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与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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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哗与骚动-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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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地方。见辣相憎奇违的人永远不死。弟兄们啊,弟兄们!我见到了末日的霹雳,也听见了金色的号角欢响了天国至福的音调,那些铭记羔羊鲜血的事迹的死者纷纷复活。”
    在会众的声浪与举起的手的树林当中,班坐着,心醉神迷地瞪大着他那双温柔的蓝眼睛。迪尔西在他旁边坐得笔直,呆呆地安静地哭泣着,心里还在为人们记忆中的蒜羊的受难与鲜血难过。
    一直到他们走在中午明亮的阳光下,走在沙砾面的土路上,分散的会众形成一个个小圈子在轻松地聊天时,迪尔西还在哭泣,无心参加别人的聊天。
    “他真是一个顶呱呱的牧师,我的天!他起先好象不怎么起眼,可是后来真够味儿!”
    “他看见了权柄和荣耀。”
    “是的,一点不错。他真看见了。面对着面亲眼看见了。”
    迪尔西没有出声,泪水顺着凹陷、迂回的渠道往下流淌,她脸上的肌肉却连颤动都不颤动一下包她昂起了头走着,甚至也不设法去擦干眼泪。
    “您这是干吗,妈咪?”弗洛尼说。“这么多人都在瞧着您。我们快要走到有白人的地段了。”
    “我看见了初,也看见了终①,”迪尔西说。“你不要管我。”
    “什么初什么终的?”弗洛尼说。”
    “你别管。”迪尔西说。“我原先看见了开初,现在我看见了终结。”
    ①参见《圣经·启示录》第二十二章第十三节:”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我是初,我是终。”
    可是,在她们来到大街之前,她还是停住了脚步,撩起裙子,用最外面那条衬裙的裾边擦干自己的眼泪。接着他们继续往前走。班践瞒珊珊地走在迪尔西的身边,望着勒斯特在前面做出种种怪模样,活象一只傻笨的大狗在看着一只机伶的小狗。勒斯特一只手拿着伞,那顶新草帽斜戴在头上,在太阳光底下显得狠相毕露。他们来到家门口,拐了进去。班马上又呜咽起来了。有一阵子,他们都朝车道尽头的大宅望去,这幢房子方方正正的,已经好久没有上漆粉刷,有柱廊的门面摇摇欲坠。
    “今儿个大宅子里出了什么事啦?”弗洛尼说。“反正是出事了。”
    “没出什么事。”迪尔西说。“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白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操心。”
    “反正是出了事,”弗洛尼说。“今儿一大早我就听见他①在哼哼。当然,这一点也不于我的事。”
    “我可知道是什么事儿,”勒斯特说。
    “你不该知道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迪尔西说。“你没听见弗洛尼刚说过这跟你一点也不相干吗?你把班吉带到后院去,别让他闹,等我准备好午饭就叫你。”
    “我可知道昆丁小姐在哪儿,”勒斯特说。
    “那你就给我闭嘴,”迪尔西说。“什么时候昆丁需要你的忠告,我会通知你的。现在你们快给我走,到后院玩儿去。”
    “您难道不知道他们在牧场上一开始打球,情形会怎么样吗?”
    “他们一时半刻还不会开始呢。到那时,T·P·就会回来带他
    ①指班吉。去坐马车了。来,把那顶新帽子摘下来交给我。”
    勒斯特把帽子给了她,然后和班穿过后院。班还在哼哼,只是声音不算大。迪尔西和弗洛尼走进小木屋去,过了一会儿迪尔西出来了,又穿上了那件褪色的印花布裙子,她走进厨房。炉火已经熄灭了。整幢房子没有一点声音。她系上围裙,朝楼上走去。哪儿都没有一点声音。昆丁的房间还和他们离开时一个样。她走进去,捡起内衣,把长统袜塞口到拍展里,关严抽屉。康普生太太的房门关着。迪尔西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倾听着。接着她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房间里一股浓烈的樟脑气味。百叶窗关着,房间里半明半暗的,那张床也隐没在昏暗中,所以起先她还以为康普生太太睡着了呢。她正要关上门,床上的那位开口了。
    “嗯?”她说,“是谁呀?”
    “是我,”迪尔西说。“您需要什么吗?”
    康普生太太没有回答。她的头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她才说:“杰生在哪儿呢?”
    “他还没回来呢,”迪尔西说。“您需要什么吗?”
    康普生太太一声也不吭。象许多冷漠、虚弱的人一样,当她终于面临一场不可逆转的灾祸时,她倒总能从某个地方挖掘出一种坚忍不拔的精神、一股力量。在现在的情况下,她的力量来自对那个真相尚未大白的事件的一个不可动摇的信念。
    “哦,”她终于开口了,“你找到那样东西了码?”
    “找到啥?您说的是啥?”
    “字条。至少她应该考虑得周到一些,给我们留下一张字条的吧。连昆丁①也是留了的。”
    ①指她的大儿子。
    “您说的是什么呀?”迪尔西说,“您不知道她什么事也没有吗?”我敢打赌,不到天黑她就会从这个门里走进来。”
    “胡说八道,”康普生太太说,“这种事情是遗传的。有什么样的舅舅,就有什么样的外甥女。或者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我不知过她象谁更加不好,都好象是不在乎了。”
    “您老是这么说又有什么意思呢?”迪尔西说。“再说她又何必想不开要走那样一条路呢?”
    “也不知道,昆丁当时那样做又有什么理由呢?他究竟有什么必要呢?不可能光是为了嘲弄我、伤我的心吧。这种事常是上帝不容的,不管谁当上帝也好。我是个大家闺秀。人家看到我的子孙这么样也许不会相信,可是我的确是的。”
    “您就等着瞧吧,”迪尔西说。“天一黑她准回到家里来,乖乖的在她那张床上躺下,”康普生太太不说话了。那块浸透了樟脑的布镇在她的前额上。那件黑睡袍横撂在床脚处,迪尔西站在门口,一只手搭在门把上。
    “好吧,”康谷生太太说。“你还有什么事?你要给杰生和班吉明弄点午饭,还是就此算了?”
    “杰生还没回来,”迪尔西说。“我是要做午饭的。您真的什么也不要啦?您的热水袋还热吗?”
    “就把我的《圣经》拿给我吧。”
    “我今儿早上出去以前就拿给您了。”
    “你是放在床沿上的。它还能老在那儿不掉下去吗?”
    迪西穿过房间来到床边、在床底下阴影星摸了摸,找到了那本封面合扑在地上的《圣经》。她抚平了窝了角的书页,把那本书放回到床上。康普生太太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她的头发和枕头的颜色是一样的,她的头给浸了药水的布包着,看上去很象一个在祈祷的老尼。“别再放在那儿了,”她说,眼睛仍然没有睁开。“你早先就是放在那儿的,你要我爬下床把它捡起来不成?”
    迪尔西伸手越过她的身体,把那本书放在另一边宽阔些的床沿上,“您看不出,没法读呀,”她说。一要不要我把百叶窗拉开一些?”
    “不要。让它去得了,你去给杰生弄点吃的吧,”
    迪尔西走出去了。她关上门,回到厨房里。炉子几乎是冷的。她站在那儿时,碗柜上面的挂钟敲响了十下,“一点了,”她说出声来。“杰生还没回来。我看见了初,也看见了终,”她说,一面看着那冰凉的炉灶,“我看见了初,也看见了终。”她在桌子上放了一些冷食。她走来走去,嘴里唱着一支赞美诗。整个曲调她唱的都是头两句的歌词。她摆好饭食,便走到门回去叫勒斯特,过了一会儿,勒斯特和班进来了。班还在轻轻地哼着,仿佛是哼给自己听似的。
    “他一刻儿也不停,”勒斯特说。
    “你们都先吃吧,”迪尔西说。“杰生不会回来吃午饭了。”他们在桌子边坐了下来。班自己吃干的东西完全不成问题,但是,虽然这会儿在他面前的都是冷的饭食,迪尔西还是在他下巴底下系了一块布。他和勒斯特吃了起来。迪尔西在厨房里走过来走过去,反复地唱她记得的那两句赞美诗。“你们尽管吃吧,”她说,“杰生不会回来了。”
    杰生这时候正在二十英里以外的地方。早上,他出了家门,便飞快地往镇上驰去,一路上超越了去做礼拜的缓慢行进的人群,超越了断续刮来的风中夹带着的专横的钟声。他穿过空荡荡的广场,拐进一条狭窄的小街,汽车进来后小街陡然变得更加闻寂了。他在一幢木框架的房子前面停了下来,下车沿着两边栽了花的小道向门廊走去。
    纱门里有人在讲话。他正要举手敲门,忽然听见有脚步声,便把手缩了回来。接着一个穿黑呢裤和无领硬胸白衬衫的大个子走出来把门打开。这人有一头又粗又硬的铁灰色乱发,三欢灰眼睛又圆又亮,象小男孩的眼睛。他握住杰生的手,把杰生拉进屋子,手一直握着没有松开。
    “快请进,”他说,“快请进。”
    “你准备好可以动身了吗?”杰生说。
    “快快进去,”那人说,一边推着杰生的胳膊肘让他往里走,来到一个房间,里面坐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你认得默特尔①的丈夫的吧,是不是?这是杰生·康普生,这是弗农。””
    “认识的,”杰生说。他连看也不着那人一眼。这时警长从房间另一端拉过来一把椅子,那人说。
    “咱们走吧,好让你们谈话。来吧,默特尔。”
    “不用,不用,”警长说,“你们只管坐你们的。我想事情还不至于就那么严重吧,杰生?你坐呀。”
    “咱们一面走一面说吧,”杰生说,“拿上帽子和外衣。”
    “我们要走了,”那个男的说,一边站起身来。
    “坐你们的,”警长说,“我和杰生到外面门廊里谈去。”
    “你带上帽子和外农,”杰生说。“他们已经先走了十二个小时啦。”警长带他回到门廊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刚好经过门口,和警长说了几句,警长热情地、动作夸张地回答了他们。钟声还在鸣响,是从所谓“黑人山谷”那个方向传来的。”
    “你戴上帽子呀,警长,”杰生说。警长拖过来两把椅子。
    ①默特尔是警长的女儿。
    “坐下来,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在电话里已经告诉你了,”杰生说,他站着不坐。“我那样做是为了节约时间。是不是得让我通过法庭来迫使你执行你宣誓过要履行的义务呢?”
    “你先坐下,把情况跟我说一说,”警长说。“我会保障你的利益的。”
    “保障,算了吧,”杰生说。“你就管这叫保障利益?”
    “现在是你在妨碍我们采取行动,”警长说。“你坐下来把情况说一说嘛。”
    杰生跟他说了,他一肚子气没地方出,嗓门说着说着就大了起来。片刻之后,他为自己辩护的急躁心情与火气越来越厉害,已经把他的当务之急抛诸脑后了。警长用那双冷静闪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不过你并不真的知道是他们干的,”他说,“你只是认为是他们干的。”
    “不知道?”杰生说。“我整整花了两天工夫尾随着她在大街小巷钻进钻出,想把她跟他拆开,我后来还跟她说过要是再让我碰到他们在一起我会怎样做。在发生了这些事情以后,你还居然说我不知道是那小娼……”
    “好,行了,”警长说,“清楚了。说这些也就够了。”他把头扭开去,望着街对面,双手插在口袋里。
    “在我来到你这一位正式委任的执法官吏的西前时,你却……”杰生说。
    “戏班子这个星期是在莫特生①演出,”警官说。
    ①在福克纳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里,莫特生在杰弗生西南二十五英里,也是一个小镇。
    “是的,”杰生说,“如果在我面前的执法官吏对选他上台的人民的利益多少有一点责任心,那我这会儿也在莫特生了。”他又将他的故事的要点粗粗的说了一遍,好象能从自己的发怒与无可奈何中得到一种真正的乐趣似的。警长好象根本没在听他。
    “杰生,”他说,“你干吗把三千块钱藏在家里呢?”
    “什么?”杰生说;“我将钱放在那儿是我自己的事。你的任务是帮我把钱我回来。”
    “你母亲知不知道你有这么多钱放在家里?”
    “嗨,我说,”杰生说,“我家里边抢劫了,我知道这是谁干的,也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我到这来是找你正式委任的执法官吏的,我要再一次问你,你到底是出力帮我把钱找回来呢,还是不干?”
    “如果你找到了他们,你打算把那姑娘怎么办?”
    “不怎么办,”杰生说,“我不把她怎么样。我连碰也不会碰她一下,这小娼妇,她弄丢了我的差事,葬送了我的前程,害死了我的父亲,每日每时都在缩短我母亲的寿命,还使得我在全镇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是不会把她怎么样的,”他说。“我连毫毛也不动她一根。”
    “这姑娘的出走是你逼出来的,杰生。”那警长说。
    “我怎么管家,这可是我个人的事,”杰生说。“你到底肯不肯为我出力?”
    “你把她逼得离开了家,”警长说。“而且我还有点怀疑,这笔钱到底是应谈属于谁的,这桩公案我琢磨我是一辈子也弄不清的。”
    杰生站着,双手在慢慢地绞扭他捏着的那顶帽子的帽沿。他轻轻地说:“那么,你是不准备出一点力来帮我逮住他们了?”
    “这事与我毫不相干,杰生,要是你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我当然得采取行动。可是既然没有证据,那我只好认为这事不在我职权范围之内。”
    “这就是你的回答,是吗?”杰生说。“你趁现在还来得及,再好好想想。”
    “没什么好想的,杰生。”
    “那好吧,”杰生说。他戴上帽子,“你会后悔莫及的。我也不是没人帮忙的。这儿可不是俄国,要是在那儿,谁戴了一只小小的铁皮徽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他走下台阶,钻进汽车,发动引擎。警长看着他启动,拐弯,飞快地驶离这所房子,朝镇上开去。
    钟声又响起来了,高高地飘荡在飞掠过去的阳光中,被撕裂成一绺绺明亮的、杂乱的声浪。杰生在一个加油站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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