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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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合集- 第9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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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败,就让你过去。”陈家洛站起施礼,道:“请老禅师慈悲。”
天镜哼了一声,道:“请坐,接着!”
陈家洛刚坐上蒲团,只觉一股劲风当胸扑到,忙运双掌
相抵,只和他手掌一碰,立觉猛不可当,如是硬接,势非跌
下蒲团不可,忙使招“分手”,想把劲力引向一旁消解。哪知
天镜的掌力刚猛无俦,“分手”竟然粘他不动,只得拚着全身
之力,强接了这招。
陈家洛这一招虽然接住了,但已震得左膀隐隐作痛。天

镜禅师叫道:“第二招来了。”陈家洛不敢再行硬架,待得掌
到,身子一偏,反拳拦打他臂弯,这是“百花错拳”中的妙
着,敌人势须收掌相避。不料天镜右臂“横扫千军”,肘弯倏
地对准他拳面横推过来。这一下来势快极,陈家洛拳力未发,
已被对方肘部抵住,忙脚上使劲,身子直拔起来,避开了这
一推,落下来仍坐在蒲团之上。天镜见他变招快捷,能坐着
急跃,点了点头,反掌回抓。
陈家洛见他一招招越来越是厉害,心想这十招只怕接不
完,忽听钟声镗镗,原来天已微明,寺中撞动巨钟,心念一
动,左掌轻飘飘的随着钟声拍了过去。天镜“咦”了一声,回
掌拨开。陈家洛使出在玉峰中学到的掌法,回旋如意,随着
钟声一掌一掌的拍去。天镜全神贯注,出掌相敌,拆到钟声
止歇,陈家洛收掌道:“再拆下去,晚辈接不住了。”
天镜道:“好好,已拆了四十余招,果然掌法精妙,请吧。”
陈家洛站起身来,正要走动,突然一晃,立足不稳,忙扶壁
站住,只觉眼前金星乱闪。天镜扶他坐下,说道:“你最初硬
接我第一招时伤了气,静静的调匀一下呼吸,不碍事。”陈家
洛闭目坐在蒲团上,依言运气,过了一会,这才内息顺畅,但
双掌双臂都已微肿,隐隐胀痛,心想这位老禅师真个厉害。天
镜道:“你这路掌法是哪里学来的?”陈家洛说了。天镜道:
“西域有此精妙掌法,令我大开眼界。你如一上来就用这掌法,
手臂也不会受伤了。”
陈家洛道:“弟子受了伤,最后一殿是一定闯不过去了,
求老禅师指点明路。”天镜道:“过不去,就回头。”陈家洛心
想:“释家叫人回头,我们豪侠之辈却讲究一往无前,死而不

悔。”于是行了个礼,鼓勇踏入后殿。
一进门,吃了一惊,原来里面是小小一间静室,少林寺
方丈天虹禅师端坐禅床,心想天镜已如此厉害,天虹是少林
寺第一高手,自己如何能敌?这静室甚是窄隘,比试的一定
不是拳脚暗器之类,多半是较量内功,那更无取巧余地了,正
自惊疑不定,天虹禅师合什躬身,说道:“请坐。”陈家洛在
禅床一边坐了。见两人之间有张小几,几上小香炉中檀香青
烟袅袅上升,对面壁上挂着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图,寥寥不
多几笔,却画得两位高僧神采栩栩。
天虹禅师沉吟了一会,道:“从前有一人善于牧羊,以至
豪富,可是这人生性悭吝,不肯用钱……”陈家洛听他忽然
讲起故事来,不觉大为诧异,当下凝神倾听,听他继续讲道:
“有一人很是狡诈,知他愚鲁,而且极想娶妻,就骗他道:
‘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你娶做妻子吧。’牧羊人很是
喜欢,给了他许多财物。过了一年,那人又道:‘你妻子已给
你生了一个儿子。’牧羊人从未见过妻子,但听说已生儿子,
更加高兴,又给了他许多财物。后来那人又道:‘你儿子已经
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万分悲伤。”陈家洛颇务杂学,听
他说到这里,已知是引述佛家宣讲大乘法的《百喻经》,听他
又道:“其实世上的事无不如此,皇位、富贵,便如那牧羊人
的妻子儿子一般,都是虚幻。又何必苦费心力以求,得了为
之欢喜,失了为之悲伤呢?”
陈家洛道:“从前有一对夫妇,有三个饼。每人各吃了一
个,剩下一个。两人约定,谁先说话,谁就没饼吃。”天虹听
他也在引述《百喻经》,点了点头。陈家洛接着道:“两人僵

住了不说话。不久有一个贼进来,把他们家里的财物都拿了。
夫妇俩因有约在先,眼睁睁的瞧着不说话。那贼见他们如此,
大了胆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然不理。妻
子忍不住叫了起来。贼人拿了财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
‘好啊,你输啦,饼归我吃。’”天虹禅师本来就知这故事,但
听到此处,也不禁微笑。陈家洛道:“为了一点小小的安闲享
乐,反而忘却了大苦。为了口腹之欲,却不理会贼子抢己财
物,侵犯自己亲人。佛家当普渡众生,不能忍心专顾一己。”
天虹叹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人之所滞,滞在未有。
若托心本无,异想便息。”陈家洛道:“众生方大苦难。高僧
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纣以残害为性,岂能由其适性逍遥?”天
虹知他热心世务,决意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说道:
“陈当家的满腔热血,可敬可佩。老衲再问一事,就请自便。”
陈家洛道:“请老禅师指点迷津。”
天虹道:“从前有个老婆婆,卧在树下休息,忽有大熊要
来吃她。老婆婆绕树奔逃,大熊伸掌至树后抓拿,老婆婆乘
机把大熊两只前掌捺在树干之上,熊就不能动了,但老婆婆
也不敢放手。后来有一人经过,老婆婆请他帮忙,一同杀熊
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婆脱身远逃,那人反而为
熊所困,无法脱身。”陈家洛知他寓意,说道:“救人危难,奋
不顾身,虽受牵累,终无所悔。”
天虹拂尘一举,道:“请进吧。”陈家洛跨下禅床,躬身
行礼,说道:“弟子擅闯重地,方丈恕罪。”天虹点了点头。陈
家洛转身入内,只听身后数声微微叹息之声。
转过长廊,来到一座殿堂,殿中点着两支巨烛,微微摇

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木柜,柜上贴着黄纸标签。他拿了烛
台,一路找去,找到了“天”字辈的木柜,打开柜门,见有
三个黄布包袱,左首一个包袱上朱笔写着“于万亭”三字,不
觉手一晃动,数滴烛油溅了出来,当下镇慑心神,轻轻将包
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开来。
包中是一件绣花的男人背心,还有一件撕烂了的白布女
衣,上面点点斑斑,似乎都是血迹,年深日久,早已变黑,此
外便是一个黄纸大折。陈家洛打开折子,登时心中酸痛,上
面写的正是他义父的笔迹。
陈家洛从头读起:“福建莆田少林寺院门下第二十一代天
字辈俗家弟子于万亭带罪敬白。弟子出身农家,自幼贫苦,从
小与左邻徐家女儿潮生相识,两人年长后甚相亲爱……”陈
家洛读到这里,心中突突乱跳,想道:“难道义父犯规之事和
我姆妈有关?”再看下去:“……我二人后来私订终身,约定
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先父过世后,连年天旱,
田中没有收成,弟子出外谋生,蒙恩师慈悲,收在座下。缴
上绣花背心,乃弟子离乡时徐女所赠。”
陈家洛越看越是惊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学堂
奥,即便下山,只因挂念徐女恩情,尘缘不能割舍,待归故
乡,惊悉徐女之父竟已将女嫁于当地豪族陈门。弟子伤痛之
际,夜入陈府探视。仗师门所授武艺,为一己私情而擅闯民
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后徐女随夫移居都门,弟子恋念不
舍,三年后复去探望,是夜适逢徐女生育,得一男儿,纷纭
之中,弟子仅在窗外张望数眼。四日后弟子重去,徐女神色
仓皇,告以所生之子已为四皇子胤祯掉去,归还者竟为一女。

未及竟谈,楼外突来雍邸血滴子四人,皆为高手,显为胤祯
派来视察者,想是陈府如有人泄露机密,即杀之灭口。弟子
惊而逃逸,为其追及,激战中弟子额间中刀受伤,拚死尽杀
血滴子,回楼晕倒。徐女以内衣为弟子裹伤。所呈血衣,即
为该物。弟子预闻皇室机密,显露少林武功,为师门惹祸,此
所犯戒律二也。”
陈家洛读到这里,拿着母亲的旧衣,不禁泪如泉涌,过
了一会,再读下去:“……此后十余年间,弟子虽在北京,但
潜心武学,不敢再与徐女会面。及至雍正暴毙,乾隆接位。弟
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阴险狠毒,预
遣刺客加害徐女灭口,故当夜又入陈府,藏于徐女室内。是
夜果来刺客两人,皆为弟子所杀,并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遗旨,
现一并呈上。”
陈家洛翻到最后,果见黄折末端粘着一张字条,上面写
着:“如朕大归之时,陈世倌及其妻徐氏未死,速杀之。”正
是雍正亲笔,字后盖着小小朱印,是篆文“武威”两字。陈
家洛曾听义父说起,雍正手下养着一批密探刺客,号称“血
滴子”,专为皇帝干暗杀的勾当。雍正密令血滴子杀人,便以
“武威”朱印为记。心想:“那时义父武功已经极高,两名血
滴子自然不是他敌手,他为了救我姆妈,连我爸爸也无意中
救了,想必雍正知他在世之时,我父母决计不敢吐露此事,是
以一直忍到死后。”
再读折子:“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是以再无刺客遣来。但
弟子难以放心,乃化装为佣,在陈府操作贱役,劈柴挑水,共
达五年,确知已无后患,方始离去。弟子以名门弟子,大胆

妄为,若为人知,不免贻羞师门,败坏少林清誉,此弟子所
犯戒律三也。”
陈家洛看到这里,眼前一片模糊,过去种种不解之事:母
亲为甚么要自己随义父出走,母亲为甚么写了给自己的遗书
又复烧毁,为甚么母亲去世之后义父即伤心而死,对母亲遗
书上“威逼嫁之陈门”,“半生伤痛”等零碎字句,登时全都
了然,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痛心,还是怜惜?心
想义父为了保护姆妈,居然在我家甘操贱役五年之久,实是
情深义重。其时我年稚幼,不知家中数十佣仆之中,竟然有
此一位一代大侠。
出了一会神,拭泪再看:“弟子犯此三大戒律,深自惶恐,
谨将经过始末,陈于恩师座前,跪求开恩发落。”于万亭的供
词至此而止,下面是两行朱笔的批文,想是他师父所写的了,
文曰:“于万亭犯三戒律,如幡然悔改,皈依三宝,则我佛十
恶尚恕,岂不恕此乎?若恋尘缘,不能具大智慧力斩断情丝,
则立即逐出我派。愿好自为之,善哉善哉!”折子到这里,以
后就没有文字了。
陈家洛心想:“总是我义父心头放不下我姆妈,不能出家
为僧,终于被革出少林派。他自知过失在己,因此我师父邀
集江湖好汉来给他出头评理,他要一力推辞。”
这时心里疑团尽解,抬起头来,只见天边晓星初沉,东
方已现曙色,于是吹灭烛火,将各物仍然包入黄布,提了布
包,关上柜门,慢慢出院,只见迎面一尊弥勒佛笑容可掬,俯
视着出院之人。心想:“当年我义父被逐出山门,从戒持院出
来之时见到这尊佛像,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一路经过五殿,

各殿阒无一人。
出得最后一殿时,周仲英、陆菲青,及红花会群雄一齐
迎上。众人心神不定,等候了半夜,见他安然无恙,手中提
着布包,俱各大喜,等走近时,却见他神态疲惫,双目红肿,
又都感惊异。陈家洛把经过约略说了,只是于义父和母亲一
段情谊,有关名节,却不明言,又道:“这里的事已经了结,
咱们就去找那两名鹰爪,还要给七哥报仇。”众人称是。周仲
英陪陈家洛入内向天虹、天镜两位禅师辞行,收拾起行。
刚出寺门,周绮忽然脸色苍白,险些晕倒。周仲英忙扶
她入内休息,想是怀孕之身,旅途劳顿,前日又在方家大饮
一场,动了胎气,少林寺精通医理的僧人给她一搭脉,说不
能再行长途跋涉,须得就地静养,等待生产,周绮到此地步
也只有苦笑点头了。
众人一商量,决定周仲英夫妇师徒及徐天宏五人留着相
陪照料,待她产后将息康复,再来京师会齐。周仲英在寺西
五里处租了几间民房居住。陆菲青、陈家洛等一行取道北行。
群雄在德化大闹之后,不敢再行入城。晚间文泰来、卫
春华、余鱼同、心砚四人改装进城探访,不但瑞大林与成璜
的消息打探不到,方家也已举家避祸,不知逃奔到哪里去了。
一路向北,这天到了山东泰安,在分舵中得报刑堂香主
石双英从北京赶到。群雄一听大喜,忙迎出去。心砚奔上前
去,叫道:“十二爷,那奸贼死啦!”石双英一楞。心砚又道:
“张召重,张召重!”石双英喜道:“张召重死了?”心砚道:
“正是,给饿狼吃得干干净净。”石双英不及细问,向陈家洛
等众人行过了礼,进入内堂。陈家洛道:“十二哥,你伤势可

全好了?”石双英道:“多谢总舵主挂怀,已全好了。陆老前
辈、总舵主、各位哥哥一路辛苦。”陈家洛道:“京里可有甚
么消息?”
石双英神色黯然,道:“京里倒没事。我是赶来禀报木卓
伦老英雄全军覆没的讯息。”陈家洛大惊失色,站起身来,定
了定神,问道:“甚么?”群雄无不震惊。骆冰道:“咱们离开
回部之时,兆惠的残兵败将在黑水营被围得水泄不通,清兵
怎又会得胜?”
石双英叹了一口气,道:“清军突然增兵,从南疆开来大
批援军,与被围的兆惠残部内外夹击。据逃出来的回人说,那
时霍青桐姑娘正在病中,不能指挥。木卓伦老英雄和他儿子
力战而死,霍青桐姑娘下落不明。”陈家洛心中一痛,跌坐在
椅。陆菲青道:“霍青桐姑娘一身武艺,清军兵将怎能伤害于
她?”
陈家洛等都知这是他故意宽慰,乱军之中,一个患病的
女子如何得能自保?骆冰问道:“霍青桐姑娘有个妹子,回人
叫她为香香公主,你可听到她的消息么?”说着使眼色。石双
英会意,但又不能凭空捏造,只得道:“这倒没听见。她既是
著名人物,如有损伤,京都必有传闻。我在京里没听到甚么,
想必没事。”
陈家洛岂不知众人是在设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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