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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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匹马-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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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着:“过来了,人平安,雪太大,要慢慢开!”并没有算计抵达南部小镇的时间,车停下
来,深夜里的街道上,马利亚妈妈的丈夫,竟然穿了厚大衣就在那儿淋着雪踱来踱去的等着
我。

我车一停,跑着向他怀内扑去,叫了一声:“累死了!车你去停!”便往那幢房子奔
去。房间内,一墙的炉火暖和了我冻僵了的手脚,一张张笑脸迎我回家,一件件礼物心急的
乱拆。那当然也是回娘家的感觉,可惜我没有顺着马利亚妈妈的心意做他们家庭的媳妇。没
有几年,马利亚妈妈死了。当那个印着黑边的信封寄到了我的手中时,我已自组家庭两年
了。

跟那一家德国家庭,一直到现在都仍是朋友,只是妈妈走了,温暖也散了,在德国,我
自是没有了娘家可回。

飘流在外那么多年了,回台的路途遥远,在国外,总有那么一份缘,有人要我把他们的
家当成自己的家,这当然是别人的爱心,而我,却是有选择的。

去年搬了一次房子,仍在我居住的岛上,搬过去了,才发觉紧邻是一对瑞典老夫妇,过
去都是做医生的,现在退休到迪纳利群岛来长住了。

搬家的那一阵,邻居看我一个人由清早忙到深夜,日日不停的工作,便对孤零零的我大
发同情,他们每天站在窗口张望我,直到那位老医生跑来哀求:“Echo,你要休息,这
样日也做,夜也做,身体吃不消了,不能慢慢来吗?”我摇摇头,也不肯理他的好意。后来
便是那位太太来了,强拉我去一同吃饭,我因自己实在是又脏又忙又累,谢绝了他们。从那
时候起,这一对老夫妇便是反复一句话:“你当我们家是娘家,每天来一次,给你量血
压。”

起初我尚忍着他们,后来他们认真来照顾我,更是不答应了。

最靠近的邻居,硬要我当作娘家,那累不累人?再说,我也是成年人,自己母亲都不肯
去靠着长住,不太喜欢的邻居当然不能过分接近。也只有这一次,可能是没有缘分吧,我不
回什么近在咫尺的假娘家。

写着这篇文字的时候,我正在台北,突然回来的,久不回来的娘家。

妈妈在桃园机场等着我时,看见我推着行李车出来,她走出人群,便在大厅里喊起我的
小名来,我向她奔去,她不说一句话,只是趴在我的手臂上眼泪狂流。我本是早已不哭的人
了,一声:“姆妈!”喊出来,全家人都在一旁跟着擦泪。这时候比我还高的妈妈,在我的
手臂中显得很小很弱。妈妈老了,我也变了,怎么突然母女都已生白发。

十四年的岁月恍如一梦,十四年来,只回过三次娘家的我,对于国外的种种假想的娘
家,都能说出一些经过来。而我的心,仍是柔软,回到真正的娘家来,是什么滋味,还是不
要细细分析和品味吧!这仍是我心深处不能碰触的一环,碰了我会痛,即使在幸福中,我仍
有哀愁。在妈妈的荫庇下,我没有了年龄,也丧失了保护自己的能力,毕竟这份情,这份母
爱,这份家的安全,解除了我一切对外及对己的防卫。

有时候,人生不要那么多情反倒没有牵绊,没有苦痛,可是对着我的亲人,我却是情不
自禁啊!

本是畸零人,偶回娘家,滋味是那么复杂。掷笔叹息,不再说什么心里的感觉了。

  
黄金书屋故乡人故乡人

我们是替朋友的太太去上坟的。

朋友坐轮椅,到了墓园的大门口,汽车便不能开进去,我得先将朋友的轮椅从车厢内拖
出来,打开,再用力将他移上椅子,然后慢慢的推着他。他的膝上放着一大束血红的玫瑰
花,一边讲着闲话,一边往露斯的墓穴走去。

那时荷西在奈及利亚工作,我一个人住在岛上。

我的朋友尼哥拉斯死了妻子,每隔两星期便要我开车带了他去放花。

我也很喜欢去墓园,好似郊游一般。

那是一个很大的墓园,名字叫做——圣拉撒路。

拉撒路是圣经上耶稣使他死而复活的那个信徒,墓园用这样的名字也是很合适的。

露斯生前是基督徒,那个公墓里特别围出了一个小院落,是给不同宗教信仰的外国死者
安眠的。其他广大的地方,便全是西班牙人的了,因为在西班牙不是天主教的人很少。

在那个小小的隔离的院落里,有的死者睡公寓似的墓穴一层一层的,有的是睡一块土
地。露斯便是住公寓。在露斯安睡的左下方,躺着另外一个先去了的朋友加里,两个人又在
做邻居。

每一次将尼哥拉斯推到他太太的面前时,他静坐在椅上,我便踮着脚,将大理石墓穴两
边放着的花瓶拿下来,枯残的花梗要拿去很远的垃圾桶里丢掉,再将花瓶注满清水。这才跑
回来,坐在别人的墓地边一枝一枝插花。

尼哥拉斯给我买花的钱很多,总是插满了两大瓶仍有剩下来的玫瑰。

于是我去找花瓶,在加里的穴前也给放上几朵。

那时候尼哥拉斯刚刚失去妻子没有几个星期,我不愿打扰他们相对静坐的亲密。放好了
花,便留下他一个人,自己悄悄走开去了。

我在小院中轻轻放慢步子走着,一块一块的墓碑都去看看,也是很有趣的事情。

有一天,我在一块白色大理石光洁的墓地上,不是墓穴那种,念到了一个金色刻出来的
中国名字——曾君雄之墓。

那片石头十分清洁、光滑,而且做得体面,我却突然一下动了怜悯之心,我不知不觉的
蹲了下去,心中禁不住一阵默然。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曾先生,你怎么在这里,生前必是远洋渔船跟来
的一个同胞吧!你是我的同胞,有我在,就不会成为孤坟。

我拿出化妆纸来,细心的替这位不认识的同胞擦了一擦并没太多的灰尘的碑石,在他的
旁边坐了下来。

尼哥拉斯仍是对着他的太太静坐着,头一直昂着看他太太的名字。

我轻轻走过去蹲在尼哥拉斯的轮子边,对他说:“刚刚看见一个中国人的坟,可不可以
将露斯的花拿一朵分给他呢?”我去拿了一朵玫瑰,尼哥拉斯说:“多拿几朵好!这位中国
人也许没有亲人在这儿!”

我客气的仍是只拿了一朵,给它放在曾先生的名字旁。我又陪着曾先生坐了一下,心中
默默的对他说:“曾先生,我们虽然不认识,可是同样是一个故乡来的人,请安息吧。这朵
花是送给你的,异乡寂寞,就算我代表你的亲人吧!”“如果来看露斯,必定顺便来看望
你,做一个朋友吧!”

以后我又去过几次墓园,在曾先生安睡的地方,轻轻放下一朵花,陪伴他一会儿,才推
着尼哥拉斯回去。

达尼埃回来了——尼哥拉斯在瑞士居住的男孩子。而卡蒂也加入了,她是尼哥拉斯再婚
的妻子。

我们四个人去墓地便更热闹了些。

大家一面换花一边讲话,加里的坟当然也不会忘记。一摊一摊的花在那儿分,达尼埃自
自然然的将曾先生的那份给了我。

那一阵曾先生一定快乐,因为总是有人纪念他。

后来我做了两度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曾先生的确是来谢我,可是看不清他的容貌。

他来谢我,我欢喜了一大场。

以后我离开了自己的房子,搬到另外一个岛上去居住,因为荷西在那边做工程。

曾先生的坟便没有再去探望的机会了。

当我写出这一段小小的故事来时,十分渴望曾君雄在台湾的亲属看到。他们必然因为路
途遥远,不能替他扫墓而心有所失。

不久我又要回到曾先生埋骨的岛上居住,听说曾先生是高雄人,如果他的亲属有什么东
西,想放在他的坟上给他,我是十分愿意代着去完成这份愿望的。

对于自己的同胞因为居住的地方那么偏远,接触的机会并不多,回想起来只有这一件小
小的事情记录下来,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吧!

后记

上面这篇小文章是朋友,作家小民托付我要写的,为了赶稿,很快的交卷了。

这件事情,写完也忘记了,因为文短。

过了很久很久,快一年多了,我有事去《联合报》,在副刊室内碰到编辑曼伦,她说有
人托她找一篇三毛去年在报上发表的短文。

曼伦翻遍了资料,找不到刊过这篇文章的事实。其实,它当时发表在《中华日报》上,
并不在《联合报》。“有人打电话来报社,说三毛写过一个在西班牙姓曾的中国人的事情,
名字是他失踪了多年的兄弟,听说在西班牙失踪的,你有没有这个记忆?”曼伦问我。

我很快的将在西班牙认识的中国人都想了一遍,里面的确没有一个姓曾的。

我告诉曼伦,大概弄错了,没有姓曾的朋友,也没听说有什么在西班牙失踪的中国人。

没有想起这篇文章,他们在找的是一个失踪的兄弟,我完全没有联想。

过了不久,收到一封寄去报社转来的信,拆开来一看,里面赫然写着曾君雄的名字,当
我看见这个全名出现了时,尖叫了起来:“他家属找的原来是这个人——他早死了呀!一九
七二年还是七一年就死了呀!”

那封家属的信,是一九八○年的五月收到的。

高雄来的信,曾先生的兄长和弟弟,要答谢我,要我去高雄讲演时见见面,要请我吃
饭,因为我上了他们兄弟在海外的孤坟。

面对这样的一封信,我的心绪非常伤感,是不是我上面的文章,给他家人报了这个死亡
的消息?是事实,可是他们心碎了。

见了面,我能说什么?那顿饭,曾家人诚心要讲的,又如何吃得下去?

结果,我没有再跟他们连络。

去年夏天,一九八二年,我又回到迦纳利群岛去。一个酷热的中午,我开车去了圣拉撒
路公墓,在曾君雄先生的坟上,再放了一朵花,替他的大理石墓碑擦了一下。

今年,一九八三年的夏天,我又要重返那个岛屿,请曾君雄先生在高雄的家属一定放
心,我去了,必然会代替曾家,去看望他。

人死不能复生,曾先生的家人,我们只有期望来世和亲人的重聚。那个墓,如果您们想
以中国民间的习俗,叫我烧些纸钱,我可以由台湾带去,好使活着的人心安。

因为读者来信太多,曾家高雄的地址已找不到了,请看见这篇后记的南部朋友代为留
意,如果有认识曾家的人,请写信到皇冠出版社来与我连络。谢谢!

上坟的事,不必再挂心了,我一定会去的。

  
黄金书屋看这个人看这个人

他要的不是掌声,他要的不是个人的英雄崇拜,他不要你看热闹。

请你看他,用你全部的心怀意念看看这个高贵的人,看出这一个灵魂的寂寞吧!

你当然看到了他,因为这一场演讲会你去了。

请问你用什么看他?用眼睛,还是用心灵?

演讲会散了,闹哄哄的人群挤在走廊上,气氛相当热烈,好似上一分钟才从一场宴会里
散出来。

一张又一张脸上,我找到的不是沉思,我听到看到的只是寒暄和吵闹。

那么多张脸啊,为什么没有一丝索忍尼辛的光影?而你正从他的讲话里出来。

你为什么来?他又为什么讲?场外那么多哀哀求票的人,你为什么不干脆将票给了他
们?

是那一位过来问我:“三毛,你听演讲为什么泪湿?”

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你根本在场,看见了这样的一个人,听了他的讲话,想到他的
一生,却问我为什么堕泪,那么你跟我,说的不是同样的语言。

我流泪,因为我寂寞,你能懂吗?孤臣孽子的寂寞,无关风月,一样刻骨。

你又说:“你是情感丰富的人,当然是如此反应的。”

那么我跟你说,你冷血,这儿一半听讲的人都冷血,全台湾一半的人冷血、自私、懦
弱、短视……你无感,因为你没有爱,没有心,没有热血,也没有灵魂。

是的,我们是一个自由的世界,我们自由得慢慢烂掉,烂在声色犬马的追逐里,死在浮
华生活的彩色泡沫中而洋洋自得。这便是你对自由的了解和享受,是不是?

你是不是将索忍尼辛的来,又当作一场空泛的高调,你听见自由的呼唤,听见一个真诚
而热烈的灵魂喊出了你常常听的东西,也喊出了大陆同胞的声音,你便机械的鼓掌,就如你
一生拍了无数次想也当然的手一样。

你只是拍手而已,你的眼底,没有东西。

我们僵掉了,我们早已僵化了,我们有的只是形式和口号,我们不懂得深思,因为那太
累了。

你不要喊口号吧,口号是没有用的,如果你不调整自己的生活,不改变自己的理念,不
珍惜你已有的自由,不为你安身的社会担负起当有的一份使命,那么你便闭嘴好了。有的时
候,我们将物质的享受和自由的追寻混为一谈,我们反对极权便加强渲染那个不自由世界里
物质的缺乏。却不知道,有许多人,为着一个光明而正确的理想,可以将生命也抛弃。物质
的苦难和自由的丧失事实上是两回事,后者的被侵犯才是极可怕可悲的事情。

我并不是在跟你讲国家民族,我只跟你讲你自己,我们既然将自由当作比生命还要可贵
的珍宝,那么请你不要姑息,不要愚昧,爱护这个宝贝,维护它,警惕自己,这样的东西,
你不当心,别人便要将它毁灭了。

请你看这个人,看进这一双悲天悯人的眼睛,看出他心里的渴望,看清楚他个人血泪的
遭遇,看明白他的语重心长,也看见他心底那一股如同狂流般的焦虑和得不到自由世界回乡
的寂寞。

听了索忍尼辛的话,但愿你心里有一点被刺痛的感觉,他如此的看重每一个珍爱自由的
灵魂,我们不当轻视自己,更不能将这份卫护自由的使命交在他人的手里,而忘了自己也是
一份力量。

  
黄金书屋我所知所爱的马奎斯我所知所爱的马奎斯

马奎斯是近年来世界性受欢迎的作家。他的作品不只在西班牙语地区得到普遍的欢迎,
同时在世界各地只要对近代文学略有涉猎的人都不应该不知道他。很可惜的是在中国,他的
名字还不能被一般的读者所熟悉。

我大概是九年以前开始看这位先生的作品。第一本看的是《没有人写信给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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