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作品精编(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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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作品精编(新)-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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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回答使我感到失望。但我知道他的痛苦却比失望更大。似乎他至今还保持着从前对满子姑娘的爱情,依旧是那么深,没有减少一点。不过他把它埋在心的深处,只偶尔无意地在人前流露一下罢了。他这种人永远把痛苦咽在心里,对于一切的横逆,都只是默默地顺受,甚至把这当作当然的道理,或者命运,但是在心里他却伤痛地哀哭着他的损失。我的这种看法不会错。好像故意给它一个证明似的,他又接着说:“不知道怎么样,我总担心着她的病。恐怕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他皱着眉毛,一层黑云堆在他的额上。 

  “她的灵魂不是告诉过你,你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吗?不是说还有幸福的日子在等待你吗?”我安慰他道。他的口才很拙,仓卒间说出了这样的话,倒像是在故意讥笑他。 

  “是呀,我本来是这样想的呢!但得到她在逗子患病的消息以后,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倒把我的话认真地听了,用很软弱的声音辩解似的说,两只眼睛茫然地望着海天交接处的绚烂的云彩。孩子在旁边拉着他的手絮絮地向他问话,他也仿佛听不见了。 

  “何必这样担心呢?反正她现在跟你没有一点关系,你平日连信也不曾写一封。”这是我劝他的话。自己也知道这种话没有力量,但也找不出更适当的话来了。不懂文学的人似乎连应对之才也缺乏,无怪乎要为绅士们所不容。但是堀口君却又把这当做诚恳的劝告听了,而且更真挚地回答道:“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更不能不关心她。这一切似乎都由一个命运来支配,自己只感到无可奈何的心情。仔细想起来,人生实在是无聊啊!” 

  说这些话时他依旧望着天边。但云彩已经变换了。先前是淡红色的晚霞,现在成了山峰一般的黑云。夜幕像渔网一样撒在海面上,海依旧是睡眠似的恬静。潮慢慢地涨起来,小孩因为父亲不理他,早已跑开,在海滩上跑着拾贝壳去了。 

  过了二十几年的安分守己的生活以后,他终于吐出了绝望的呼吁。在这一刹那间所谓万能的宗教也失掉了它的力量。便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人,倘使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心的深处的伤痕,也会对那所谓万世不移的天经地义起了疑惑罢。至少这时的堀口君是对那存在的一切怀着不满足之感了。 

  “人生并不是这么简单的罢。”看见他在自己造成的命运的圈子里呻吟宛转的样子,我也被感动了。我的天性使我说不出委婉的话,我便直率地把他的话否定了:“只有不能支配自己的人才会被命运支配……” 

  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就被他忽然阻止道:“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这周围非常静,如果有声音,那就是海水的私语。不然他一定是听见自己的心的呼号了。便是最能够忍受的心,有时也会发出几声不平的叫喊罢。然而不幸的是他会用千百句“南无妙法莲华经”来埋葬这颗心的。我能够把他的这颗劫后余烬般的心取出来洗一番吗?我一个人两只手要抗拒二三十年来的他的环境的力量,这似乎和我从前在绅士中间翻筋斗的事情一样,太狂妄了罢。但是像我这样的蠢材总高兴拣狂妄的事情做。 

  我正要说话,孩子却在那边大声唤他。他忽然皱一下眉头,用痛苦的声音对我说:“回去罢!……”就走去迎他的孩子。逗子的信来了。信封上镶印着黑边,里面一张纸片印着下面的句子:赐寄亡妻满子的供物,拜领之后,不胜感谢,亡妻遗体已于某日安葬在逗子的某地,道远不及通知,请原谅。夫大口某某父大口某某从堀口君手里接过这纸片读了两遍,不由得想起了法国女人和日本女人的问题。两只发亮的眼睛仿佛还在纸片上闪动。那张曾经在三铺席房间的电灯光下一度光辉地闪耀过的少女的面庞又在我的脑子里浮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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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节:增加了我的寂寞
作者: 叶 舟

  “怎么突然来了这东西?”我问。 

  “是呀!第一次的通知并不曾接到,也没有送过什么东西去。不知怎么却来了这谢帖。这错误竟使我连她死去的日期也不知道。”他那极力忍住而终于忍不住的悲痛的声音,我听着更增加了我的寂寞。 

  横山满子的面颜最后一次在我的脑子里消失了。我把镶印着黑边的纸片还给堀口君时,看见他在揩眼泪,就说:“人反正是要死的。死了也就不必再提了。其实我好几年前就担心着她会来一个‘心中’呢!谁知她倒多活了几年。” 

  我把话说完,才知道自己又说了不恰当的话,真是粗人!但是话说出也没法改正了。 

  “你怎么知道?”他惊讶地问我。 

  “什么?”我听见他的意外的问话,不觉更惊讶地反问。 

  “‘心中’!”他加重语气地说。 

  “‘心中’!我不过这样推测,报纸上不是常有‘心中’的记载吗?老实说我从前倒担心着她和你也许会来一下这个把戏。”我说得很老实。 

  “哦!”他叹息地应了一声,惊讶的表情没有了,代替的是悔恨。于是他告诉我:“她的确几次向我这样提议过,我都没有答应。最后一次她约我同到华严泷去,是写了长信来的。我回了一封信说: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人没有一点力量,所以违抗命运的举动是愚蠢的。我们只是一叶小舟,应该任凭波浪把我们载到什么地方去。顺从了命运活着,以后总会有好的结果。……这样她就跟我决裂了。我们从此也没有见面。如果我当时答应了她,我这时也不会在这里了。我知道她的决心是很坚强的。前天夜里还仿佛梦见同她去什么地方‘心中’似的。” 

  “现在好结果来了罢!”我听完他的故事只说了这短短的一句话。也许是讥讽,也许是同情,也许是责备,也许是疑问。其实这些全包含在这句话里。我不能够相信在那时候的他们的面前就只有他所说的两条路,我不能够相信应付生活就只有这两种办法。事实上他把那个最重要的倒忘记了。 

  “现在好结果来了罢!”他疑惑地重复着说,然后猛然省悟地责备自己道,“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吃,没有什么话可说。”脸上立刻起了一阵可怕的痛苦的痉挛。我看见这个就仿佛看见牲畜在屠刀下面哀号,心里也起了战栗。 

  “那么你还相信命运吗?”我不安慰他,却责备地追问道。 

  他不回答我,只是埋下头挺直地跪在坐蒲团上面。 

  学校里放了年假。一连几天堀口君都忙着在念经和抛掷供物。差不多每天吃中饭的时候,他都要告诉我说:昨晚某某人的灵魂又到我家里来了。于是就简略地告诉我那个人的生平。无论是男或是女,那些人都是这个社会的牺牲者,而堀口君却说他们全是顺从命运的好人。于是傍晚他就提了一包供物到海边去把那亲友送走了。而在家里又会有另一个亲友的灵魂在等候他超度。 

  这个人,当他对我申诉痛苦的时候,他露出等人来援救似的无可奈何的心情;而跪在神橱前面,他却毫不迟疑地去超度别人的灵魂了。这也许是宗教的力量罢。但这宗教却把那无数的鬼放进了他的家中,使他与其说是活在人间不如说是活在鬼的世界里了。 

  新年逼近的时候,平日默默地劳动着的堀口夫人便加倍默默地劳动起来。在堀口君,也多了一件写贺年片的事情。只有那小孩更高兴地往各处找朋友玩。楼上不消说是静得像一座坟墓。我一个人在那里翻阅陈腐的书籍,受古圣贤的围攻。 

  新年一到,这家庭似乎添了一点生气。邮差不断地送了大批的贺年片来;拜年的人也来了不少,虽然大半都是在玄关口留了名片或者写着“御年贺”的纸卷,并不曾进房里来。但门前的人影究竟增加了许多。小孩也时常带了他的朋友来,多半是些穿着很整齐的和服的小姑娘。常常在庭前用羽子板拍着羽根羽根:毽子(日本语)。玩,这虽是女孩的游戏,但近年来已经有不少的少年在玩了。 

  劳动了一年的堀口夫人,在她的苍白的圆脸上也露了笑容,多讲了几句话。晚上没有事情,也把我邀到客厅里火火辶幸旁边去玩“百人一首”。玩这种游戏我当然比不过他们夫妇。 

  堀口君有四天没有到海边去了。大概新年里鬼也需要休息罢。但是一月五日这天的午后他忽然又勤苦地念起经来,一连念了三四个钟点以后,他就在下面大声邀我同到海边去。我走下楼看见他提了一包供物站在玄关口。 

  “昨晚又有谁的灵魂来过了吗?”我一面穿木屐,一面问道。 

  “就是横山满子君。我回头再详细告诉你。”他严肃地小声说。 

  我们默默地走了出去。从海边归来的途中…… 

  我们依旧在那些窄巷里绕圈了。堀口君说过了那简单的回答后,就不再作声。两人的木屐在土地上沉着地发响。我被沉默窒息着,不能忍耐下去,便说:“那恐怕是梦罢。你看见她是个什么样子?” 

  “梦不就是可信赖的吗?我屡次做梦都有应验。”他停了脚步,说着话望了我几眼。前面几步远近,竖着那“马头观音”的石碑。他走上去,合掌行了一个礼。他走过这个地方总要这样地行礼,我看见过好几次了。 

  “她的样子很憔悴,眼含着泪,要我救助她。所以我想她做鬼也不幸福,今天给她念经超度过了。以后还要给她念经呢!”他继续说,声音有点改变,我明白是一阵悲痛的感情侵袭来了。但我好像不知道怜悯似的不去安慰他,却说了类似反驳的话:“她不是顺从着命运活过了吗?那么她应该有好结果呢!你给她的信上不是这样说过的吗?……” 

  “但是……但是——”他仿佛遇到了伏兵,突然忙乱地招架起来,说了两个“但是”,便再也接不下去。 

  “但是一切都错在命运上面。这命运也只有你一个人才知道!我不相信这些。即使真有,我也要使它变成没有!”我气愤地说。我看见他招架不住地往后面退走了,便奋勇地追上去。他不再和我交战了。他只顾埋着头走,口里含糊地念着什么,像在发呓语一般。但在我的耳朵听来,他念的并不是《南无妙法莲华经》,而是“我错了”一类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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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节:烦躁
作者: 叶 舟

  这晚上堀口君忽然现出非常烦躁的样子。晚饭吃得很少,老是沉思一般地不说话。而且因一件小事就把小孩骂哭了。饭后他说要玩“百人一首”。等堀口夫人把食具收拾好拿出牌来时,他忽然又说不玩了,就一个人跑了出去。他的妻子问他夜里到什么地方去,他也不回答。我回到楼上,又受着腐儒的围攻。虽然房间里摆着火钵,却变得非常寒冷了。接着来的是寂寞。周围静得很可怕。忽然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人唱起了谣曲,苍凉的声音在静夜里听来就像是鬼哭一般。这许久还不见堀口君回家。于是风起来了,一吹便吹散了谣曲。树木哀叫着,房屋震摇着,小孩也在下面哭了。这楼上就如一个鬼窟,我不能够再坐下去,便毅然站起来,走下楼,到玄关口去找木屐。 

  “张君,要出去吗?到什么地方去?”堀口夫人在房里用了焦虑的声音问道。 

  “海边去!”我不假思索地这样回答。不等她说第二句话,就冒着风急急走出门去。海完全变了模样。 

  我认不清楚平日见惯的海了。潮暴涨起来,淹没了整个海滩。愤怒般的波涛还不住地往 

  岸边打来。风在海上面吼叫地飞舞。海在风下面挣扎地跳动。眼睛望过去,就只看见一片黑暗。黑暗中幻象般地闪动着白光,好像海在眨眼睛,海在张口吐白沫。 

  浴场已经消失在黑暗里,成了一堆阴影,躲在前面。每一阵风冲过来,就使它发出怪叫。我去找那些岩石,就是这傍晚我在那上面站过的,现在连痕迹也看不见了。 

  我站在岸边,望着前面海跟风搏斗的壮剧。一座一座的山向着我压过来,脚下的石级忽然摇晃似的在往后面退。风乘着这机会震撼我的身子。我的脸和手都像着了利刀似的发痛。一个浪打来,那白沫几乎打湿了我的脚背。 

  我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定了神,站稳了脚跟,想起方才几乎要把我卷下去的巨浪,还止不住心的跳动。 

  黑暗一秒钟一秒钟地增加。海疯狂地拼命撞击岸。风带着一长列的怪声迎面飞过来。这一切都像在寻找它们的牺牲品一般。 

  对着这可怖的景象我也感到惊奇了。平日是那么恬静的海遇着大风的时候也会这样奋激地怒吼起来! 

  “可惜,堀口君不在这里,不然也可以给他一个教训。这海可以使他知道一些事情。”我这样自语着,一个人渐渐地进入了沉思的状态。 

  风刮着我的脸和手,我也不觉得痛;浪打湿了我的脚,我也不觉得冷。我一个人屹立在风浪搏斗的壮剧的前面,像失掉了全部知觉似的。 

  “张君,你来了!”一个意外的声音使我惊醒过来。我掉头看后面,正遇着堀口君的发光的眼睛。在那张清癯的脸上我看见这样的发亮的眼睛还是第一次。尤其使我惊讶的,是他会到这个地方来。 

  “你看见了这一切吗?”我略一迟疑便惊喜地发出了这句问话。 

  他点了点头,然后低声说:“我比你早来了许久。” 

  我惊疑地望着他那发光的眼睛,带了暗示地自语道:“想不到那么恬静的海也会这样可怕地怒吼起来。” 

  “不要说了。”他一把抓住我的膀子烦躁地说。我觉得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我不答话,只是惊疑地望着他。“回去罢,回到家里我有话对你细说。”过了半晌他又说了一句。1935年2月3日在日本横滨巴金写《家》时用的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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