝,就得爱人类;在自己荒漠的思想中是找不到上帝的。

    然而当代的艺人谈不到这种爱。他们只为了一批虚荣的,混『乱』的,脱离社会生活的少数人士写作,——这等少数人士绝对不愿意分享别人的热情,或竟加以玩弄。为了不要跟别人一样,他们宁可和人生割绝。这种人还是死了的好。我们可是要走向活人堆里去的,我们要喝着大地的甘『乳』,吸收人类最圣洁的部分,汲取他们爱家庭爱土地的感情。在最自由的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代表拉斐尔,在那些圣母像中讴歌母『性』的光荣。今日谁能为我们在音乐上作一幅《圣母坐像》呢?谁能为我们作出人生各个阶段的音乐呢?你们一无1所有,你们法国一无所有。你们想拿些歌曲给民众的时候,不得不剽窃德国往日的名作。在你们的艺术中,从底层到峰顶,一切都得从头做起,或者重新做起……

    1拉斐尔所作圣母像多至不胜枚举,《圣母坐像》为其中之一,现藏意大利佛罗伦萨毕蒂博物馆。

    克利斯朵夫和此刻卜居在外省的奥里维通信,想靠书信来继续他们从前产量丰富的合作。他要他搜集优美的诗歌,和日常的思想行动有密切关系、象德国的老歌谣那样的,例如圣书或印度诗歌中的片段,宗教的或伦理的颂歌,自然界的小景,关于爱情的或天伦的感情,清晨,黄昏与黑夜的诗歌,适合一般淳朴而健全的心灵的东西。每支歌只消四句或六句就行,表情要极朴素,用不着发挥得如何高深,用不着精炼的和声,你们那些冒充风雅的人的卖弄本领对就是没用的。希望你爱我的生命,帮助我爱自己的生命!替我写些《法兰西的祈祷》罢。咱们应当找些明白晓畅的曲调。所谓艺术的语言,我们应当避之唯恐不及,那是象今日多少音乐家的作品一样,变了一个阶级专用的术语。应当有勇气以人的立场而非以艺术家的立场说话。瞧瞧前人的作品罢。十八世纪末期的古典艺术,就是从大众的音乐语言中来的。如格路克,如一般创造交响曲的作者,初期歌谣的作家,他们的乐句和巴赫与拉穆的精炼高深的句子比较起来,有时会显得平淡庸俗。但就是这种本地风光的背景造成了伟大的古典作者的韵味与通俗『性』。它们是从最简单的音乐形式,从歌谣里来的;这些日常生活里的小小的花朵,深深的印在莫扎特或韦伯的童年的心上。——你们不妨效法他们,写作一些为大众的歌曲。以后你们再创作交响乐。越级有什么用?金字塔不是从顶上造起的。你们现在的交响乐只是一些没有躯干的头颅。噢,美丽的思想,你们得有一个身体啊!必须有几代耐『性』的音乐家和群众亲近。一个民族的音乐决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建立起来的。

    克利斯朵夫不但把他的原则应用于音乐,并且还鼓励奥里维在文学方面实行:

    “现在的作家,”他说,“努力描写一些绝无仅有的人物,或是在健全的大众以外,只有在不正常的人群中才有的典型。既然他们自愿站在人生的门外,那末你用不着管他们,你自己向着有人类的地方去罢。对普通的人就得表现普通的生活:它比海洋还要深,还要广。我们之中最渺小的人也包藏着无穷的世界。无穷是每个人都有的,只要他甘于老老实实的做一个人,不论是情人,是朋友,是以生儿育女的痛苦换取光荣的『妇』女,是默默无闻的牺牲自己的人。无穷是生命的洪流,从这个人流到那个人,从那个人流到这个人……你写这些简单的人的简单的生活罢,写这些单调的岁月的平静的史诗罢,一切都那么相同又那么相异,从开天辟地起,一切都是同一母亲的子女。你写得越朴素越好。切勿学现代艺术家的榜样,枉费心力去寻求微妙的境界。你是向大众说话,得运用大众的语言。字眼无所谓雅俗,只有把你的意思说得准确不准确。不论你做什么,得把自己整个儿放在里头:保持你的思想,保持你的感觉。文字应当跟从你心灵的节奏。所谓风格是一个人的灵魂。”

    奥里维赞成克利斯朵夫的意见;但他用着怀疑的口气说:

    “一部这样的作品可能是美的;但它永远到不了那些能够读这等作品的人眼里。批评界在半路上就把它压下去了。”

    “你老是这套法国小布尔乔亚的说法!”克利斯朵夫回答。“你担心批评界对你的作品作何感想!……告诉你,那些批评家只知道记录成功或失败。你只要成功就行了!……我完全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你也得不把他们放在心上……”

    但奥里维不放在心上的东西正多着呢!他可以不需要艺术,不需要克利斯朵夫。那时他只想着雅葛丽纳。

    他们只知有爱情,不知有其他;这种自私的心理在他们周围造成一平空虚,毫无远见的把将来的退路都给断绝了。

    在初婚的醉意中,两颗交融的生命专心一意的只想彼此吸收……肉体与心灵的每个部分都在互相接触,玩味,想彼此参透。仅仅是他们两人就构成了一个没有规则的宇宙,一片混沌的爱,一切交融的成分简直不知道彼此有什么区别,只管很贪馋的你吞我,我吞你。对方身上的一切都使他们销魂『荡』魄,而所谓对方其实还是自己。世界对他们有什么相干?有如古代的两『性』人1在和谐美妙的梦里酣睡一般,他们对世界闭着眼睛,整个的世界都在他们身上。

    1古希腊神话中假想之民族,谓起兼具男女两『性』。

    

第一卷 女朋友们 第五章

    噢,白天,噢,黑夜,你们织成了同一片梦境,你们这些象美丽的白云般飞逝的时间,在眩晕的眼中只现出一道光明的轨迹,——还有令人感到春倦的温暖的气息,肉体的暖意,爱情的沉醉,贞洁的『淫』『乱』,疯狂的搂抱,叹息与欢笑,喜极而泣的眼泪,——噢,微尘般的幸福,你还留下些什么呢?……我们的心简直想不起你了:因为你在的时候,时间是不存在的。

    岁月如流,老是同样的日子……甜蜜的黎明……两个紧紧搂抱的肉体从睡眠的深渊中同时浮起来;笑盈盈的,呼吸交融,一同睁开眼来,又相见了,又亲吻了……岂旦清明之气使身体上的热度退了下去……无穷的岁月只有酣畅『迷』惘的感觉,其中还有黑夜的甜美在嗡嗡作响……夏日的午昼,在田野里,在草茵上,在萧萧的白杨底下出神……幽美的黄昏,双双挽着手在明朗的天空下回向爱情的床席。风吹着丛树的叶子,明净如水的天上,象鹅『毛』般浮着一轮银『色』的月。一颗星掉下来,殒灭了,——使你心中一震……——一个世界无声无息的吹掉了。路上,在他们旁边,难得闪过一些默默无声的影子。城里的钟声报告明天的佳节。他们停了一会,她紧紧靠着他,默然无语……啊!但愿生命就象这时候一样,一动不动的……她叹了口气说:

    “我为什么这样爱你呢?……”

    在意大利旅行了几星期之后,他们在法国西部的一个城里安倾下来,奥里维在那儿有个中学教员的位置。他们差不多谢绝宾客,对什么都不关心。等到不得不出去拜客的时候,他们毫无顾忌的对人很冷淡,使有些人不快,使有些人微笑。所有的闲言闲语只在他们身上滑过,毫无作用。他们跟一般新婚夫『妇』一样的傲慢,神气仿佛说:

    “哼,你们,你们才不知道呢……”

    在雅葛丽纳那张俊俏而有点气恼的脸上,在奥里维的快乐的,心不在焉的眼中,显然透『露』出这样的意思:

    “你们多讨厌!……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清静呢?”

    哪怕在众人面前,他们也是我行我素。人们常常会发见他们一边说话一边眉目传情。他们用不着彼此瞧望就能看到对方;两人微微笑着,知道彼此同时想着同样的念头。等到从应酬场中出来,他们简直快活得直叫直嚷,做出种种痴儿女的狂态,仿佛只有八岁。他们说着傻话,互相用古怪的名字称呼。她把奥里维叫做奥里佛,奥里丸,奥里芳,法南,玛米,……竭力装做小女孩子的模样。她要同时成为他的一切,又是母亲,又是姊妹,又是妻子,又是情人,又是情『妇』。

    她不但以分享他的快乐为满足,还要实行自己从前许的愿,分担他的工作:这也是一种游戏。初期,她又好玩又热心的干着,因为工作在她这样的女人是件新鲜的玩艺儿,所以对最枯索的事也感到兴趣:图书馆里的抄写,翻译无味的书,都变了她生活计划中的一部分。她理想的生活不就是纯洁,严肃,全部贡献给共同的、高尚的思想与劳作的吗?只要有爱情的光辉照着,一切都很好;因为她只想着他,而不是想着她所作的事。最奇怪的是,凡是她这样作出来的一切都作得很好。她的头脑,对于那些在一生中别的时间决不能胜任的抽象的读物,都能毫不费力的应付;爱情使她整个的人脱离了俗世;她自己可不觉得,好比一个梦游病者在屋顶上走着,非常的安闲,什么都看不见,只管做着她的严肃而快乐的梦……

    过了一晌,她开始看到屋顶了,可并不惊慌,只盘问自己在屋顶上干什么,便回进了屋子。工作使她厌烦了。她以为它影响了爱情。那当然是因为她的爱情已经不及从前热烈。但表面上还看不出什么。他们俩一刻都不能分离,竟自闭门谢客,所有的应酬都不去了。他们讨厌别人对他们的感情,讨厌自己的工作,讨厌一切打扰他们爱情的事。和克利斯朵夫的通信也减少了。雅葛丽纳不喜欢他:他仿佛是个情敌,代表奥里维过去的一部分,而这一部分是完全没有她的分的。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的生活中越占地位,她本能上越想抢掉那个地位。她并不存心,只暗中使奥里维跟他的朋友疏远;她取笑克利斯朵夫的态度,面貌,写信的体裁,艺术方面的计划;她这么做并没有恶意,也不弄手段:那是忠厚的天『性』使她避免了的。奥里维听了她的批评觉得好玩,也不觉得有何居心;他自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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