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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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合集-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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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歌声而狂喜,轻轻跨下马背,让白马自由自在的嚼着青
草。她仰天躺在草地上,沉醉在歌声之中。
那天铃鸟唱了一会,便飞远几丈。李文秀在地下爬着跟
随,她听到了鸟儿扑翅的声音,看到了这只淡黄色的小小鸟
儿,见它在地下啄食。它啄了几口,又向前飞一段路,又找
到了食物。
天铃鸟吃得很高兴,突然间啪的一声,长草中飞起黑黝
黝的一件物件,将天铃鸟罩住了。
李文秀的惊呼声中,混和着一个男孩的欢叫,只见长草
中跳出来一个哈萨克男孩,得意地叫道:“捉住了,捉住了!”
他用外衣裹着天铃鸟,鸟儿惊慌的叫声,郁闷地隔着外衣传
出来。
李文秀又是吃惊,又是愤怒,叫道:“你干什么?”那男
孩道:“我捉天铃鸟。你也来捉么?”李文秀道:“干么捉它?
让它快快活活的唱歌不好么?”那男孩笑道:“捉来玩。”将右
手伸到外衣之中,再伸出来时,手里已抓着那只淡黄色的小
鸟。天铃鸟不住扑着翅膀,但哪里飞得出男孩的掌握?
李文秀道:“放了它吧,你瞧它多可怜?”那男孩道:“我
一路撒了麦子,引得这鸟儿过来。谁叫它吃我的麦子啊?哈
哈!”
李文秀一呆,在这世界上,她第一次懂得“陷阱”的意
义。人家知道小鸟儿要吃麦子,便撒了麦子,引着它走进了

死路。她年纪还小,不知道几千年来,人们早便在说着“人
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两句话。她只隐隐的感到了机谋的可
怕,觉到了“引诱”的令人难以抗拒。当然,她只感到了一
些极模糊的影子,想不明白中间包藏着的道理。
那男孩玩弄着天铃鸟,使它发出一些痛苦的声音。李文
秀道:“你把小鸟儿给了我,好不好?”那男孩道:“那你给我
什么?”李文秀伸手到怀里一摸,她什么也没有,不禁有些发
窘,想了一想,道:“赶明儿我给你缝一只好看的荷包,给你
挂在身上。”那男孩笑道:“我才不上这个当呢。明儿你便赖
了。”李文秀胀红了脸,道:“我说过给你,一定给你,为什
么要赖呢?”那男孩摇头道:“我不信。”月光之下,见李文秀
左腕上套着一只玉镯,发出晶莹柔和的光芒,随口便道:“除
非你把这个给我。”
玉镯是妈妈给的,除了这只玉镯,已没有纪念妈妈的东
西了。她很舍不得,但看了那天铃鸟可怜的样子,终于把玉
镯褪了下来,说道:“给你!”
那男孩没想到她居然会肯,接过玉镯,道:“你不会再要
回吧?”李文秀道:“不!”那男孩道:“好!”于是将天铃鸟递
了给她。李文秀双手合着鸟儿,手掌中感觉到它柔软的身体,
感觉到它迅速而微弱的心跳。她用右手的三根手指轻轻抚摸
一下鸟儿背上的羽毛,张开双掌,说道:“你去吧!下次要小
心了,可别再给人捉住。”天铃鸟展开翅膀,飞入了草丛之中。
男孩很是奇怪,问道:“为什么放了鸟儿?你不是用玉镯换了
来的么?”他紧紧抓住了镯子,生怕李文秀又向他要还。李文
秀道:“天铃鸟又飞,又唱歌,不是很快活么?”

男孩侧着头瞧了她一会,问道:“你是谁?”李文秀道:
“我叫李文秀,你呢?”男孩道:“我叫苏普。”说着便跳了起
来,扬着喉咙大叫了一声。
苏普比她大了两岁,长得很高,站在草地上很有点威武。
李文秀道:“你力气很大,是不是?”苏普非常高兴,这小女
孩随口一句话,正说中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事。他从腰间拔出
一柄短刀来,说道:“上个月,我用这把刀砍伤了一头狼,差
点儿就砍死了,可惜给逃走了。”
李文秀很是惊奇,道:“你这么厉害?”苏普更加得意了,
道:“有两头狼半夜里来咬我家的羊,爹不在家,我便提刀出
去赶狼。大狼见了火把便逃了,我一刀砍中了另外一头。”李
文秀道:“你砍伤了那头小的?”苏普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
头,但随即加上一句:“那大狼倘使不逃走,我就一刀杀了它。”
他虽是这么说,自己却实在没有把握。但李文秀深信不疑,道:
“恶狼来咬小绵羊,那是该杀的。下次你杀到了狼,来叫我看,
好不好?”苏普大喜道:“好啊!等我杀了狼,就剥了狼皮送
给你。”李文秀道:“谢谢你啦,那我就给爷爷做一条狼皮垫
子。他自己那条已给了我啦。”苏普道:“不!我送给你的,你
自己用。你把爷爷的还给他便了。”李文秀点头道:“那也好。”
在两个小小的心灵之中,未来的还没有实现的希望,和
过去的事实没有多大分别。他们想到要杀狼,好像那头恶狼
真的已经杀死了。
便这样,两个小孩子交上了朋友。哈萨克的男性的粗犷
豪迈,和汉族女性的温柔仁善,相处得很是和谐。
过了几天,李文秀做了一只小小的荷包,装满了麦糖,拿

去送给苏普。这一件礼物使这小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他用
小鸟儿换了玉镯,已经觉得占了便宜。哈萨克人天性的正直,
使他认为应当有所补偿,于是他一晚不睡,在草原上捉了两
只天铃鸟,第二天拿去送给李文秀。这一件慷慨的举动未免
是会错了意。李文秀费了很多唇舌,才使这男孩明白,她所
喜欢的是让天铃鸟自由自在,而不是要捉了来让它受苦。苏
普最后终于懂了,但在心底,总是觉得她的善心有些傻气,古
怪而可笑。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在李文秀的梦里,爸爸妈妈出现的
次数渐渐稀了,她枕头上的泪痕也渐渐少了。她脸上有了更
多的笑靥,嘴里有了更多的歌声。当她和苏普一起牧羊的时
候,草原上常常飘来了远处青年男女对答的情歌。李文秀觉
得这些情致缠绵的歌儿很好听,听得多了,随口便能哼了出
来。当然,她还不懂歌里的意义,为什么一个男人会对一个
女郎这么颠倒?为什么一个女郎要对一个男人这么倾心?为
什么情人的脚步声使心房剧烈地跳动?为什么窈窕的身子叫
人整晚睡不着?只是她清脆地动听地唱了出来,听到的人都
说:“这小女孩的歌儿唱得真好,那不像草原上的一只天铃鸟
么?”
到了寒冷的冬天,天铃鸟飞到南方温暖的地方去了,但
在草原上,李文秀的歌儿仍旧响着:
“啊,亲爱的牧羊少年,
请问你多大年纪?
你半夜里在沙漠独行,

我和你作伴愿不愿意?”
歌声在这里顿了一顿,听到的人心中都在说:“听着这样
美丽的歌儿,谁不愿意要你作伴呢?”
跟着歌声又响了起来:
“啊,亲爱的你别生气,
谁好谁坏一时难知。
要戈壁沙漠变为花园,
只须一对好人聚在一起。”
听到歌声的人心底里都开了一朵花,便是最冷酷最荒芜
的心底,也升起了温暖:“倘若是一对好人聚在一起,戈壁沙
漠自然成了花园,谁又会来生你的气啊?”老年人年轻了二十
岁,年轻人心中洋溢欢乐。但唱着情歌的李文秀,却不懂得
歌中的意思。
听她歌声最多的,是苏普。他也不懂这些草原上情歌的
含义,直到有一天,他们在雪地里遇上了一头恶狼。
这一头狼来得非常突然。苏普和李文秀正并肩坐在一个
小丘上,望着散在草原上的羊群。
就像平时一样,李文秀跟他说着故事。这些故事有些是
妈妈从前说的,有些是计老人说的,另外的是她自己编的。苏
普最喜欢听计老人那些惊险的出生入死的故事,最不欣赏李
文秀自己那些孩子气的女性故事,但一个惊险故事翻来覆去
的说了几遍,便变成了不惊不险,于是他也只得耐心的听着:
白兔儿怎样找不到妈妈,小花狗怎样去帮它寻找。突然之间,
李文秀“啊”的一声,向后翻倒,一头大灰狼尖利的牙齿咬

向她的咽喉。
这头狼从背后悄无声息的袭来,两个小孩谁都没有发觉。
李文秀曾跟妈妈学过一些武功,自然而然的将头一侧,避开
了凶狼对准着她咽喉的一咬。苏普见这头恶狼这般高大,吓
得脚也软了,但他立即想起:“非救她不可!”从腰间拔出短
刀,扑上去一刀刺在大灰狼的背上。
灰狼的骨头很硬,短刀从它背脊上滑开了,只伤了一些
皮肉。但灰狼也察觉了危险,放开了李文秀,张开血盆大口,
突然纵起,双足搭在苏普的肩头,便往他脸上咬了下去。
苏普一惊之下,向后便倒。那灰狼来势似电,双足跟着
按了下去,白森森的獠牙已触到苏普脸颊。李文秀极是害怕,
但仍是鼓起勇气,拉住灰狼尾巴用力向后拉扯。大灰狼给她
一拉之下,向后退了一步,但它饿得慌了,后足牢牢据地,叫
李文秀再也拉它不动,跟着又是一口咬落。
只听得苏普大叫一声,凶狼已咬中他左肩。李文秀惊得
几乎要哭了出来,鼓起平生之力一拉。灰狼吃痛,张口呼号,
却把咬在苏普肩头的牙齿松了。苏普迷迷糊糊的送出一刀,正
好刺中灰狼肚腹上柔软之处,这一刀直没至柄。他想要拔出
刀来再刺,那灰狼猛地跃起,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仰天死
了。
灰狼这一翻滚,带得李文秀也摔了几个筋斗,可是她兀
自拉住灰狼的尾巴,始终不放。苏普挣扎着站起身来,看见
这么巨大的一头灰狼死在雪地之中,不禁惊得呆了,过了半
晌,才欢然叫道:“我杀死了大狼,我杀死了大狼!”伸手扶
起李文秀,骄傲地道:“阿秀,你瞧,我杀了大狼!”得意之

下,虽是肩头鲜血长流,一时竟也不觉疼痛。李文秀见他的
羊皮袄子左襟上染满了血,忙翻开他皮袄,从怀里拿出手帕,
按住他伤口中不住流出的鲜血,问道:“痛不痛?”苏普若是
独自一个儿,早就痛得大哭大喊,但这时心中充满了英雄气
概,摇摇头说:“我不怕痛!”
忽听得身后一人说道:“阿普,你在干什么?”两人回过
头来,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骑在马上。
苏普叫道:“爹,你瞧,我杀死了一头大狼。”那大汉大
喜,翻身下马,只见儿子脸上溅满了血,眼光又掠过李文秀
的脸,问苏普道:“你给狼咬了?”苏普道:“我在这儿听阿秀
说故事,忽然这头狼来咬她……”突然之间,那大汉脸上罩
上了一层阴影,望着李文秀冷冷的道:“你便是那个真主降罚
的汉人女孩儿么?”
这时李文秀已认出他来,那便是踢过她一脚的苏鲁克。她
记起了计老人的话:“他的妻子和大儿子,一夜之间都给汉人
强盗杀了,因此他恨极了汉人。”她点了点头,正想说:“我
爹爹妈妈也是给那些强盗害的。”话还没出口,突然刷的一声,
苏普脸上肿起了一条长长的红痕,是给父亲用马鞭重重的抽
了一下。
苏鲁克喝道:“我叫你世世代代,都要憎恨汉人,你忘了
我的话,偏去跟汉人的女孩儿玩,还为汉人的女儿拚命流血!”
刷的一声,夹头夹脑的又抽了儿子一鞭。
苏普竟不闪避,只是呆呆的望着李文秀,问道:“她是真
主降罚的汉人么?”苏鲁克吼道:“难道不是?”回过马鞭,刷
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脸上。李文秀退了两步,伸手按住了脸。

苏普给灰狼咬后受伤本重,跟着又被狠狠的抽了两鞭,再也
支持不住,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苏鲁克见他双目紧闭,晕了过去,也吃了一惊,急忙跳
下马来,抱起儿子,跟着和身纵起,落在马背之上,一个绳
圈甩出,套住死狼头颈,双腿一挟,纵马便行。死狼在雪地
中一路拖着跟去,雪地里两行蹄印之间,留着一行长长的血
迹。苏鲁克驰出十余丈,回过头来恶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眼
光中似乎在说:“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里,瞧我不好好的打你
一顿。”
李文秀倒不害怕这个眼色,只是心中一片空虚,知道苏
普从今之后,再不会做她的朋友,再也不会来听她唱歌、来
听她说故事了。只觉得朔风更加冷得难受,脸上的鞭伤随着
脉搏的跳动,一抽一抽地更加剧烈的疼痛。
她茫茫然的赶了羊群回家。计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许多鲜
血,脸上又是肿起一条鞭痕,大吃一惊,忙问她什么事。李
文秀只淡淡的道:“是我不小心摔的。”计老人当然不信。可
是一再相询,李文秀只是这样回答,问得急了,她哇了一声
大哭起来,竟是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那天晚上,李文秀发着高烧,小脸蛋儿烧得血红,说了
许多胡话,什么“大灰狼!”“苏普,苏普,快救我!”什么
“真主降罚的汉人。”计老人猜到了几分,心中很是焦急。幸
好到黎明时,她的烧退了,沉沉睡去。
这一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到她起床时,寒冬已经过去,
天山上的白雪开始融化,一道道雪水汇成的小溪,流到草原
上来。原野上已茁起了一丝丝的嫩草。

这一天,李文秀一早起来,打开大门,想赶了羊群出去
放牧,只见门外放着一张大狼皮,做成了垫子的模样。李文
秀吃了一惊,看这狼皮的毛色,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
头大灰狼。她俯下身来,见狼皮的肚腹处有个刃孔。她心中
怦怦跳着,知道苏普并没忘记她,也没忘记他自己说过的话,
半夜里偷偷将这狼皮放在她的门前。她将狼皮收在自己房中,
不跟计老人说起,赶了羊群,便到惯常和苏普相会的地方去
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苏普始终没来。她认得苏普家
里的羊群,这一天却由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放牧。李文秀想:
“难道苏普的伤还没有好?怎地他又送狼皮给我?”她很想到
他帐篷里去瞧瞧他,可是跟着便想到了苏鲁克的鞭子。
这天半夜里,她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到苏普的帐篷后面。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是为了想说一句“谢谢你的狼皮”?为
了想瞧瞧他的伤好了没有?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躲在帐篷
后面。苏普的牧羊犬识得她,过来在她身上嗅了几下便走开
了,一声也没吠。帐篷中还亮着牛油烛的烛光,苏鲁克粗大
的嗓子在大声咆哮着。
“你的狼皮拿去送给了哪一个姑娘?好小子,小小年纪,
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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