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作品精编(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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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作品精编(新)-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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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跑得气咻咻的,脸上发红。她一把抓住我苦恼地说:“我实在受不下去了。” 

  我看她这样子,听她这口气,我不用问便知道她又跟她丈夫吵架了。我想我又得花费半天工夫去劝她。 

  “好,到我家里去坐坐吧,”我微微皱着眉头对她说。我陪她往上山的路走去。 

  她跟着我走。在路上她不开口了,我看见她依旧红着脸,嘟起嘴在生气,时时把皮鞋往雪上踢,仿佛肚里有很多怨气不曾吐出来。这一次他们一定吵得很厉害。我心里想:他们夫妇像这样生活下去是不行的。我也看得出来,他们吵架的次数愈多,两个人中间的裂痕也就愈大了。 

  他们的吵架跟平常夫妇间的吵架是不同的。在他们中间从不曾发生过打骂的事情,最常有的是故意板起面孔或者一个人生自己的气给对方看,使对方受不住。有时候他们也针锋相对地辩论几句,但是其中的一个马上就跑开了,使这场争吵无法继续下去。 

  这样的事情我看得多了。每次,妻子和丈夫都先后到我这里来诉苦。我照例跟他们谈很久,等他们气平了才送出去。但是我始终不知道他们为了什么事情吵架。据我看来,他们好像是无缘无故地吵着玩。 

  说他们是一对爱吵架的夫妇吧,可是两个人的脾气都不坏,都是有教养而且性情温和的人。就拿每次的吵架来说,起初每人对我说几句诉苦的话,以后就渐渐地归咎到自己,怪自己的脾气不好,不能够体谅对方。女的说这种话的时候常常眼里含了泪,男的却带着一副阴郁的面容。有时他们吵了架以后在我这里遇见了,丈夫便温柔地伴着妻子回去。 

  他们吵架的次数渐渐地多起来,就如同做过的事情又来重做。表面上总不外乎那一套把戏。但是它却把我的脑子弄得糊涂了。我想在这简单中一定隐藏着复杂。事情决非偶然发生,一定有特别的原因。我想把原因探究出来。 

  我曾研究过他们两人的性情,但是我不能够看得很清楚。女的似乎热情些,男的似乎更冷静。女的活泼些,男的却比较严肃。不过这也只是表面的观察。 

  我同这对夫妇的交情不算深,因为认识的时间还不久。但是因为同住在外国,又在乡间,环境使我们成了亲密的朋友。不过对于他们的过去生活我依旧不很清楚。我只知道他是中等官僚的儿子,夫妇两人都是大学生。他们是由自由恋爱而结合的,那是三年前的事情。可是到现在他们还没有一个小孩。 

  据我看来在他们中间并没有什么障碍。他们应该过得很好。感情好。经济情形好。两个人都在读书:男的研究教育,女的研究文学,这也不会引起什么冲突。 

  我始终找不出他们夫妇吵架的真正原因。这一次也找不到一点线索。她的嘴老是闭着。嘴上愤怒的表情却渐渐地淡起来。她走到我家时,她的怒气已经平静下去了。 

  “什么事情?是不是又吵了架?”我让她进了屋,脱下大衣,把她的和我自己的大衣都挂在衣架上,一面不在意地问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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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一件新奇的东西
作者: 叶 舟

  她点点头,颓丧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用手摸她的头发,呆呆地望着墙上的一幅画。 

  “为着什么事情?”我坐在她对面,看见她不说话,便又追问了一句,我注视着她的脸,不让她逃避。 

  “什么事情?”她微微笑了,她显然是拿微笑来掩饰心中的忧郁。她看我一眼,又把眼睛抬上去,做梦般地看墙上的那幅画。头靠在沙发背上,两手托着头,自言自语地说下去:“老实说,没有什么事情。我自己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我想我们这样住下去是不行的。……我们也许应该分开。” 

  “分开”?我听到这两个字心里吃一惊。我暗中观察她的态度。她是在正经地说话,带着忧愁的神气,却没有一点愤怒。我想她这句话决不是随便说出来的。她至少把“分开”的事情先思索了一番。 

  “分开”的确是一个解决争吵的办法。但是到了提出“分开”的问题的地步,事情一定是很严重的了。我心里发愁,老实说,我很不愿意让这一对年轻夫妇分开,虽然我也不愿意看见他们常常吵架。 

  “分开?”我微微把眉头一皱,连忙陪笑说:“不要扯得太远了。夫妇间小小的争吵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只要大家让步,就容易和平解决。我看你们应该是一对很合理想的夫妇。” 

  “我原也是这样想。”她低声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了这句话。歇了片刻才接着说下去:“可是事实上不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们中间有一种障碍。” 

  “障碍?什么障碍呢?”我惊讶地问道。我仿佛发见了一件新奇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她绝望地回答。“这是无形的,我也看不出来,但是我总觉得……”她闭了嘴慢慢地咬着嘴唇皮,我看出来那似乎是浅淡而实在是深切的苦恼像黑云一般笼罩了她的美丽的脸庞。尤其是那一对眼睛,里面荡漾着波涛,我触到那眼光,我的心也开始沉下去了。 

  “兹生,你一定给我想个办法。我没有勇气再跟他一起住下去了。”她求助般地对我说。 

  我陷在十分困难的境地中了。我这时候很同情她,很愿意帮助她,但我又是她丈夫伯和的朋友,而且我实在看不出他们应该分开的理由。那么我应该为她想个什么样的办法呢?我又不是一个头脑灵活的人。 

  “我问你究竟还爱不爱他?”我想了半天才想到这句话,我这时候只希望他们两个能够和好起来。 

  “我爱他。”她略略停顿一下便肯定地回答道。我看她的脸,她脸上开始发亮了。我明白她的确说了真话。 

  这个回答颇使我高兴。我以为问题不难解决了。我直截了当地说:“那么你还说什么分开的话?你既然爱他,那么一切都不成问题了。” 

  “可是他——”她迟疑地说了这三个字。 

  “他,难道伯和不爱你!不,我想他不会!他又没有别的女朋友,”我带着确信地说。我看见话题愈逼愈近,很想趁这个机会给她解说明白,也许可以从此解决了他们夫妇的争端。 

  “我不知道。他从前很爱我。现在他不像从前那样了。有时热,有时又冷淡。他常常无缘无故地做冷面孔给我看。譬如今天早晨我兴致很好地要他一起上山来看你,他不理我,却无缘无故地跟我生气。从前我只要一开口,他就会照我的意思做。现在他常常半天不理我,只顾读他的书,或者一个人跑出去,很晚才回家来。他这种态度我受不了。……也许这要怪我脾气不好,我不能够体谅他。我也知道。可是……”她说话时声音很平静,这表示她的脑子很清楚,并不曾被感情完全蒙蔽。但是忧虑使她的声音带了一点点颤动,方才在她的脸上出现过一次的亮光已经灭了。她的眼睛里包了一汪泪。我细看她的神情,的确她怨她自己甚于怨她的丈夫。 

  我的心越发软下来了。我想伯和不应该这样地折磨她。他为了什么缘故一定要使她如此受苦呢?说他不爱她吧,但是从一些小的动作上看来,他依旧十分关心她,爱护她。说他别有所爱吧,但是他并没有亲密的女朋友。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动。那么是什么东西站在他们的中间,阻止他爱她呢?她所说的无形的障碍究竟是什么呢?我很想知道这个,然而我却不能够知道。至少从她这里我是无法知道的。我只得拿普通的道理来劝她:“景芳,不要把事情看得太认真。我想你一定对伯和有误会。伯和决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夫妇间吵架,不过是争一时的闲气,我担保过一会儿你们就会和好起来。” 

  “兹生,你不知道当初他对我多么好,真是好得很。体贴,爱护,敬重,无微不至。所以为了爱他,我甘愿离开我的家庭,跟着他远渡重洋。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在他的心上已经占不到重要位置了。”她惋惜地说下去。她完全不注意我的话。我也明白我的道理太平凡了。这样的话我对她说过好几遍,说了跟没有说一样。 

  “兹生,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往事真不堪回首。”她渐渐地激动起来,仿佛感情在鼓动她,她无法抑制了。她的话里带着哭声,同时她拿了手帕在揩那正从她的眼角落下来的泪珠。我的困窘一秒钟一秒钟地增加。我找不出话安慰她。但是看见她默默地抽泣的样子,就仿佛也有悲哀来搅乱我自己的心。壁炉里火燃得正旺,不断地射出红蓝色的光。窗帷拉开在旁边,让金色的阳光从玻璃窗斜射进来,照亮了我面前的书桌。我的上半身正在阳光里。房里很温暖,很舒适。然而我的心却感觉不到这些。我只希望伯和马上就到这里,把我从这样一个困难的境地里救出来。我知道这个希望很有成为事实的可能。 

  不久伯和的颀长的影子就在我的窗前出现了。他走得很慢,脚步似乎很沉重。两三天不见面,这个人显得更阴郁了。 

  他进了房间,照例脱了大衣,招呼我一下,不说别的话,便走到他妻子面前。她依旧坐在沙发上,埋着头用手帕遮住眼睛。她知道他来,也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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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一个照例的喜剧的结局
作者: 叶 舟

  他在沙发的靠手上坐上,爱抚地摩她的肩头,低声在她耳边说:“景芳,回去吧。”她不答应。他接连说了三次,声音更温和。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们回去吧。不要在这里打扰兹生了。这一次又是我不好。”他站起来轻轻地拉她的膀子,一面埋下头在她的耳边说话。 

  我明白我留在房里对他们不方便,就借故溜出去了,并不惊动他们。我不知道他们在房里说了些什么话。等我回到房间里的时候,他正挽着她准备走了。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又是一个照例的喜剧的结局。 

  我祝福他们,把他们送走了。心里想,在这次的和解以后,他们夫妇总可以过五天安静的日子吧。 

  但是就在这天晚上伯和一个人忽然跑到我这里来。时间不早了。外面吹着风。院子里墙边还堆着未融化的雪。我刚刚读完了一部传记,为书中的情节和文笔所感动,非常兴奋,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对着灯光空想些不能实现的事情。门铃忽然响了。我已经听见了伯和的脚步声。我不安地想,大概在他们夫妇中间又发生了争端。我去给他开了门。 

  他的一张脸冻得通红。他脱下大衣,便跑到壁炉前面,不住地搓着手躬着身子去烤火。我默默地看他的脸,壁炉里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使他显得更为阴森可怕,比风暴快来时候的天空还要可怕。 

  我的不安不断地在增加。我很想马上知道他的脸所暗示的风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又担心这风暴会来得太可怕,我会受不住。因此我便闭上嘴等待着,虽然这等待的痛苦也很令人难堪。 

  他转身在房里走了两步,忽然猛扑似的跑到我身边,抓住我的左膀,烦躁地说:“兹生,你帮助我!” 

  我惊愕地望着他,他的一对眼睛圆圆地睁着,从脸上突出来,仿佛要打进我的眼里似的。是那么苦恼的眼光!我被它看得浑身起了颤栗。 

  “什么事情?告诉我。”我吃惊地问。在窗外风接连敲着窗户。寂静的院子里时时起了轻微的声音,仿佛有人走路,仿佛有人咳嗽。 

  “兹生,我不能够支持下去了。你说,你说应该怎么办!我对景芳……”他放松了我的左膀,绞着自己的手指,直立在我面前。 

  提起景芳,我马上想到了那个穿青色衫子腰间束红带的面孔圆圆的女人,我想到了这一天她一边流泪一边诉说的那些话。我的心软下来了。同情抓住了我。我温和地拍他的肩膀,对他说:“你坐下吧。我们慢慢地说。”我替他拉了一把椅子放在我对面离壁炉不远处,让他坐下来。我们对面坐着,我不等他开口便先说道:“伯和,你不应该这样折磨景芳。她至今还爱你。你为什么老是跟她吵架?你说让她一点儿也是应该的。况且她的脾气并不坏。”我的态度和声音都是非常诚恳的。我想这番话一定会使他感动。 

  他不住地眨眼,动嘴,但是他等到我说完了才摇摇头绝望地说:“你不了解我们的情形。”“那么是谁的错?难道还是她的错?”我看见他不肯接受我的意见,一句话就拒绝了它,因此不高兴地说了上面的类似质问的话。 

  我的话一定使他很难堪,他的脸色马上变得更难看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痛苦地回答道:“那自然是我的错,我也承认。她没有一点错。”这答语虽然是我意料不到的,但是我却高兴听它。我想抓住这一点,我就可以解决他们的争端了。我便追问下去:“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做?你既然知道自己错了,难道就不可以从此改过来?” 

  他并没有感激和欣悦的表情,他只是绝望地摇着头,困恼地说:“你还是不了解。” 

  这句话把我弄得更糊涂了。我简直猜不透他的心思。窗外风依旧低声叫唤。炉火燃得正旺,可怕的火光映红了我们两人的脸。他的脸像一个解不透的谜摆在我眼前。 

  “我现在尝到爱的苦味了。”他自言自语地叹息说。他埋下头,两手蒙住脸,过了一会儿才再抬起头来。我知道他是默默地在让痛苦蚕食他的心;我知道他的痛苦是大于我所想象的。因此我也不能够用隔膜的语言去探询他了。 

  “兹生,相信我,我说的全是真话。”他开始申诉般地说。“我的确爱过景芳,到现在还爱她。我也知道她还在爱我。然而——”他停了停,沉思般地过了片刻,这时候他把一只手压在额上。我也注意他的前额。我看见他额上已经挂满汗珠了。 

  “然而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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