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作品精编(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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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作品精编(新)-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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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西·德木南。”我听见一个粗暴的声音叫起来。那个年轻的少妇慢慢地站起,安静地把脸朝着人群。怎么!还是先前那张美丽的脸,还是先前扑倒在台阶上哀哭的女人。现在她神色自若地走上断头台去。她对自己的生命似乎没有爱惜,上断头台就像去赴宴会。平静的,甚至带着安慰表情的面颜是那么年轻,那么纯洁。一对美丽的蓝眼睛望着天空。巴黎的天还没有她的眼睛这么美!我想起一个人的话:“为了使你美丽的眼睛不掉泪,我愿意尽一切力量。”见阿·托尔斯泰(1883—1945)的剧本《丹东之死》(1923)第四幕。〖ZK)〗但是她也在木板上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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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可爱的小女人
作者: 叶 舟

  “铛”的一声,架上的大刀又落了下来。我不由自主地叫出一声“呀!”仿佛一滴血溅到了我的眼镜片上,模糊中我看见一个被金丝发盖着的人头滚进篮子里。 

  露西·德木南终于跟着她的丈夫死去了。那个篮子里一定还留着她的丈夫颈项上淌出来的血罢。 

  我忽然想起了德热沙尔的诗:有着温柔的爱情的女人小孩儿,小鸟儿,母亲的心,芦苇的身,露西,一个优美的女人…… 

  啊,你可爱的小女人,为了追随你所崇敬的爱人你在断头台上做了自愿的牺牲,献出了你年轻的生命。 

  啊,想起你不由我眼泪纵横! 

  ……见E。德热沙尔的诗集《大革命的诗》(1879年巴黎版)。诗人的语言在我的耳边反复响着。那个披着金发的美丽的头又在黑暗中出现了。眼睛紧闭,嘴唇像要发出哀诉似地微微张开,鲜红的血从雪白的颈项下不断地滴落…… 

  我把眼睛闭上。我的眼睛已经受到伤害了。我觉得眼珠像被针刺似的痛起来。我取下眼镜,伸手慢慢地揉眼皮。那个金发复额的法国少妇的头还在我的眼前摇晃。我取开手,睁大眼睛。仍然只有一盏灯和一本书。一百五十年前的悲剧是无可挽回的了。为什么今天还会轮着我站到公果尔德广场上,让我的心受一番熬煎? 

  我抬起头凝神地望着那一圈跳荡似的金黄色的灯火。我想忘记一百五十年前的事,但是我的思想固执地偏偏粘在那件事情上面。砍去露西·德木南的头的断头机也砍去了罗伯斯庇尔的头。血不能填塞人的饥饿。为什么当时没有人伸出一只手把那只粗壮的膀子拉住?为什么从那些昂着头在台阶上观看的人中间不发出一声“够了”的叫喊? 

  迟了!断头机终于杀死了革命,让反动势力得到了胜利! 

  迟了,一百五十年已经很快地过去了。难道我还有什么办法来改写历史,把砍去的头接在早已腐烂的身上?对一百五十年前的悲剧我不能够做任何事情。我纵然怀着满腔的悲愤,也无从发泄。 

  但是悲愤也会燃烧的。和眼前的灯火一样,它在我的胸膛里燃起来。我的身体应该是个奇怪的东西,先前那里面有的是狂涛巨浪,现在却是一阵炙骨熬心的烈火。我绝望地挣扎着。 

  我又凝神倾听,我希望在静寂中听出一下脚声,我希望听出一两声表示这个世界还醒着的响动。我希望一个熟人起来叩门。我甚至想,只要有一个人,哪怕是不认识的人也好,只要他走进来,坐在我对面,让我把我的悲愤全倾吐给他。这时候我多么希望能够找到一个醒着的人。 

  我听了许久,坐了许久,希望了许久。 

  于是像回答我的希望似的在外面起了一种声音。什么东西在沙沙地响?难道谁在门外私语,等着我去开门?或者我又在做梦,不然就是我的听觉失了效用? 

  我坐着,听着。我只觉得一股一股的冷气从脚下沿着腿升上来。我终于听出来了:雨声。声音越来越密,越响。后来连屋檐水滴下声也听得见了。雨声淹没了一切,甚至扫去了我的希望。 

  我还是坐着,我还是听着。我要坐到什么时候?听到什么时候?难道我必须等到天明?或者我还能够怀着满腹烈火进入梦中? 

  我不想闭上眼睛。即使我能进到梦中,我也不会得着安宁。火热的心在梦里也会受到熬煎的。那么我就应该在书桌前面坐到天明么? 

  夜更加冷了。这么长的夜。还不见一线白日的光亮。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它的尽头。枯坐地等待是没有用的。不会有人来叩门。我应该开门出去看看天空的颜色。我应该出去找寻晨光的征象。 

  我移动我的腿,又是一阵麻木,仿佛谁把冰绑了在我的腿上似的。我挣扎了片刻,终于直立起来了。 

  灯火开始在褪色。黑暗从埋伏处出来向我围攻。但是我用坚定的脚步穿过黑暗走到外面,打开了大门。 

  一股冷风迎面扑上来。暗灰色的空中飘着蒙蒙的细雨。天空低低罩在我的头上,看不见一小片云彩。我的眼前只是一片暗雾。 

  “难道真的不会有天明么?”我绝望地问道,我望着这景象发问了。 

  但是从什么地方飘过来一声竹笛似的鸡叫。这意外的声音使我疑心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我屏住气向这广阔的空间听去。 

  欢呼似的鸡声又响起来。 

  我吐了一口气。我的寂寞的心得到安慰了;我的燃烧的心得到宁静了。 

  这是光明的呼声。它会把白昼给我们唤醒起来。 

  漫漫的长夜逼近它的尽头了。1941年冬在桂林 

  灯 

  我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感觉到窒闷,便起来到廊上去呼吸寒夜的空气。 

  夜是漆黑的一片,在我的脚下仿佛横着沉睡的大海,但是渐渐地像浪花似的浮起来灰白色的马路。然后夜的黑色逐渐减淡。哪里是山,哪里是房屋,哪里是菜园,我终于分辨出来了。 

  在右边,傍山建筑的几处平房里射出来几点灯光,它们给我扫淡了黑暗的颜色。 

  我望着这些灯,灯光带着昏黄色,似乎还在寒气的袭击中微微颤抖。有一两次我以为灯会灭了。但是一转眼昏黄色的光又在前面亮起来。这些深夜还燃着的灯,它们(似乎只有它们)默默地在散布一点点的光和热,不仅给我,而且还给那些寒夜里不能睡眠的人,和那些这时候还在黑暗中摸索的行路人。是的,那边不是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吗?谁从城里走回乡下来了?过了一会儿,一个黑影在我眼前晃一下。影子走得极快,好像在跑,又像在溜,我了解这个人急忙赶回家去的心情。那么,我想,在这个人的眼里、心上,前面那些灯光会显得更明亮、更温暖罢。 

  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只有一点微弱的灯光,就是那一点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扑灭的灯光也可以鼓舞我多走一段长长的路。大片的飞雪飘打在我的脸上,我的皮鞋不时陷在泥泞的土路中,风几次要把我摔倒在污泥里。我似乎走进了一个迷阵,永远找不到出口,看不见路的尽头。但是我始终挺起身子向前迈步,因为我看见了一点豆大的灯光。灯光,不管是哪个人家的灯光,都可以给行人——甚至像我这样的一个异乡人——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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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不是单靠吃米活着
作者: 叶 舟

  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的生活中有过了好些大的变化。现在我站在廊上望山脚的灯光,那灯光跟好些年前的灯光不是同样的么?我看不出一点分别!为什么?我现在不是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己楼房前面的廊上么?我并没有在雨中摸夜路。但是看见灯光,我却忽然感到安慰,得到鼓舞。难道是我的心在黑夜里徘徊;它被噩梦引入了迷阵,到这时才找到归路?我对自己的这个疑问不能够给一个确定的回答。但是我知道我的心渐渐地安定了,呼吸也畅快了许多。我应该感谢这些我不知道姓名的人家的灯光。 

  他们点灯不是为我,在他们的梦寐中也不会出现我的影子。但是我的心仍然得到了益处。我爱这样的灯光。几盏灯甚或一盏灯的微光固然不能照彻黑暗,可是它也会给寒夜里一些不眠的人带来一点勇气,一点温暖。 

  孤寂的海上的灯塔挽救了许多船只的沉没,任何航行的船只都可以得到那灯光的指引。哈里希岛上的姐姐为着弟弟点在窗前的长夜孤灯,虽然不曾唤回那个航海远去的弟弟,可是不少捕鱼归来的邻人都得到了它的帮助。 

  再回溯到远古的年代去。古希腊女教士希洛点燃的火炬照亮了每夜泅过海峡来的利安得尔的眼睛。有一个夜晚暴风雨把火炬弄灭了,让那个勇敢的情人溺死在海里。但是熊熊的火光至今还隐约地亮在我们的眼前,似乎那火炬并没有跟着殉情的古美人永沉海底。 

  这些光都不是为我燃着的,可是连我也分到了它们的一点点恩泽——一点光,一点热。光驱散了我心灵里的黑暗,热促成它的发育。一个朋友说:“我们不是单靠吃米活着。”我自然也是如此。我的心常常在黑暗的海上漂浮,要不是得着灯光的指引,它有一天也会永沉海底。 

  我想起了另一位友人的故事:他怀着满心难治的伤痛和必死之心,投到江南的一条河里。到了水中,他听见一声叫喊,(“救人啊!”)看见一点灯光,模糊中他还听见一阵喧闹,以后便失去知觉。醒过来时他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人的家中,桌上一盏油灯,眼前几张诚恳、亲切的脸。“这人间毕竟还有温暖。”他感激地想着,从此他改变了生活态度。“绝望”没有了,“悲观”消失了,他成了一个热爱生命的积极的人。这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我最近还见到这位朋友。那一点灯光居然鼓舞一个出门求死的人多活了这许多年,而且使他到现在还活得健壮。我没有跟他重谈起灯光的话。但是我想,那一点微光一定还在他的心灵中摇晃。 

  在这人间,灯光是不会灭的——我想着,想着,不觉对着山那边微笑了。1942年2月在桂林 

  狗 

  一我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也不知道自己的年纪。我像一块小石子似地给扔到这个世界上来,于是我生存了。我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谁是我的母亲。我只是一件遗失了的东西。我有黄的皮肤,黑的头发,黑的眼珠,矮的鼻子,短小的身材。我是千百万人中间的一个,而且是命定了要在那些人中间生活下去的。 

  每个人都有他的童年。我也有我的童年。我的童年却跟别人的童年不同。我不知道温暖,我不知道饱足,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我知道的只是寒冷和饥饿。 

  有一天,正确的日子已经记不清楚了,总之是有一天,一个瘦长的满脸皱纹的老年人站在我的面前,他严肃地说:“在你这样的年纪应该进学校去读书。求学是人生的第一件大事。”于是我去了。我忘记了自己的饥饿,忘记了自己的寒冷。我四处找寻,我发见了富丽堂皇的建筑物,我也发见了简单的房屋,据说这都是被称为学校一类的东西。我昂着头走了进去,因为我记住求学是人生的第一件大事。 

  “去!这里不是你可以进来的!”无论在漂亮的建筑物或者简单的房屋,无论在门口遇见的是凶恶的面孔或者和善的面孔,我总会听见这一句同样的话。这句话像皮鞭一样地打着我的全身。我觉得全身都在痛。我埋下头走了。从里面送出来孩子们的笑声,长久地在我的耳边荡漾。我第一次疑惑起来,我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我的疑惑一天一天地增加。我要不想这个问题,可是在我的耳边似乎时常有一个声音在问:“你究竟算不算是一个人?” 

  破庙里有一座神像。神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我这样想。神龛里没有帷幔,神的庄严的相貌完全露了出来。虽然身上的金已经脱落了,甚至一只手也断了,然而神究竟是神啊。我在破烂的供桌前祷告着:“神啊,请指示给我,我究竟是不是一个人呢?” 

  神的口永远闭着,甚至在梦里他也不肯给我一点指示。可是我自己终于解决了这个问题。我说:“像这样怎么能够算做一个人呢?这岂不太污辱了这个神圣的字吗?”于是我明白我并不是一个人。 

  我断定我的生活是很合理的,我乞讨残汤剩饭,犹如狗之向人讨骨头。我并不是一个人,不过是狗一类的东西。 

  有一天我又想:既然是东西当然可以出卖。我自己没有办法好好地活下去,不如把自己卖给别人,让别人来安排我的生活,我也可以给他作牛作马,只要他把我买到家去。我便下了决心要出卖自己。我插了一根草标在背上,我走过热闹的与不热闹的街市。我抬起头慢慢地走,为的是把自己展览给人们看,以便找到一个主顾。我不要代价,只要人收留我,给我一点骨头啃,我就可以像狗一样地忠心伺候他。 

  可是我从太阳出来的时候起一直走到太阳落下山去,没有一个人过来向我问一句话。到处都是狞笑的歪脸。只有两三个孩子走到我身边玩弄我背上插的草标。 

  我又倦,又饿。然而我不得不回到破庙里去。在路旁,我拾起半块带尘土的馒头,虽然是又硬、又黑,但是我终于吞下去了。我很高兴,因为我的胃居然跟狗的胃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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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神的口永远闭着
作者: 叶 舟

  破庙里没有人声。我想,连作为东西,我也卖不出去了。我不但不是人,而且也是人间完全不需要的东西。我哭起来,因为人的眼泪固然很可宝贵,而一件不需要的东西根本就不值一文钱。 

  我跪在供桌前痛哭。我想哭个够,因为我现在还有眼泪,而且我只有眼泪。我不仅在破庙里哭,我甚至跑到有钱人的公馆门前去哭。 

  我躲在一家大公馆门前的墙角里,我冷,我饿。我哭了,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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